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是上我这弯弯绕绕地听消息来了?你自去季家问个清楚,他们要敢这样抖落,还要不要脸皮了?”
何风盈真是有些恼了,听得王意如捂着脸同她告饶。
“是我自己好奇,影影绰绰听了一句,只说四房有这个意思,可没说你家什么。”王意如见何风盈不说话了,知道这事是真的了,笑道:“这也是好事,我姑姑虽说没这个福分,早早去了,但我听娘说,姑姑一直很感念祖父替她议了这门亲,说是此生无憾。”
“季家是好。”何风盈有些冷淡地说。
王意如见状,宽慰道:“祝家也好,只要祝老将军在,谁都不敢怠慢祝家上下的。”
说着,她朝不远处示意,何风盈就见祝薇红正坐在那里,与几人说笑。
贵女之中有看不上她的,也有看得上的,就算人人看不上,该请的还是也要请她,但何风盈若是没有林谨然这一层,又不似王家两代京官,今日都没这个坐在此处的机会。
“咦?”王意如看着上首那个被人小心翼翼搀扶过来的大肚美妇,有些惊讶地道:“五姐姐还有月余就要临盆了,怎的来了?”
季灵璧和季翡之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她们的母亲就是王意如的姑姑,这般亲厚的关系,王意如心中有惑,就站起身往前头去了,何风盈也跟了去。
“姐姐,你怎的来了?”
见王意如一脸担忧,季灵璧笑道:“同公主一起来的,终日在家闷着也实在熬不住,又听说怡贵妃这里有热闹,公主便也让我来讨要几件小皇子襁褓、肚兜,回去给我这孩子添福。”
称作添福,实为求男。
王意如还是有些担心,问:“路上还好吗?”
“往来用了先皇赏赐的那辆八骑马车,在宫里都是软轿抬着的,真也不费我什么力气。”
别人都是孕中丰盈,季灵璧却更添瘦弱,柔柔一笑,只觉得整个人都要化在秋风里了。
王意如见公主唯一的女儿姜氏也坐在季灵璧边上,还有一个公主身边的老嬷嬷,便也不敢再说什么。
季灵璧应该是在府里拘得久了,看什么都觉得新鲜有趣,她未出阁前在王家的席面上也见过何风盈的,望着她笑,只叫人如沐春风,又问:“听说你小妹来京了,可叫我见见?”
何风盈竟不意外季灵璧会这样问,其实自从瞿氏请何氏去吃茶后,季悟非待何青圆的心意就不再有暗藏鬼祟的可能,而是实实在在的了。
她是不是第一次见季灵璧,但是初次见姜氏,传闻之中姜氏身子不好,今日一见,果然有些病色,眼下青痕,唇色黯淡,口脂都遮不住,且神色十分冷淡,何风盈在跟前站着这会子功夫,愣是没听见她说过一句话,甚至也不看她们,目光只落在一些虚空处。
瞧着何青圆越走近,季灵璧的目光就越温柔,笑意也愈浓,只是她才启唇,还未来得及与何青圆说上一个字,便有内侍唱喏,“怡贵妃到。”
季灵璧虽是公主的儿媳,辈分上也矮林乔儿一道,轻轻对何青圆挥了挥手,示意稍后再同她说话。
何青圆随着林谨然回到位置上,正见对面林茹儿正看自己,笑容可亲,便也对她笑了笑,转首对林谨然道:“想不到五姑娘同三姑娘虽是同父同母的姐妹俩,却是这样不同。”
“你与大妹,也不相似啊。”林谨然这般道。
何青圆点点头,望了何风盈一眼,见她正看别处,神色中总有种寂然。
此时,林谨然被林乔儿一点,恭敬地起身,道:“谢过娘娘关怀,妾一切都好,望娘娘与小殿下福寿安康。”
轮到林茹儿、林萍儿的时候,虽也是满口吉祥话,脸上的神色却要松弛很多。
何青圆留意到林茹儿、林萍儿身边与她们有来往的姑娘变得多了起来,俯身同她们说话时,姿态也要亲热许多。
贵妃做姐姐,皇子是外甥,到底是不同些。
何青圆轻轻握住了林谨然的手,林谨然侧眸看了她一眼,只一笑。
不过林乔儿今日很有贵妃的架势与派头,但不骄不躁,看起来十分大方得体,甚至对林谨然也是礼遇有加,遣宫婢给她们伺候茶水。
林谨然戒备心重,起初只微微沾唇,后来才稍微吃了几口。
各位贵女奉给小皇子的礼物也一一呈上去,大多是字画之类的,除了林萍儿、林茹儿姊妹俩送了一些针线活计外,几乎没有人送贴身穿戴或把玩之物。
皇子金贵,姑娘们就算没心眼,家里总还有长辈教导,断不会做出这种瓜田李下,招惹不安的事情来。
“手抄的佛经?”林乔儿拿起何青圆那本佛经,翻了几页,就见字迹端秀,纸张温厚,还有隐隐檀香,笑道:“年纪轻轻,竟也耐得住抄经。”
她用目光询问,何青圆只好站起身来,行了一礼,道:“臣女才疏学浅,只能做些笨活计聊表心意,还望贵妃娘娘见谅。”
这话说得很拙,但却滴水不漏。
‘如若不是练出来的心计,那就说明她根本不蠢。’林乔儿见她神色虽有怯意,脊背却是挺直的,心道:‘此女内敛藏秀,如若似妹妹所言,只是叫她在人前丢丑,使季家嫌恶而退亲,啧,这手腕不免刻意幼稚了些,且一招不能制敌,他日妹妹再要动手,就失了先机了。’
第41章 玳瑁猫儿
宫宴上的吃食细致精美, 不过因为离厨房远,一样样提过来的时候都冷了,只有茶水和一道梅花汤饼是热的。
何青圆在春日病了一场, 夏日炎炎又不思饮食,入秋更要滋补, 董氏叫自己的小厨房精心做了给她送来, 总算是吃得她丰腴了几分,愈发显得肤腻动人。
“姐姐。”林茹儿盯着何青圆这张脸孔, 一步步走了过来, 对林谨然道:“殿下醒了,也不便抱到此处,咱们一道看看去。”
当着众人的面, 林谨然自然是应好。
她一走, 何青圆身边就没什么好说话的人了,左手边吏部侍郎家的姑娘寡言少语, 并不喜欢与人交谈。
何青圆只有一边看宫中舞姬奏乐, 一边等林谨然回来。
此时已是宴席过半, 因为天冷饮多了热汤热茶,不少姑娘都起身要去更衣。
何青圆也有些想要方便, 只是摇春和浣秋在宫门外等着, 何风盈和王意如刚才去过,她想了想, 转首对身后伺候的宫婢道:“在何处更衣?”
“请姑娘跟我来。”宫婢似乎正出神,被她这个问题吓了一跳,忙是道。
季灵壁见她起身, 本想同她一道,也好攀谈几句, 只是她身子重,坐了这会子功夫已经有些不舒服了,想着季翡之也说好的姑娘定然是好,也不急在这一时相交,日后有的是机会相处,反倒是有些想要告辞了。
但宫婢说怡贵妃去看小殿下了,等会子才能回来,季灵壁是想再等等的,奈何姜氏不喜这样热闹的场面,冷声道:“走吧,乌烟瘴气,有何好看的?”
在场都是姑娘,丝竹弦乐,旋舞清歌也都是雅致的,如何能说乌烟瘴气呢?
虽也有些虚与委蛇,逢迎拍马之举,但总比男子的交际场面要干净多了。
只季灵壁素来以姜氏为重,便道:“也好,请禀明贵妃娘娘,只说我身子不适,要先走了。”
季灵壁出去时,就见何青圆被一个宫婢从角门引出去,想来是这正殿的东司都有人占着,就往偏殿去更衣了。
群玉殿里种了很多玉兰树和楸树,这两种树开花时或白或紫,非常漂亮,但落起叶来也不含糊,满地枯黄如厚毯。
今日本就是个阴天,树一多,更显得晦暗无光。
“人多事忙,恐招待不周,叫您瞧见污秽了,偏殿里的东司应该还没有人使过。”宫婢道:“请您跟奴来。”
“有劳了。”何青圆随着她踏落叶而行,不禁想起了西山落枫,也想起了那一日的季悟非。
他说叶色留不到冬日里,会褪。
他说下一回走落叶堆要小心,山猫最爱在里头睡觉。
忆到此处,何青圆垂眸看着自己被淹没的足背,忽然有种被蛇信舔舐过脊背的战栗感。
她下意识将手往袖洞里缩,抓住自己捆缚在小臂上的一个皮套,握住冰冷的铁柄。
‘宫里哪来的山猫?’行了几步都相安无事,何青圆松懈了几分,‘我是自己吓自己了。’
正当她这样想的时候,忽然就听见一声极其喑哑尖涩兽叫,听起来很是吃痛。
何青圆只见那宫婢迅速地朝边上退开去,两只癞皮的狸猫儿从落叶堆里高高跃出来,落下时尖尖的四爪正对何青圆的面门。
何青圆惊得倒退一步,直接抽出那把开了刃的匕首乱挥以求自保。
狸猫儿头一下没有伤到她,脖子又撞上何青圆挥出去的一刀,当即就见了血。
它不甘地抓着何青圆的衣襟一路往下落,覆在身上的衣料传来被尖刺勾扯的感觉,如果现在是夏天,应该可以划破绸缎,在何青圆的肌肤上落下痕迹。
她一个闺阁弱女子,挥出去的匕首毫无章法,又似有神助般精准。
那热热的血迎头溅了何青圆一道斜痕,星星点点地溅在她洁净无暇的面孔上,白嫩纤细的脖颈上,还有横握着匕首的拳头上,将她整个人冻在那里,动弹不得。
何青圆直到看见奄奄一息的狸猫儿一点点的闭上眼时,才意识自己方才做了什么。
另外一只狸猫儿乘她不备,夺路狂逃,响动惊得何青圆抬头望去,就看见摔倒在地的宫婢正瞪着她。
她的神情不纯粹是惊,也不完全是惧,更准确地来说,是一种不可思议。
就似乎是知道何青圆是个孱弱怯懦的女子,不该有这种敢于挥刀自保的勇气。
何青圆看着她的眼睛,脑袋微微一歪,问:“你似乎,很想不到?”
宫婢的眸子里这才冒出真切的惧色来,挣扎起身想要逃跑,却听到身后正殿的回廊上传来季灵壁的惊叫声。
不是假惺惺以示娇弱的惊呼,而充斥着浓烈的恐惧。
更糟糕的是,这惊叫只有一声,随后便断了。
何青圆抓扯着那宫婢就往廊上去,她们到时,好些人也到了。
一个两个都惊惧地看着倒在嬷嬷怀里,面色惨白痛苦的季灵壁。
但再仔细一看,她们其实不是在看季灵壁,而是在看从她下身不断涌出的血。
然后她们发现了何青圆,发现了斜在她身上的一泼血。
季灵壁今日穿了一条月白裙,已经被血染的比她上身那件水红衫还要红了。
何青圆看着那片红在她眼前洇开去,渐渐地,她的视野里只剩下了这片红,其他的什么也看不见。
“小妹!你这是怎么了?”
直到林谨然的声音炸在她耳边,这片红才猛地褪去,周遭那种晦暗的光芒又裹了过来,渐渐蚕食着何青圆的魂魄。
“落叶堆里有两只猫忽然跃出来,我挥刀杀了一只,漏掉的那只惊,惊着……
何青圆眼看着季灵壁在众人的簇拥下被抬走了,姜氏带着怒气走到何青圆跟前,原本要挥掌打她,又嫌她面上有血,只斥道:“你有个什么金贵的,激了猫儿动怒,倒害了我嫂嫂!我嫂嫂若有个什么好歹,你绝没有好日子过!”
“姜姑娘,这话怎么能这么说呢?”林谨然忙道:“小妹也是险些遭了害啊!畜生无眼!”
林茹儿设下的这小小一计,只是想要毁了何青圆的好颜色,却没想到会连带着伤了怀着孕的季灵壁。
“群玉殿中怎么会有猫儿!我早些日子就定下宴席了,你们做事竟如此不当心,待我禀了皇后,定要将你们发落。”
她急于将自己撇干净,想把这事推到畜生身上,自然了,她知道畜生顶罪不够解气,只能拿何青圆来偿。
故而,林乔儿紧紧皱眉,一脸威严地逼问何青圆,“你,你又怎么会随身带着匕首的?”
原先何青圆说自己挥刀杀了一只,何风盈还只以为她是吓傻了胡言乱语,现在又听林乔儿这样问,也见到何青圆右手握着一把匕首,刀尖虽藏于袖中,却一滴一滴地在往地砖上溅血,看起来可怖极了,叫何风盈不由得倒跌了一步,离何青圆远了一些。
“就是啊,这是宫里,你当是什么地方,就算是落叶堆里蹦出两只玳瑁猫儿又怎么了?不过是骇一骇,你动手杀之,逼得猫儿癫狂作乱,害得姜夫人大惊,做下如此罪孽,你要如何赎之?!”
林茹儿又惊骇又激动,跳着脚要把罪名扣在何青圆和畜生身上。
何青圆原本一直僵站着不动,感觉到林谨然慢慢松开了扶着她的手,瞥见何风盈倒跌了一步,离她更远了一些,彷佛她是什么脏污。
又一次,她又一次被家人丢在那里。
何青圆只觉得自己通身的血都冷了,倒是面上这几点血还烫着,逼得她清醒起来,一字一字听清了林茹儿的话。
众人只见她慢慢抬起了下巴,然后忽然掉过脑袋来,直勾勾看着林乔儿身后的林茹儿。
这举止有些妖异,像是惊吓过头,但又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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