瞿氏从前待季翡之也很好,因为怜惜她年少丧母,父亲又太过深情,以致一病不起,耗了四房几年心力才救回来,可留住了命,却留不住心,只一心修佛去了。
“夫妻间感情太好也不是什么好事。”季悟非还记得瞿氏曾经这样点评过大伯父夫妇,她说这话时并没有讽刺,只是有一丝留作自我安慰的庆幸。
“不知三姐有没有对母亲提过。”季悟非斟酌再三,终于还是开了口。
瞿氏根本没给他忐忑的时间,接了话便道:“何氏?说了。”
季悟非不自觉攥了攥拳,看向她一贯平淡的面容,瞿氏也瞧着他,不闪不避。
瞿氏谈吐行事,从来不打马虎眼。
“你怎么会留意这个姑娘?我原都不知道是哪个,”瞿氏从鼻子里喷出一个笑音来,“听三娘说了她姐姐是许给祝家的,这才勉强想起来。先头你借了吴妈妈去送画谱,也是送给她的?”
这个轻视的笑其实不是冲着何青圆去的,而是看到了一贯稳重淡然的季悟非,突然有了幼稚而轻率的举止,所以发笑。
季翡之办事从来很有分寸,令人信服,但自和离归家之后,伯娘叔母们待她态度就微妙了起来,这也是季翡之为何要先把大房的掌家之权拿到手的缘故。
“是。”季悟非有些吃不准季翡之那番话的作用,斟酌着说:“她之前一直住在九溪,是个很聪慧纯然的姑娘。”
瞿氏并不怀疑季悟非看人的眼力,但却十分冷淡地补充起来,“可太单纯,过惯了清净日子,若是嫁入的夫家人口太多,她连排行称呼都记不住,稍有一个叫错叫乱,人家面上笑呵呵,背地里指不定怎么贬损。伯娘叔母的做派你很清楚,同辈的嫂嫂也一个接一个的进门了,每个出身都很好,又讲究规矩,一句话里多少机锋,她一个九溪来的江南小姑娘,只怕都听不懂。”
瞿氏这番话并非臆测,而是她让心腹去查过何青圆了,知道她之前在九溪时跟着祖母,只略读了几本书,学了些刺绣,上京后才学了点珠算账务,很难做季悟非的帮手。
且瞿氏初进门时,因是商贾出身,没有那么好的规矩教养,在这种事情上受了明里暗里很多奚落嘲弄,所以很能想见何青圆若是嫁进来,会是个什么境况。
季悟非张口想替何青圆辩解,脑海中却闪现过很多瞿氏独坐无言的自哀侧影,那都是他幼年时窥见过的。
瞿氏见他不说话了,以为他该明白何青圆的不合适了,正要叫人拿了晚膳的菜单子进来,却听他轻声却又坚定地道:“我可以教她。”
瞿氏一怔,在心里飞快地又把心腹查到的关于何青圆的消息点数了一遍,觉得还是跟季悟非不合适。
但对上季悟非骤然抬起的眸子,她莫名移开了视线不愿与他对视,心中浮出这样一个念头来。
‘何姑娘是与我儿不合适,还是与这季家不合适呢?’她在心底叹了口气,‘糊涂了,我儿与季家怎能分开来算?婚嫁之事,又何曾是两个人的事。’
“这样喜欢她吗?”瞿氏微微蹙起了眉头。
听她这样问,季悟非不受控地想到了与何青圆的种种,那双好看的眸子慢慢柔和明亮起来,唇角微微翘起,只很轻地‘嗯’了一声,却是重重砸到了瞿氏耳中。
子女的婚事永远都是父母心头的一桩难事,瞿氏沉默下来,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季悟非都有些心慌了,她才迎上他的目光,郑重问他,“既然喜欢,你又怎么舍得?”
季悟非被瞿氏问住了,脸上浮现出一种瞿氏只在他年幼时方才见过的无措与惶惑,看得瞿氏心疼不已,但却没有什么宽慰之举。
菜单子递了上了来,瞿氏选了几道季悟非素日里喜欢的菜,才要吩咐下去,就听无言许久的季悟非开了口,“炙鸭不要了,寻常吃腻了,要一个八糙鹌子。”
“哪来的鹌子?”瞿氏忙问。
“我带进来的,瞧着他们要吃盘兔、獐巴,反正野味都是一路上的,我知道母亲不喜欢吃那些性燥的肉,鹌鹑倒是还好,叫他们做得酥烂些。”季悟非说这话的时候眉眼冷了几分,道:“每日累死累活,没道理不吃点好的。”
“非儿。”瞿氏难得这样唤他,口吻有些犹豫。
也不知在方才那一阵沉默之中,季悟非想通了什么,瞿氏只见他目光坚定,道:“母亲,女子嫁人如豪赌,看上去再清贵,再花团锦簇的人户,总也有不足的地方,我若娶她,虽要她劳些心力应付庶务人际,但起码是真心爱重她,而您也会是个怜她的。”
瞿氏真有点后悔方才将他几个姐姐嫁人后的境遇说出来,又听季悟非道:“若是嫁给别人……
只说了这样半句,他连唇都白了一点,“过得好的话,我也许还能放下,若过得不好,我这辈子都不安心。”
第36章 宝莲花纹鼓形铃铛
同瞿氏彻底说开之后, 季悟非当夜睡得很好,做了个迷离涣散的美梦,醒来之后什么都记不得了, 只记得梦里有个她。
季翡之巡了庄子回来,听说周媒婆来过一遭, 心里也有些牵挂。
毕竟季悟非实打实帮她解决了很多麻烦, 而她答应季悟非的事情却办得不好。
“婶母说她会考虑?”季翡之坐在季悟非书案前的圈椅里,拨弄着手边果盘里几粒苦涩杏仁, 问。
季悟非正在看京畿几个州县管事们这一季呈上来的书信和账册, 难得他在理这些俗务的时候,心头还能有愉悦好心情。
“嗯,母亲若这么说的话……
“婶母若这么说的话……
姐弟俩异口同声, 季悟非撇过一页信纸, 让季翡之先说。
“以婶母的性子,若这么说的话, 就是有七八分肯了。”季翡之笑了起来, 拿了一粒糖霜梅子吃。
季悟非嘴角轻扬, 点点头。
季翡之由衷替季悟非感到高兴,家中兄弟姊妹的婚事从来都是父辈做主, 四房和二房还稍微活络一点, 大房、三房选择余地更小,几乎都是季随海信手落下的一枚棋子。
季翡之几个姐妹论起来应该都算高嫁, 毕竟她们大房的几个女儿相当于无父无母,这在议亲的时候是很遭诟病的。
幸好季随海的夫人任氏很早就放出消息说,说这几个侄女都是在她跟前受教养, 规矩得体,嫁妆丰厚, 才能一个嫁了世子,一个嫁了公侯。
季翡之是知道五妹季灵璧安然生下女儿之后,才彻底同夏家撕破脸,要求和离的。
她也担心自己的举动会让姐妹们在婆家的日子不好过,这一桩桩婚事都算不得完满,但季翡之也不可能去埋怨季随海。
这位季家的家主一贯是纵览全局,不可能囿于细枝末节处,选一门婚事,难道还要他去斟酌儿郎是否足够体贴,揣度公婆算不算好相与,这也太过妇人之见了。
从他的角度来看,的确是挑了好的门户给侄女、女儿的。
季翡之有良心一些,就该感恩戴德了,季翡之冷心冷肺一些,也明白虽是棋子,却也是落在了季家这盘棋上,并没有弃,也没有废。
至于嫁进来的嫂嫂、弟妹们,季翡之觉得自家比之别家的后院,也算干净了。
虽然季家家规严苛,但有一点很好,那就是一视同仁,并不只限制女子。
季家入夜后设有门禁,如果郎君迟归,犯不着夫人盯着盘问,他自是要在门房处交代清楚了才能进来的,寻常交际上的事情无妨,若是有寻欢作乐之举,叫家中长辈知晓,必遭训斥。
再者就是除非主母点头,季家的男子不可随意纳妾蓄婢,更遑论外室狎妓了。
季翡之自己的父亲就不说了,四房的八叔父身子不好,又见父兄短寿,所以很是养生,平素就喜欢养鸟种花斗蛐蛐,李氏酒后微醺曾与几个妯娌谈笑过,说八叔父房事节制,都要掐算易孕时辰才肯行,视精如宝,哪里肯随意挥洒。
她们以为季翡之在屏风后睡着了,兼之年幼听不懂,所以说得很露骨,季翡之并不想知道长辈房事细节,奈何就是记住了!
而季随海同任氏感情深厚,至三十余岁时,任氏病了一场,病中惶恐多思,方把她一个婢女纳做了妾。
季悟非的父亲倒是有几个妾的,有一个是带在身边照顾起居的,余下一个是瞿氏给他纳的,还有一个就是季悟非的生母,已经去了。
至于这一辈的几个兄长,上行下效,后院大多也很清净,不过书房里也收了些个伺候笔墨的婢女。
论说是彻彻底底的干净,唯有三房行五的兄长季悟庭,季悟非这个行七的,还有四房一个行九的病秧子。
季悟非在季翡之眼中都算个很不错的男子,在瞿氏眼里更是如此了。
辗转难眠了两日,瞿氏决定相信季悟非的眼光。
她素来果决,做买卖的人最是知道什么叫做时机难得,这一日晨起又坐在帷帐里想了半晌,喊了了吴妈妈,道:“你去何家,就说我要请何夫人吃茶,在咱们自家的素心阁。”
吴妈妈往何家去了一趟,出来时正碰上何迁文下值。
何迁文原本也不在意,只在董氏给自己宽衣时听她含笑说吴妈妈的来意,有些讶异地问:“那季家二房的主母邀你吃茶?”
董氏嘴角噙着笑,一边张罗为他宽衣,一边道:“是啊,是季家二房自己的茶楼,就在咱们家后头那条街面,叫素心阁的,虽是茶楼,却也是个吃斋饭的地方,不过斋饭并不对外招待主顾,而是送上门去的,谁家请了高僧来讲经,若担心灶上弄不了好素菜,大多是从素心阁叫的菜。公爹忌日那一回,桌上那一碟清炒水芹和淡卤煨豆腐,我就是从素心阁要的。”
何迁文忆起来那两碟滋味了,点点头道:“味道不错。”
他的心思自然不在素菜上,又问:“她素来与你无交际的,怎么会邀你去吃茶,为着阿昭?”
“老爷明知故问,”董氏嗔了一句,“我问过了,那吴妈妈只说瞿氏有心结交,请我移个地方好说话。若是为着阿昭,哪里要这般麻烦。”
何迁文脱了鞋袜洗脚,坐在床边想了一想,道:“那你见过再说吧。只你自己去?”
“影子都还没有的事,自然是我自己去,难不成还叫女儿跟着?”
董氏正要替他擦足,何迁文伸手拿过她手中巾帕,自己擦干了,躺进床里,拍拍身边空位,道:“你也快进来歇了。”
董氏难得见何迁文示好,吹了灯宽了衣裳依在他身旁,晦暗之中,只觉他轻抚自己肩头,赞许道:“养好梧桐树,引得凤凰落。”
听到这一句,董氏想笑,更想哭。
瞿氏相邀一事,董氏没有跟别人提过,不过后宅妇人出一趟门总有因由,不会无缘无故。
何风盈已经知道吴妈妈来过的事情,心里有个揣测,但在董氏院里又打探不出什么,只能来问何青圆。
可何青圆什么也不知道,望着何风盈出去的背影,自言自语道:“阿姐好似有心事呢。”
既然已经将董氏请到了茶楼里,瞿氏也不做那些无谓功夫,寒暄几句,就问起董氏两个女儿,先赞了几句祝云晟,用此来夸何风盈,又问起何青圆来,问她可许了人家。
听瞿氏真露了这意思,董氏心里也很欢喜,但只说还没有,不好多添什么话,显得自家上赶着。
“我只听自家三娘说起你家二姑娘,说是个极聪慧可人的。”瞿氏借的是季翡之的名头,说的却是季悟非的意思。
“确是个伶俐听话的。”董氏对何青圆这个女儿也是满意的,道:“早年间一直代我们在九溪给她祖母尽孝,因着她二哥回九溪成亲去了,这才回来陪陪我的。”
瞿氏轻眨了一下眼,只道:“九溪人杰地灵,又常年陪伴祖母,想来是个乖巧孝顺。”
“是了,”董氏话锋一转,道:“不过也落下一些功课未学,幸好有她姐姐比照着,我亏了她的,一样样都会给她补齐全。”
“诶,哪有做娘的会亏了自家女儿。”瞿氏见董氏也是个剔透人,就道:“你也是心太重了,咱们做媳妇的总有些身不由主的地方,孩子们长大了,都会体谅你的。”
她们说着说着,就有了共鸣,言辞也更加恳切了几分。
董氏初见瞿氏,觉得她十分严肃,心里有点打鼓,坐下来彻底谈过之后,倒觉她也是个爽快利落人。
“只说嘴上说说喜欢那丫头,实在太轻巧了,这个是我嫁妆里的,”瞿氏说着从心腹手里拿过一个匣子,搁在桌上,“不值当什么,一个铃铛罢了,你若肯,就带回去给了你家二丫头,显得我待她的喜欢是真的。”
但毕竟是嫁女,董氏少不得还要拿乔一番,见她有些犹豫,瞿氏又意有所指地重复了一遍,道:“一个铃铛罢了。”
若是初次见面就奉上了定亲之物,那才叫过火,既然只是个铃铛小玩意,董氏想了想,笑着接了,由瞿氏亲送上了马车,她才打开了匣子,看着红布托垫着的一枚宝莲花纹鼓形铃铛,微微有些惊讶。
“这倒真是老物件了。”董氏把这枚银质圆鼓形的铃铛托在手里,只觉得里头置了银块,所以分量颇重。
她轻轻摇了摇,脆响连连,但又比寻常的悬吊铃铛多一种和雅之感,宝莲花的纹饰多为佛教所用,看起来精美而大气,又有护佑之意。
这份礼不重,但很有心意。
董氏轻轻吁出一口气,轻声对刘妈妈道:“真没想到圆儿会有这样的运道,送上门的好亲事。”
眼下只有主仆二人,刘妈妈便也放肆了些,小声笑道:“那也是咱们姑娘讨人喜欢在先,季老夫人连咱们姑娘面儿都没见过,一口一个喜欢,想来也是有人在她跟前,一口一个喜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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