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云赋也曾使过一些诡计助军中赢过几场小战,兵不厌诈,众人也承认他有些谋算,但总归来说,还未得人心。
亲儿子尚且如此,更何况一个外人了,何霆昭便生了几分冷眼看好戏的心。
祝云赋在京中无官无职,成日无所事事,就喜欢找祝云晟的麻烦,偏也不是什么高明手段,学尽了他母亲施氏的肤浅阴毒。
一时兴起就将他的饭食换做馊汤,且用腌菜的酸味遮掩,害得祝云晟上吐下泻了一遭,幸好是年轻,没有伤到根本,只是在家中休养了两日。
养病之时,屋中的炭块也被换成了劣等的,烟气弥漫,简直像把祝云晟当做一块腊肉来熏。
祝云赋待别人也不是这样刻薄露骨的,可奈何打小就是这么作弄祝云晟的,习惯了,只觉得不管出了什么纰漏,施氏都能一把抹平。
祝云晟养病也养不了了,索性拖着病体去翰林院上值,依旧兢兢业业考据错漏,修补书籍,吃住睡索性都在翰林院了。
翰林院里几位同僚乃至上官与他都是亦师亦友的关系,尤其是新进的卢侍讲,在他还是编修的时候,就与祝云晟很是投缘,很欣赏他做学问时一丝不苟的态度,一贯视他如子侄般。
方才翰林院的仆役在饭厅摆了饭,今日当值的官员都去了,只不见祝云晟。
“祝编修是来了的,且这几日吃住都在翰林院呢。”仆役如此答。
卢侍讲有些不解,又问:“分给他的差事很多吗?何需这样日以继夜?”
“这小的就不知道了,祝编修原还是告了病假的,可病假未过半他就又回来了,看着脸色也灰白白的,小的问他身子好了没,他咳了好一会,才说差不多了,与书为伴更静心什么的。”
卢侍讲就让灶上留了些好克化的粥水,随他一道给祝云晟送去。
房门一推开,卢侍讲就见祝云晟裹着件褪色的旧棉袍坐在书堆里,翰林院很多小官家境都不好,一件棉袍穿几年再正常不过,可祝云晟是将军嫡子,这事儿搁他身上,只能说是十分俭朴。
“鹤望,忙起来怎么都不知道吃饭?先别弄了,过来吃饭吧。”
回答他的是一阵沉默,卢侍讲快步走了过去,就见祝云晟趴睡在桌上,脸上红得很不正常。
卢侍讲反手一触,烫得厉害,轻推了祝云晟几下,他都没反应,忙着人去请大夫来。
好不容易看诊写方子抓药煎药喂药,祝云晟却是全吐了,大夫说他常年食不熨帖,肠胃有损,所以喝不下,只好先泡药浴退热,喂他喝点乳粥。
“常年如此?”卢侍讲惊诧地问。
这时候祝云晟身边的随从平心‘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将他这几日所受的种种刁难都说了出来。
众人虽猜得到祝云晟在家中不受重视,但绝不会知晓他过得这样艰难,继母兄弟皆不拿他当人看!
卢侍讲义愤填膺,当即叫人去祝家递消息,说祝云晟病得很重,祝家既然少炭缺米,那就让翰林院来填这个空。
翰林院虽然大多都是笔杆子,但做到了侍讲、侍读这个位置上的官员,那都可以轮流给皇子讲学,甚至侍奉御前的,口舌自然也不弱。
饶是施氏再怎么不懂,也知道祝云晟这一回跑到翰林院里去病,被翰林院的侍讲递回来一句‘翰林院虽然清苦,但还不至于叫人吃馊粥,熏劣炭’。
这等情况,远不是她发卖乳母,敲打下人,颠倒黑白,用孝道强压可以摆平的了,思来想去,只能让祝云赋带着下人和四骑的马车去接祝云晟回来。
祝云赋没见到祝云晟,先见了卢侍讲,只听他问:“可也读书?”
听他说念过太学,卢侍讲又问:“可也考过什么功名?”
听他说才疏学浅,卢侍讲笑道:“既有自知之明,就该同你兄长虚心求教,父子兄弟才是香火一脉,不要学了妇人心胸!”
祝云赋忍气,一一应下,但还是没有接回祝云晟,他似乎就铁了心要在翰林院养病了。
第46章 消逝的梅花
“祝公子在翰林院养病, 你要不要让三善做些补品送去?”林谨然翻捡着被何风盈撇下的一摞料子,没话找话说。
“翰林院是官府衙门,又不是寻常人家。”何风盈硬邦邦地戳了回来, 叫林谨然自讨没趣。
这时候做冬衣已经有些晚了,可前些日子董氏哪有这个心思。
林谨然心中有愧, 什么好料子、贵料子都不敢拿, 只等着何风盈、何青圆挑剩了,她再随便拿一些就行了。
但只见何风盈挑好了, 董氏睨了她一眼, 道:“你怎么不拿?”
林谨然忙道:“想着叫妹妹先挑。”
“她禁足呢,何必做新衣。”董氏叹了口气,摇摇头。
何风盈斜了她一眼, 似乎是不满她提起何青圆, 让董氏伤心头疼。
林谨然再不敢说什么,只随便指了两匹, 董氏扫了一眼, 指了指一匹丁香色的棉布, 道:“也给紫绫做一件吧。”
浓紫尊贵,百姓不好上身, 丁香就是浅紫。
原本毛姨娘的穿戴都是林谨然来安排, 董氏平常给她脸面,很少过问。
林谨然什么都不敢说, 只道:“儿媳替毛姨娘谢过母亲。”
何青圆在家中禁足之后,何迁文一次都没有去看过她,董氏一见她就伤心, 也不怎么去见她,不过也有叫秦妈妈去问。
渐渐, 林谨然也去少了,除了何风盈之外,算得上常来的竟只有何霆义了。
头两回是受董寻舟所托,给她送糖果子、送书进来的,后来他也熟络了,即便没有董寻舟相托,他自己下学之后,也会进来坐坐,陪着何青圆下一盘棋。
柳姨娘拦过他两次,但是无果。
何霆义只道:“姨娘,二姐原先送我的小印章和小棋子都是她自己手刻的,你说穷酸,我觉用心。你说她霉运当头,不好沾染,我觉她虽时运不济,但总有翻身之日,反正说不到一处去,姨娘还是别说了。”
柳姨娘目不识丁,哪里比得何霆义的口才,被自己儿子气得厉害,只好甩着帕子跺跺脚,道:“又是你那先生教的好!我不管你了!”
过了会子,柳姨娘又凑过来问:“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二姑娘是不是又要嫁回董家去。”
“我曾听秦妈妈口中露出这个意思来,二姐正心灰意冷,却忽然变了颜色,只说,‘谁都不许拿表哥当做个兜底的’我观二姐心性,似有了些变化,虽在囚中,却不似从前那般惶恐了。”
“是吓傻了吧?”柳姨娘自作聪明。
何霆义老成地叹了口气,拿起一块桃酥递过去,道:“姨娘,你吃点心吧。”
柳姨娘接了过来,坐在团凳上吃了半块,又道:“也可能是心死了,就什么都不怕了。”
何霆义诧异地看着柳姨娘,问:“姨娘为什么这么说。”
“你想啊,你二姐在老太太身边长到那么大,才回家来,肯定担心老爷夫人不看重自己,大少爷大姑娘不喜欢自己。现在出了这档子事,谁都觉得她不中用了,大姐儿又是独一份了,就好像我总是担心老爷他,”柳姨娘顿了顿,见稚气未脱的何霆义正专注的看着自己,只将自己终日担忧的色衰失宠用一种方式模糊地描述了出来,“他赏给我的那套碗碟会碎,可当我真的失手打碎了一个,骇了一跳,心里反而定下来了。”
何霆义静静地看了柳姨娘好一会,看得她都有点局促起来,起身道:“姨娘在这碍着你看书了,我出去瞧瞧饭来了没。”
心头有杂念,令书上的字变得熟悉而陌生,何霆义轻轻将书页合上,忽然觉得姨娘也不是不聪明。
如今何青圆的吃食和何霆义一个样了,都是直接从大厨房里挑了来,小厨房很少私自开火。
因董氏担心何青圆会被人说,季灵璧的尸骨未寒,她就有心思吃香的喝辣的了。
浮夏同柳姨娘的婢女在院门口分了手,见对方对她扬手一笑,心下苦涩。
她原也不觉这院里有拜高踩低的行径,只因为那时身在高处,所以不觉得。
这几日下来,总觉得好些人的笑模样都淡了,只有那些平日瞧着蠢傻的,还是一样‘蠢傻’。
“今儿吃什么?”秦妈妈迎出来,问。
“有小少爷要吃的蒜蓉鲂鱼,但咱们给姑娘要的肉冻没有,说是老爷晚上要吃粥,指不定想着这口,腐乳和芥末墩倒是给了。”
“给咸菜疙瘩倒是大方!”秦妈妈咬牙道,不敢叫屋里听见。
浮夏点点头站在屋外深吸了一口,扬起笑脸推门进去,道:“姑娘,吃饭吧。”
何青圆披着一件素白的袄子,散着黑发坐在榻上写佛经。
她已经是熟手了,日写夜写,所以半月一本,竟还有富余的时间。
可这富余的时间,她依旧是在写佛经,很偶尔的时候才翻一翻闲书画谱。
夜里,她终于肯睡,可浮夏她们起夜时经常能看着她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睁着眼,脸上甚至有迷离浅笑。
“我梦见五姑娘了。”
“可能是因为三姑娘曾与我说过,五姑娘的琴技是家中姊妹里最好的,若非她那时已经嫁人,诗会那日弹琴的总是她。”
“所以,我梦见那日的诗会,五姑娘被重重梅花旋舞包裹着在弹琴,琴声美若天籁,令我心驰神往,耐不住叫了一声好。”
“五姑娘看了我一眼,也是那样一笑,就化作一捧梅花,随风消失了。”
浮夏听着她诉说自己的梦境,不知不觉已是泪流满面,为何青圆哭,也为那个她甚至都没有见过面的季五姑娘。
何青圆被禁足,摇春和浮夏也只能偶尔出去取用东西,唯有浣秋和秦妈妈因为是成了家的,所以每月还有几日能出去。
浣秋根本是不想去的,她宁愿陪着何青圆在困在院里,奈何钱老二总是求到何风盈前头去。
“我离不得浣秋。”何青圆只道。
何风盈正从食盒取下一屉来,将里头一个个精致的糕点微微前倾给何青圆看。
闻言,她只是叹了口气,道:“那罢了,就让浣秋多陪陪你吧。”
她如此干脆好说话,约莫也是怜惜何青圆的缘故,但何青圆偏觉得,似乎还有什么。
秦妈妈是回去了一趟的,每月十五都是主家给身边老人的恩典,容她们出府与家人团聚。
回来的时候,因秦妈妈儿子有马车,便将何风盈身边的冯妈妈也捎带了回来。
两人家车上坐了会子,说起浣秋的事来。
冯妈妈道:“浣秋以后就要回庄子上来了,我们姑娘也是怜惜她跟二姑娘主仆一场,还在的时候就多相处吧。”
秦妈妈不解地问:“浣秋为何要回庄子上?”
“等风头淡些,老爷想叫二姑娘回九溪去,回了九溪,哪里要那么多人伺候呢?”冯妈妈略叹一口气,也是可怜何青圆。
秦妈妈惊愕地问:“那夫人的意思呢?”
冯妈妈道:“老姐姐,你真是同二姑娘一道拘在院里出不来,什么消息都不知道了。夫人同老爷在怄气,老爷这些天都宿在书房,只叫了柳姨娘过去服侍。”
董氏心里是有女儿的,可她的力量实在太小了,既无法改变事实,多思多虑也是心烦,倒不如眼不见为净。
这事儿,秦妈妈一直不敢同何青圆说,但她似乎有觉察。
她没有冬日新衣,但浣秋和浮夏想用之前在董氏库房里拿的料子给她做些个围脖、暖筒之类的小物件,也算添添新,但何青圆不让她们费这个功夫了,只说:“用不上的。”
董寻舟寻来的一个莲花顶盖的小熏炉也被退了回来,浣秋有些歉疚地看着他,道:“表少爷,我们姑娘说这屋里炭火足,费不上这小熏炉,请您拿回去自己用吧。”
“是合了她的名才买的,我用这做什么呢?”董寻舟也不气馁,笑了笑道:“你且帮她收着吧。我到时候去书塾了,晚上回来给她带酥饼吃。”
董寻舟也不给浣秋说话的机会,赶紧着走了。
今年的秋试他匆匆应考,自然没有考上,但也使他更透彻得明白了自己的短处。
董寻舟来得不算最早,同窗之中有一些是吃住在书院的,早早到了,正三三两两的聚做一堆谈天说地,这两日所谈论的最多的便是边关的战事。
“林尚书的长子昨个到京城了,有个贵妃做姐姐真好,宫里连夜宣太医去尚书府给他看伤,听说就是被偷偷入城的胡人给砍伤的。”
“是啊,我也听说了,说是伤到了骨头,就算是治好了,走路也会一瘸一跛。”
“那他那集英殿的差事不是泡汤了?”这一句话里藏着压抑不住的幸灾乐祸。
董寻舟只默默听着,忽然被人一点。
“素屏,你表哥不是与林维信同去边关的嘛,他可有什么消息?”
“我只听姑父转述表哥家书,说是祝将军遣了一支精兵快马的小队,以狼烟为号,以奇袭为术,不再像之前那样,还要点兵点将,等人马拉到,胡人早就走了。这小队行进的速度很快,能赶得上胡人劫掠,已经杀了他们四回,近来胡人也收敛了很多,只是冬天还没过完,再加上开春更是没吃的,只怕胡人不会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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