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儿我也听爹说了。”说这话的是秦国公府行六的公子,也是秦素的弟弟,他家是打战挣来的国公名号,自然格外在意这些战事,“说是那小队领头的是个蛮人,哼,也不知道祝将军是怎么想的,难不成是咱们自己都没人可以使了吗?”
董寻舟不知道这一点,也不清楚是何霆昭没有写,还是何迁文没有说。
“此番乱局咱们与凛朝遗民一并困在其中,相互合作也不奇怪。”
“那依周公子所言,这乱局如何破呢?”
“若求一劳永逸,只能是将那些胡人灭族,可胡人如蝗虫难灭尽,我瞧着互市倒能一解燃眉之急。”
“也对,寒冬无粮,故而劫掠。去岁暖冬,胡人似乎就安分些。”
“可胡人好逸恶劳,不似蛮人还肯畜牧采谷,尚可教化,与之互市能解几分?”
众人讨论得很有兴致,但董寻舟心思不在此处,索性拿着书起身往后头去,想找个清净的地方早读。
他刚沿着石子小路往桥上走去,就见季悟非正带着随侍站在桥中心,看着底下凝着一层冰的池水出神。
董寻舟掉头就走,可季悟非跟了过来,脚步匆匆,连声唤他。
“素屏,素屏。”
“做什么?”董寻舟没好气地问,将书卷从左手换到右手,紧紧攥住。
季悟非见他皱眉看向别处,知他是为何青圆抱不平,心里有很多话想说,却只问了一句,“她还好吗?”
董寻舟想斥责他,想嘲讽他,深吸了一口气正欲说话,就见季随海从桥后的书室里走了出来。
他赶忙遥遥一揖,什么都没说就退下了。
季悟非连关于她的一个字都没听到,就听季随海冷声道:“进来。”
董寻舟自然不知道季悟非在季随海的书房里谈了些什么,只是知道谈了很久。
早课已经上完了,夫子给了一盏茶的功夫让众人去休憩、方便,董寻舟跟着同窗去解手的时候,正见到季悟非沿着回廊往偏门去。
如若说方才他喊自己的时候,面上还有点活人气,眼下再看,却似一张人皮剪影。
董寻舟望着他飘进了门洞里,摇摇晃晃地像是随时都会被迎面吹来的冷风洞穿。
‘院长同他说了什么呢?’他不禁困惑。
第47章 僵持
深冬, 阴霾浓沉,白日也似黄昏。
因为何青圆倒霉,何霆昭又在边关, 所以董氏心内不安,与何风盈、林谨然在城中庙宇中办了两场法事, 只是她还觉得不足, 只道:“奈何不好出城去,否则还是办一场大的好。”
“娘, 咱们心诚则灵。”何风盈劝道。
董氏没有答话, 只是沉默着点了点头。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忽听外头婢女递话进来,说是祝云晟等在门口。
只听到‘祝云晟’三个字, 那连日来压在何风盈心中的阴霾顿时就被吹拂开去。
林谨然都看得出她那掩藏不住的欣喜, 董氏也徐徐出了一口气,道:“瞧你!也亏得是阿瓮的好脾性!前些日子病得那样重, 只在翰林院那地方养着, 我真是心疼啊, 幸好还有个阿舟方便前往探视,便是叫你写几个字给他, 你也不肯。今日一定要说上几句软话, 好好哄哄他,否则我也不饶你!”
碍于林谨然在场, 何风盈只几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
车门被打开的时候,何风盈是第一个下去的,她见到祝云晟骑在马上, 身后还有一顶小巧低调的褐灰轿子。
‘这是要接我出去吗?’何风盈暗自思忖着,走近了几步, 却见那轿子侧边还站着一个有点眼熟的丫鬟,见主人家回来了,忙撩开轿帘,道:“姑娘,何姑娘、何夫人她们来了。”
也是听到了这一句,祝云晟才回了下头,只是还骑在马上。
从轿子里走出来的是卢听玉,何风盈只觉身上冬衣变夏衫,寒风彻骨。
董氏和林谨然见到这两人也是惊讶不解,只听祝云晟道:“卢姑娘想来见小妹,我正好从卢侍讲府上出来,因她不熟路,所以引她一段。”
董氏这才回神,忙道:“好孩子,快进来。圆儿她,她一定也很欢喜见你。”
祝云晟在外院偏厅坐了,说是等卢听玉出来再送她回去。
卢听玉原本道不用,祝云晟只道:“天阴路难行,卢大人会不放心的。”
董氏已经看出来祝云晟在与何风盈闹别扭,见卢听玉的目光在何风盈、祝云晟面上打了个转,便道:“是了,就让他再送你回去吧。盈儿,你去灶上看看,鹤望喜欢吃什么,你一向有数的。”
何风盈转身就往厨房去了,看都没看祝云晟一眼。
董氏在心里焦急,也只能先引卢听玉去何青圆院里。
何青圆显然没有料到卢听玉会来,捏着笔怔了好一会,才道:“卢姐姐。”
卢听玉眼圈已经红了,等董氏、林谨然识趣离开时,她的眼泪一下就掉了出来,但也没说诸如‘怎么瘦成这样’‘你好不好’之类的话,只是用帕子轻轻揩了泪,拿过何青圆手边的佛经翻了一页看,道:“字好多了,笔力也练出来了,只是心静不下来吧?”
每一个看似端秀的字后头,都似蹲据着一只张开血盆大口的猛兽。
何青圆沉默了好一会,才道:“我恨。”
卢听玉点点头,握着她的手问她,“恨什么?”
何青圆已经想得很明白,道:“恨我自己孱弱,让她们觉得可欺,
因此害了五姑娘。”
“圆儿,五姑娘不是你害死的,你知道吧?”
何青圆应不出声,卢听玉却固执地看着她,盯着她的眸子一字一顿地道:“她不是你害死的,你与她是一场阴谋之中的两个受害者,只是你没死,她死了。你可以恨,可以连她的份一起恨,但不要觉得她是你害死的,好吗?”
良久,何青圆点了点头,卢听玉还未来得及舒一口气,就听她问:“卢姐姐,你还要对我说什么吗?”
突逢大变,人的性情是会有改变的,但卢听玉还是被何青圆的敏锐惊到了。
她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才道:“今日是三姑娘托我来的,她说有些事情,不希望你从别人口中知晓。”
“我知道自己与他不可能了。”
何青圆说这话的时候目光都没颤一下,她已经翻来覆去把这个念头揣在心里想了很多很多遍了,这样可以迫使自己早一点接受,想起来的时候,也只有钝钝的痛。
卢听玉的目光很哀伤,又低下头去喝了一口茶,才道:“他会娶姜氏。”
屋里无一点声音,显得外头风声更劲,催人心肠。
“这可怎么好?”何青圆许久之后才道:“姜氏病弱,定然不会帮他料理琐事,家计繁杂,只靠他一个人了。”
卢听玉喉头堵得厉害,只怕一出声就要哭出来,忍了好久才吞下泪意,道:“过不了多久,你就可以解了禁足,也不必抄经了。”
见何青圆目光一凝,卢听玉忙道:“不是为了你才娶姜氏,是反正都要娶姜氏,索性为你挣一挣。”
“卢姐姐,谢谢你这样说。”何青圆说着忽然笑了一声,等卢听玉看向她的时候,她道:“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很可笑。”
卢听玉并没有待太久,但出来的时候天色又黯淡了几分,北风呼啸,明朝怕是要落雪。
何风盈从拐角冲到卢听玉跟前的时候,她看清了对方一双红红泪眼,何风盈先是一避,而后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出声质问于她。
“是不是你引他学道的?他如今说自己要做道士去!”
卢听玉顿了一下,道:“何姑娘,我与祝公子只见过两次,一次是在梅林诗会,圆儿替他给你传话时,我在圆儿边上,今日仅仅是第二次。”
何风盈一句话也没有,只往内院去了。
祝云晟已经在何家门口等卢听玉了,像是一刻也不愿在何家多待。
一马一轿就往卢家去了,祝云晟骑在马上想心思,直到卢听玉唤第二声的时候他才回神。
“卢姑娘,何事?”
卢听玉并不是喜欢管人家闲事的人,只是何家两个女儿,若婚事皆受阻,也太不顺了些。
“方才何大姑娘说,祝公子你要上山修道去?”
“是,也养养身子吧。”
“可你与何大姑娘的婚事不是定在五月里吗?也近了呀,你这时候上山修道,不太妥当吧。届时祝老将军都是要回来主持的,你有什么委屈,也可以同他说呀。”
“如果我敢向我爹诉委屈,一定会被他更看不起。”隔了轿帘,祝云晟的笑声听起来像叹息。
“但婚约岂能儿戏。”
“婚约订下的只是祝何两家,祝家又不缺儿子,而且小妹很快就能昭雪,不是吗?”祝云晟的声音听不出太多的情绪,但卢听玉就是觉得他也很不开心,“更何况是她厌恶这门亲事在先的,我会禀明父亲。”
卢听玉想起何风盈那双泪眼,还是忍不住道:“祝公子,人有时候会口不对心的,还望三思。”
祝云晟沉默了很久,久到卢听玉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一次,她只要服一次软,我这辈子都会对她低头。”
这话让卢听玉很想喊停轿,想掉头回去,复述给何风盈听,但她终究还是没有这么做,只问:“小妹如今这般心境,你们两人闹脾气,怎好殃及她?”
“忆之如行尸走肉,季五姑娘尸骨未寒,可也不耽误季姜两家议亲啊。”祝云晟口吻淡漠地说:“很多事情,唯有身在其中,才会觉得天塌地陷,可旁人眼中,甚至都不觉得新鲜。”
他这番话露骨得让卢听玉几乎打了个寒噤,想到自己被人视为命硬不详,其中多少心酸,在别人口中也不过就是‘那个守望门寡的’。
不过卢听玉对她那个已经亡故的未婚夫并没有什么感情,知道他死了,只哀悼了两日,心底甚至有几分晦暗的松快,这谁又能知道呢?
送了卢听玉回府,祝云晟直接就往城外的楼台观里去,观中的道长是他忘年之交,他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屋门前立着个不常在他身边跟着的小厮,祝云晟看了他一眼,道:“回信了?”
对方一颔首,随着他进了屋里,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他。
祝云晟扫了一眼,见是祝山威手下的文书代笔,虽有文书润色过了,但信中还是斥他居多,说他连个女人也拿捏不住,但总得来说还是随便他的。
祝云晟将这信随手叠起来,自言自语道:“无父无母无遮蔽,无拘无束得自在。”
他抬眸扫了那送信的小厮一眼,道:“还有什么事。”
对方凑上前来,附耳与他说了一句话。
祝云晟一时僵住,半晌才缓缓侧眸看那小厮,“当真?叫什么?”
“冷镜湾。”小厮干脆道。
“这什么名字,听着像是个地名?”祝云晟又问。
“嗯,听说是南草场上的一个冷泉湖,他被胡人军中的女奴救回了起镬部落,部落被胡人灭掉的时候,那女奴又带着他逃到冷镜湾,后来那女奴伤重死了,他被狼群捡到养大的。”
祝云晟不可置信地轻笑一声,摇头道:“命真大啊。”
过了会子,他又问:“爹待他如何?”
小厮迟疑了一下,道:“还不清楚,只得了这样一个消息,且说那人还不愿认咱们将军呢。”
“娘那种死法,自然不愿认。”祝云晟倒是很理解,又忍不住一连说了好几个‘有意思’,“有意思,这可太有意思了。”
他笑了一阵,笑意僵缓下来,直至消失。
“叫府里的先别下手。”祝云晟忽一扬手,道:“你说能不能瞧见这狼子对上毒妇的场面呢?”
“爷,也不一定会让他一个狼子回京城来啊,粗野蛮人那般不受教,能领得出来嘛。”小厮道。
祝云晟想了一想,却是摇头,道:“不,爹一定会让他认祖归宗的。”
第48章 有娘没爹
西牧部落营地外的铁矿, 昨日还只是忙忙碌碌地挖凿运走,但今日却直接架了好些焚烧冶炼高炉就地淬炼。
明亮火热的炭块在炉中灼灼燃烧着,一旁甚至还有匠人直接开始淬火打铁, 炽热的铁器雏形在马尿里呲呲作响,蒸腾出的热度将这一片地区的气流都扭曲了。
冷镜湾的表情也如被热浪熏蒸, 十分地不自在。
“你这什么意思?”他按着企图偷溜出去的罗石, 一把把他推回毯上去,扭脸问祝山威。
祝山威脸上的表情慈祥、疼爱, 令冷镜湾几欲作呕。
“只是给你兄弟的见面礼而已。”
冷镜湾睨了罗石一眼, 一掌把他手里的烤饼打飞了,这黑塔一般的汉子慌里慌张地摆手,道:“他没打招呼硬塞来的。”
前些日子祝山威借口比武脱他上衣, 看见左肩上那一朵青灰花型胎记之后, 就跟疯了一样说他是自己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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