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索性连信也不写了,派身边一个心腹的婢子往沧州去了一趟,很诚恳地将这事儿说开了。
黄氏虽喜欢何青圆,但这没订下的婚事,有变化也不奇怪,只是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
是夜,董茂与她说起这件事,夫妻二人将这门亲论说了一遍,也不得不承认何迁文的说法有一定的道理。
何家只两个儿女,嫁出去就多一门姻亲,若是嫁回娘家,就少了一门姻亲。
“只是我瞧舟儿的心思,我得写信与他说一说,免得他将圆儿看做未婚妻子,示好过界,自己成了个笑话不说,对圆儿也不好。”
这封信落到董寻舟手上的时候,他正从凤梧书塾下学回来。
原本以为只是家书而已,董寻舟拆了信便看。
入秋日头短了许多,斜阳穿堂而过,透过廊柱,将他的笑颜照得忽明忽暗。
等走过屋前的最后一根廊柱时,董寻舟面上的笑容已经消失殆尽。
身后的随侍见他顿足不前,有些不解地向前迈了一步,轻问:“公子?”
董寻舟这才回过神来,将手中信纸攥成一团,匆匆进屋点了油灯,引了火,看着火苗风卷云残般将信纸吞没,落了一捧虚无的灰烬在地上。
正如他的那些妄念一样。
为什么会这样呢?董寻舟想不明白。
他以为自己与何青圆自幼相识,缘分深重,连姻缘也该是水到渠成的。
‘姑姑为什么又没这个意思了?’随侍出门提热水之后,这屋里就静得叫人觉得发寒了,董寻舟僵坐着,各种念头纷至沓来,‘是觉得我这些时日学业上不够上进?是觉得我前途无望,不能在京中立足,给小妹一个好的将来?’
董寻舟觉得应该是这样。
他忽然一动,继而拿起足边的书箱,掏出这一日的功课就看起来,逼得那些字要往脑子里钻。
脑子里太乱,字眼钻不进去,他就念出声来,一字一句强逼自己吞嚼下去。
他原本觉得今年的秋试太仓促,想等明年再参加的,但眼下他心里生出一股火来,忽然抛下那些书册往外奔去。
随侍提着茶水回来,见他蹿出去了,忙也跟上,却怎么叫也叫不停他。
只前头道上来了个人,董寻舟这才住了脚,看清来人是何风盈,喘着粗气道:“见,见过姐姐,失,失礼了。”
何风盈见他面若金纸,像是刚知晓了什么噩耗,通身上下冷汗涔涔,被夹道里的风一刮,他又颤了颤。
“出什么事儿了?”何风盈受他的情绪影响,也皱起了眉头。
“没事。”董寻舟强撑着道:“忘了去试院递交文书。”
何风盈走近几步,似乎捕捉到什么风中昭示着暴雨的潮意,柔声问:“不是说先学一年,明年再考吗?”
董寻舟被凉风一打脸,倒是清醒了几分,看着何风盈,勉强笑了一笑,道:“今年先试一试也无妨,心里有个数。”
“这时辰,试院都要关了吧,”何风盈被他这惨淡一笑笑得生出几分怜悯,道:“且亲供和具结你都有了,但互结还没有吧,要找今年的五个考生给你一并写呢。”
亲供是考生本人以及祖孙三代人的姓名籍贯,年岁体貌,而具结则是请秀才写的,以证该考生参考合规,家世清白,而所谓互结则是避免作弊的一种举措,一人作弊,则五人连坐。
“姐姐说的是,”董寻舟说话时抿到一点血腥味,才发现是自己嘴唇裂了,“是我心急了。”
“瞧瞧你这,干得都裂口子了,天干物燥,心火又旺。”何风盈见状,愈发和缓了声调,道:“晚上原是备了饭食的,我瞧着倒不如给你改了一道百合粥来。”
董寻舟点点头,转身往自己院里去了,光是背影都看得出落寞二字。
何风盈嗤了一声,本想说一句,‘男子到底还是喜欢怯弱姿色,一个两个都为她神魂颠倒’,但不知道为什么,这话都在她唇边过了一遍,却消散在逐渐变凉的夜风里,只余下一声叹息。
她此时面上的神色,看起来倒是和董寻舟有些像,连唇角上挂着的那一个嘲弄的笑都消失了。
“姑娘,明日宫宴,咱们早些回去歇了吧。”九曲道。
何风盈没说话,只往自己院里走去,屋里的婢女正在打理她明日要穿的裙衫。
秋来原本就要做新衣的,衣料依旧是何风盈先挑的,原本只是做家常样式。
但宫里忽传出信儿来,林乔儿出了月子要办宫宴,遍请各家贵女,要求她们善作诗的作诗,善刺绣的刺绣,善写字的写字,总之是不论形式,要为新诞下的皇子祈福。
林谨然作为林乔儿的妹妹,自然受邀,且帖子里还有何风盈、何青圆。
虽说何风盈一直在京中住着,不过受何迁文官位所限,有些交际她并没有受邀的资格。
即便有,常也是看在祝府的面上,又或是王意如将她带去露了面,与那家的姑娘有了交集,这才有的往来。
林谨然去过两次宫宴,第一次尚且年幼,是母亲严氏带她去的,印象不深了,第二次及笄之后了,设宴的德妃正当宠,林谨然还得过她一枚珠花做礼物。
自然了,这两回进宫都只有林谨然一人,庶女是没有份的。
岂料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今时今日再进宫,居然是林乔儿设宴。
众人面上都拿这事当一件喜事来看,但撇开林谨然心中忐忑不提,便是董氏也替她感到担忧,只叮嘱她宫里不比家里,切不可行差踏错,两个妹妹还要她来看顾照料呢。
林谨然惴惴不安的心头上,又添一丝惶恐。
为了赶在三人赴宴的裙衫,这两日绣娘几乎没停过手,因林谨然是贵妃妹妹,所以以她的衣饰为先。
只一条秋香色团花纹宽摆两片裙,并一件蓄了薄棉的浅褐葡萄纹褙子,内里是一件素色交领,举手投足间袖口衣襟上都绣了襦绿的松柏纹,一套裙衫配下来雅致文气,很合林谨然的气度。
何风盈的衣裙就要更舒展一些,若林乔儿是林谨然的嫡亲姐姐,靠着这层关系,何风盈定会穿一身张扬绯红胭脂色。
但林乔儿偏是个得了权的庶姐,何风盈只怕她要给林谨然好看,也怕自己穿得太点眼,招惹不安,所以最后配了一套黛蓝衫子枝黄裙,倒像是何青圆惯常会穿的。
要做何青圆裙衫的时候,绣娘实在赶不过来了,只好由何青圆带着浣秋和浮夏两人动手,董氏见她有些慌手慌脚的,而且新得的料子
只是一匹蒲桃青,一匹鱼肚白。
此番进宫有为皇子祝祷这一层因由在,穿得太素净了也不好,于是董氏就开了自己的库房给何青圆挑。
董氏都这把年岁了,自然有些积累,好些料子一看就质感颇佳。
何青圆为着省些功夫,倒不想拿料子,索性挑几件董氏的旧衣来改。
董氏见她垂眸在箱笼里瞧了瞧,拿出了一条玄青窄摆两片裙。
“这,这裙子我倒不曾穿过。”董氏瞧着那乌压压的颜色,微微皱了脸,道:“还是选别的吧。”
“阿娘别急,”何青圆扬了扬手中早就攥着的一条朱带,道:“您看,这样竖一条镶边,就在裙门处,行走时朱色波动,自然不会沉闷了。”
这条朱带原是董氏婚服上的,质料不必说,红纹暗绣,低调内敛。
何青圆还在董氏的旧衣箱笼里翻捡,挑出了一件褙子。
董氏这褙子放得虽不久,但染料用的不好,原本应是海棠红的,渐退成了一种瑰色,美亦是美的,但知道它是旧的,滋味便不同了。
“怎么偏拿旧衣?那条玄青裙也就罢了,我从没穿过的,又确是好料子。这褙子你若喜欢,就拿着在家里穿穿。”
何青圆眼瞧着刘妈妈捧出一叠檀色衣料,又听董氏道:“就用这个做了褙子来,不用担心来不及,我叫翠珑与浣秋一道做。”
“那浣秋可欢喜了,她总说翠珑姐姐手艺好。”
何青圆也是喜欢好东西的,一应都叫摇春抱了,眼神一掠,瞧见一块油光水滑的貉皮子,还没等她想出什么花样来,董氏便也叫刘妈妈拿了给她。
“拿着做个茸茸貉皮帽儿吧,这样好的貉皮子也不是说有就有的,”董氏笑着说。
她盘算着冬日里何家与季家过了定,季家姑娘就好名正言顺邀何青圆出去玩耍了。
‘到时候天冷,总是要一顶帽子的,’董氏边想,目光边在库里巡着,‘貉皮长绒灰棕,那就再要一块短绒白兔儿毛的,还有那捂手的皮毛筒子,圆儿好像也只有两个棉的,若是同季家姑娘一道出去,可不能穿得太俭朴了,该有的都得给她补上。’
何青圆不知道董氏的心思,只是见她没完没了地叫刘妈妈拿这个拿那个,摇春手里已经放不下了,出去了一趟,叫小丫头先送回去了,才进来,手里又是一堆。
“阿娘,够了。”何青圆道。
董氏心里的算盘还没打完呢,只想着何青圆有了季家这门亲,处处要添置,笑道:“先这些,叫她们都做了来,总要穿戴的。”
第40章 宫宴
至宫宴那日, 日头不大好,晨起时天就阴恻恻的,只是不下雨。
姑嫂三人穿戴齐整, 一同上了马车。
入了皇城主道上,车马就渐渐拥挤热闹起来, 只过了一道外门, 车马就不让行了,自有管牲口的内侍上前牵走车马, 带走车夫去安置。
一众贵女改了小轿子去往群玉殿, 这也是今日设宴所在。
至群玉殿的西门处,便是轿子也坐不得了,一个个都要下来走去。
上上下下这样折腾一遭, 如此郑重其事, 真叫何青圆愈发不安起来。
但她今日穿得持重,檀衣端雅, 玄裙浓沉, 又是窄摆的两片裙, 裹在女身上,倒很有种妩媚孤高的矛盾感, 烘托出她几分淡然气度, 更脱了几分单纯稚气。
林茹儿的眼睛早就盯在何青圆身上,见她下轿时微微躬身抚裙一个动作, 拢出两弧曼妙弧度来。
‘一贯觉得她瘦弱,竟也有这般玲珑身段。’林茹儿只觉心头愈发不痛快。
原本何家和季家彼此有意的消息掩得很好,但自瞿氏和董氏去纳过吉之后, 这消息就藏不住了,林茹儿还想徐徐图之, 已经借着林乔儿的关系,从嫁入公主府的季灵璧下手,再慢慢与季家亲近起来。
但她真是没想到,何青圆的手腕竟然这样厉害,这才多久,居然就哄得瞿氏答应了。
‘千不该万不该,小瞧了这贱人,奈何我没有一个好哥哥同季七交好,失了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好时机!’
林茹儿刻意不暴露自己的心思,将目光移到别处,只余光总是不受控地时不时地在何青圆身上逡巡。
等进了内苑,便显出林茹儿和林萍儿的不一般了,林乔儿贴身宫女来给她们引路,要她们先去殿里。
林茹儿最后睃了不远处的何青圆一眼,却正好碰上林谨然迟疑望过来的目光,见她眸光中难掩不安,林茹儿不禁勾唇浅笑。
“嘁,吓得她!姐姐,你瞧那何二穿的这身,同从前都不一样了,像是同季三在一块待多了,有样学样,拍人家马屁!”林萍儿对着林茹儿轻咬耳朵,哼笑一声。
林萍儿这话其实还真是猜对了一半,季翡之喜欢玄色,何青圆每每见她,身上总有一处衣物是玄色。
何青圆从前畏惧深色,总觉得玄、青、棕、黛等深色都是属于窦氏的,沉闷乏味,似乎都浸透了樟木箱子的凉凉薄荷味。
但季翡之让她感受到了深色的美,兼之她初春时病了那一场,性子也在病榻上一日一日的沉淀下来,原本觉得撑不起的深色也能驾驭得当,穿出别样美感了。
“原本觉得她生得娇怯,养得小气,只怕没什么手腕,可真是没想到啊,悄没声地就算把事儿办妥了,真把我给瞒过了!”
林茹儿觉得自己是叫何青圆狠狠摆了一道,越想越是不平。
“姐姐也不用这样,到底还没过定呢,今日一过,定会有转机的。”林萍儿末了几个字嚼得有些发了狠,道:“她算个什么,也敢同姐姐争。”
何青圆今日穿戴得的确是好,王意如见她都有惊艳之感,上上下下地看了她好几眼。
其实衣着倒也不是多点眼,宫宴上穿得明艳夺目的大有人在,何青圆姑嫂三人都算中规中矩了,王意如只是没想到何青圆这个小妹妹,还能展露出这般风姿。
见王意如瞧了又瞧,何风盈笑道:揉纹清水文追更价君羊衣无贰尔七五贰八一“你怎么跟个登徒子一样,这双眼儿淫得很。”
王意如轻捶了她一记,道:“说起来,你妹妹的年岁倒同我弟弟相称。”
“诶。”何风盈竖起一指头,在王意如唇前比了比,“别说这个,咱们两家结亲,若好都好,若不好,咱们俩说不准都要反目成仇,我可不愿啊。”
原本这样干脆利落的拒绝,多少会让人有些不快,但何风盈这话说得很妙,将自己同王意如的情分摆得很重。
“也罢。”王意如笑了起来,道:“我弟弟性子散漫,至多是靠父荫混个闲差,难有什么大作为,我只听说,小妹与季七?”
王意如伸出两根手指比了比,何风盈盯着她看了一会,忽然伸手拧住她的腮帮子。
“呀呀,胭脂要蹭掉了!”王意如轻叫着,“松手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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