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姑娘,你真得好有眼力,事发突然,我只以为是两只癞皮狸猫儿,你竟还分得清那猫儿是玳瑁,莫不是,早就见过了?”
何青圆的声音很轻,就是这份轻,才叫众人几乎都是屏息在听她说话,随后响起的林乔儿的争辩声就显得格外刺耳。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自己做下的孽,竟想泼在我身上!”
林茹儿本就因为伤及季灵璧而下得六神无主,又发觉自己失言,大骇尖叫不已,被林乔儿回手一个巴掌就打懵了。
巴掌响声落地,林乔儿转过身来,又缓声道:“我与三位妹妹方才一直都在后殿看孩子……
“贵人做事,还要自己动手吗?”
林乔儿话还没有说完,何青圆居然直接出声驳斥,说得还十分尖利。
“你放肆!”
林乔儿身边的嬷嬷当即上前,狠狠扇了何青圆一耳光。
何青圆直接摔了过去,惊得贵女们四下退开,何风盈也随着人流淌走了,等她回过神来想要抓住何青圆的时候,她已经撞在墙上了。
何青圆沿着墙面滑下来,额角的一团血也淌了下来。
唯一一个没有避开的竟是祝薇红,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她在人群外围,来不及避开的关系。
何青圆就摔在祝薇红边上,她当然也没有去扶何青圆,只是看了何风盈一眼,又垂眸去看软在地上,却竭力扶着墙面站起来的何青圆。
她随手将额角的血擦掉,又抹在自己的玄裙上,血色被玄色吞吃,看不出来了。
何青圆觉得挺好,轻轻笑了起来。
祝薇红忍不住很小声地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道:“魔怔了吧你,快点请罪啊。”
何青圆像是没听见一般,自顾自地高声道:“其实野猫性冷僻,家猫性温顺,即便蜷在落叶堆里,被踩了尾,也只是惊叫逃窜居多。只有与豹虎同种的山猫,才会在遇惊之后做出袭击之举。各位姐姐以为,我说得有无道理?”
众人沉默,无一人答。
何青圆看着林乔儿愈发难看的面孔,还在说:“如林姑娘所言,那是玳瑁猫儿,就更加可疑了。玳瑁猫儿的性子温和亲人,也很伶俐,能逼得它一惊一乍,扬爪伤人,不知要经过多少嗟磨调教?”
“何氏!你可知以下犯上是什么罪过。”林乔儿怒叱,“休要胡乱攀扯,只在宫中动刀一项,足以将你治罪!”
“不然,任由猫儿伤我?”何青圆看着季灵壁淌出来的那些血,缓缓沿着砖缝朝林乔儿姐妹流去,“杀了我吧,反正我也不打紧,杀了我,有什么脏的臭的,只往我身上来吧。可你所说的罪孽,不是人来定的,是天,是地,是那些上通天庭的仙君神佛,是那些下达地府r的魑魅魍魉来定。”
连何青圆也觉得自己的现状很古怪,有种游离茫然的感觉,既感觉不到疼,也感觉不到怕,只感到了恨。
原来那个怯弱的何青圆似乎是缩在了角落里,现在也不知是谁,在操控她的举止,拿捏她的言语。
她感到这样的肆意太快乐,甚至挥一挥宽袖,笑看林乔儿姐妹,“可不是你我这种肉体凡胎啊。”
第42章 香魂飘渺
皇城宫门锁闭有定时, 原本这宫宴吃罢,送了贵女们出去,且还有一个时辰的富余, 可今日却是踩着时辰出去的。
林谨然、何青圆被留在了宫里,王意如也担心季灵璧, 所以留下来了, 只有何风盈一个人出来了。
宫门是一道一道关的,何风盈站在一块窄窄砖地上, 看着那扇朱红的内宫门缓缓在她眼前闭上。
忽听耳畔飘来一句, “你妹妹比你有胆色,今日大难临头,众目睽睽之下, 也没似你一般, 躲在假山后头,还溺湿了裙子。”
无法驱散的羞耻与恐惧日复一日在她心头盘亘, 却被祝薇红用这样一种轻飘飘的鄙夷口吻, 在巍峨的皇城宫墙下说出来。
周遭还有很多贵女在, 但何青圆惹事连带了何风盈,所以众人都离她远远的。
虽然没有别人听见, 但何风盈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被祝薇红这句话给抽出来了, 软成一张皮,瘫在地上揭也揭不起来。
等何家的马车由内侍引出来时, 何风盈才迈了一步,就觉膝软无力,差点跪到在地, 亏得九曲来扶她。
三个人去才一个人回,何迁文连胡子都吓白了。
“姜夫人已经发作了, 势必会在宫里生产。这事儿原不是小妹的错处,但她不知是怎么了,嘴硬不服软,连句求饶的话都没说,字字句句都把那猫儿的事往怡贵妃身上栽。本来是要被怡贵妃关起来的,但皇后派人来了,把这事儿揽过去了,小妹被带走了,我们出宫了,剩下的事儿,我也不知道了。”
“这惹事的混账冤孽!”何迁文骂了一句,又背过手去,在屋里来回踱步,厉声叫道:“不中用!不中用了!”
何风盈见他这样一副天塌地陷的样子,却是不是因为疼惜女儿吃苦受罪,而是在惋惜哀叹她身上原本系着的那一桩好姻缘。
何风盈也不喜何青圆招祸,犹豫了一下却还是道:“可小妹的话也有道理,我瞥见那两只死猫了,癞皮的,黑脏脏的,一眼都辨不出是什么色,偏就林二斩钉截铁地说是玳瑁。”
“你也给我闭嘴!”何迁文气得厉害,道:“你个做姐姐的怎么不看好她!?还有匕首,那把匕首是怎么回事?!”
何风盈浑身僵冷,低头时却看见了脚边升起的一个炭盆,想着何青圆如今不知在怎么挨罪,终于还是道:“是我送小妹的那把,她不知什么时候开了刃。可那猫真是很凶,我见姜夫人裙上四个脏兮兮的爪印,是叫猫儿蹬了一脚,且她婢女的胳膊上也被抓了一下,皮肉都呲出来了。小妹若不挡这一遭,眼下定也伤了。”
“她就金贵了!人家公主的儿媳才叫金贵!”
何迁文怒冲冲,董氏泪涟涟,但何风盈此时的心境却与那时觉察到众人远离她的何青圆有了微妙的重叠。
“女儿在别人口中不金贵,怎么在做爹口中也这般卑贱?”
何风盈猛地抬起头,从通红的眼眶中淌下两行泪来,一行为何青圆,一行也为她自己。
“你,你也是畜生!”
何风盈从未顶撞过何迁文,突然来了这么一下,何迁文很不能接受,也扇了何风盈一耳掴子。
从小到大,何风盈虽也挨过罚,但抽耳光却是没有的,这一巴掌打得她耳朵‘嗡嗡’直响,连董氏的惊呼都听不见了。
董氏将何迁文推了出去,揽着何风盈又哭了起来。
宫里的哭声响在亥时初刻,那哭声很微弱,叫人听了又怕又怜。
“是千金,样样齐整的,就是不足月,哭声有些软。”
纵然接生嬷嬷把话说得再好听,众人面上的神色俨然就是——又是个女儿。
“季氏怎么样了?”发问的妇人便是当今圣上的胞妹德欣公主,她生了张高颧骨的窄长脸,浓眉长眼,令人望而生畏。
另一个接生嬷嬷满手血腥的跑了出来,一脸急难色,见公主用帕子掩鼻,一旁宫人忙拦住嬷嬷,让她先在铜盆里洗手。
嬷嬷一边搓着手,一边道:“夫人怕是要不行了,太医吊元气的汤药都已经灌下了,也只得半炷香的功夫,有什么话,快进去说说话吧。”
得了这样一句判词,众人才顾不得许多,进了那血腥难散的产室里。
季灵璧已经神智昏聩了,可当模糊一片的视线中涌进德欣公主的时候,她居然还想要翻身下床给她行礼,只不过她没有这个力气,只是稍稍动了动手指。
婆母、小姑、贵妃、皇后,这都不是季灵璧想要见到的人,她的目光一一晃过,终于看见了一个王意如,可她张着口,像上了岸的鱼一样,只能一开一合,却发不出声音。
“是不是想同王姑娘说什么?”
皇后苏氏秉性端正,既知道季灵璧没有多少活头了,也想遂了她的心愿,即便事后琢磨起来,有心人觉得她临死前没话对婆母说,没话对小姑说,反而要对表妹说,多少含了些怨怼,但毕竟她是要死的人了,再顾忌那些,太可笑了。
季灵璧轻轻眨眼,王意如急忙挤进前头去,紧紧攥住她冰冷的手,哭道:“姐姐,我在,意如在,你想说什么,意如都替你把意思传到。”
季灵璧闭了闭眼,似乎从身体里榨出了一点力气,气若游丝地道:“同你三姐姐说,叫她不要难过,我先去见娘了。”
王意如只听得这一句,忍哭忍得浑身都颤抖起来。
“还有妮儿和小妮儿……
“这你放心,我自会好好看顾。”
德欣公主皱着眉头,虽也有悲的情绪,更多却是一种怨,似乎是怨季灵璧,怨她要死了。
“多谢婆母,只是,我想着,往日能不能叫我三姐多来看看她们。”这一句话不算长,但季灵璧拖了很久才说完。
“可以。”德欣公主若连这个都不答应,实在说不过去。
“还有夫君。”季灵璧只说了四个字,却觉得没有说下去必要,只是闭了闭眼,道:“劝他节哀、珍重。”
王意如的眼泪真烫,将季灵璧飘向冥界的灵魂又拽回来一些,她看着王意如的哭容,忽然想起了那个横溅了一脸血的姑娘。
她望向自己的时候,眼神都空掉了,像是吓坏了。
“何姑娘还好吗?”谁也没想到季灵璧会用最后的力气问出这样一句话来。
“圆儿?”王意如也惊讶,觑了眼边上的众人,斟酌道:“她没受伤,听她说,是用匕首挡住了头一只猫的暴起。”
“那就好,那就好。”季灵璧连说了两次,合眼时露出一个怅然而浅淡的笑。
只有王意如听到她最后的一句话,是对自己的叮嘱,也是对季悟非、何青圆的祝福。
“到了那日,你记得多替我饮一杯喜……
话没有说话,季灵璧没有力气了,只那个笑还停留在她唇边。
王意如大哭起来,搓着掌心望着虚空银红的帷帐,说:“姑母,姑母,接一接姐姐吧,莫要叫她挨苦。”
皇后的母亲于去岁亡故,听得王意如这般哭喊,心里也涌现一股悲意。
季灵璧在宫中生育、死去,诸多事情不合规矩,也不好操持,挨到了第二日宫门开,季家人匆忙而至,季灵璧的夫君姜贤柏也来了,这一应身后事才办了起来。
直到这时候,何青圆才被提了出来,软禁她的房间里也给了茶水,但她都没吃喝,整个人十分憔悴。
听身边的宫婢说了,才知道眼前坐着的贵妇人是德欣公主和皇后,赶忙行礼。
“知道自己罪孽深重,这才自绝水米?”德欣公主面色十分难看,看着何青圆的目光都恨不能将她踩在脚底下。
听到罪孽深重四个字,何青圆意识到什么,忙问:“季五姑娘怎么样了?”
她不答反问,德欣公主正要斥她,却听皇后苏氏说:“遭了猫儿撞击,又受了惊吓,下红不断,昨夜诞下一女,已经撒手人寰了。”
何青圆一下就瘫在地上,攥紧的拳头都在打颤。
“你在宫中行事莽撞,可认错了?”苏氏其实也知道何青圆无辜,可毕竟去了一条性命,要有个交代。
“认,”何青圆跪俯在地上,额头贴着冰冷的砖地,咬牙道:“我不该,我不该。”
德欣公主见她肯认,正要说话,却听何青圆忽然声高了起来,字字迸溅,“我不该只杀了一只就松懈了,我若是连另一只也杀了,五姑娘就不会死了。”
众人愕然。
德欣公主怒道:“你倒猖狂!”
“那引我去偏殿东司的宫婢呢?”何青圆双眼都红了,不知是怒还是悲。
作为一个下位者,屡屡发问,已是很不敬,但苏氏的目光却愈发有兴味,略叹了一口气,道:“死了,太医说是胆怯忧思,活活吓死的。除了被你割断脖子那一只玳瑁猫,宫人们再拿另外一只玳瑁猫的时候,下手过重,猫也死了。”
连着听苏氏说了两个玳瑁,何青圆就知道她是绝不是只听怡贵妃一家之言,且已经抓住了苗头,乃至把柄。
但何青圆被关了一夜,什么也不知道,一时间也想不清楚,只听苏氏叫她抬头,就缓缓直起身来。
“这事情毕竟出怡贵妃主持的宫宴上,你们都是她请来的客人,客人尚在,她一家子四姐妹,连着贴身的宫婢都一道看孩子去了,也很不妥当,自请闭宫禁足,裁减用度,至于你。”
皇后的停顿并不是因为没想好,而是给德欣公主留一个话口。
“本该是活剐了你去陪季氏的,只她心善太过,临终前竟然还为你求情!”
德欣公主这话里恨了两个人,何青圆也好,季灵璧也罢,总归是害她儿子成了鳏夫。
何青圆初见季灵璧,就觉得她可亲,如今印证了她真是个绝好的姑娘,但却已经天人永隔。
阴了多日的天气终于在这一刻宣泄出来,雷声阵阵,大雨瓢泼而下,像急于从这肮脏的人间带走这一缕无辜洁净的香魂。
皇后和德欣公主敲定了给何青圆的惩戒,她可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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