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寻舟听不太懂这句话,只觉得何青圆有些不同了,他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小声道:“我倒宁愿是他了,起码……
起码何青圆不会经历这摧折心肠的一遭磨难,被碾得粉碎,又要将自己一片片粘起来,没人帮她一把。
“都要各自婚嫁,就不提了。”
何青圆别开眼去,看着如盐如雪般的月光忽然被一片阴云吞吃,周遭一暗,叫人有些心神不宁。
董寻舟搭着何青圆的手站起来,攥着她的帕子没有还,由她陪着出了园子,又一个人慢慢往东边走去。
浮夏跟了几步,见他被一个婆子发现了,这才悄悄折返回来。
何青圆提着灯笼站在昏暗处,正仰脸寻着墙头上月光的痕迹,晦暗的夜色中只有她明亮美好得像是被灯笼的光芒涂出来的一处缺口。
“姑娘,怎么了?”
何青圆摇了摇头,道:“没什么,被表哥哭了一场,我心里也乱糟糟的,恍惚间总觉得风里有东西。”
“风里有什么东西?晚掉的叶子吧。”浮夏说着,莫名觉得后脖子凉凉的,转首看去,只见到静默而黢黑的林子。
今晚是浮夏值夜,开春的时候何青圆就不叫她们歇在床边脚踏上睡了,而是在内室门边铺了褥子好好睡。
得了三善之后,何青圆每晚睡前都会吃一顿补品,今晚上又有一盅生脉糖浆在等着她。
这甜汤是用了党参、麦冬、阿胶、枣子等一类甜补之物,喝起来十分甜蜜浓厚。
何青圆很多时候都没什么胃口,但三善只道:“姑娘,得养好身子,身子养不好,什么意思都没了。”
听她说了这一句,屋里其他几人才多看了三善一眼,何青圆也替她改了一个名字,叫做藏冬。
藏冬收拾了汤匙汤盅,又接过何青圆漱口的水盂,与走进来的浮夏交错而过,彼此点头一笑。
何青圆躺进被褥里,瞧着内室的帐子卷落下来,听着浮夏打理铺盖时发出的响动,想着董寻舟在她眼前醉醺醺泪汪汪的样子,心头总归是不好受的。
屋里还残留着生脉糖浆的甜香气,何青圆吃了热甜汤,脾胃熨帖,又躺在被窝里,身上一点点暖和了起来,连原本冰凉的指尖也渐渐晕上了血色。
她被睡意拥着,渐渐掉进梦中。
因藏冬调理得好,何青圆近来做梦少了,不似冬日里那样一夜七八个噩梦,睡了比没睡还乏累。
不过今夜这个梦很温柔,没有折磨她。
何青圆梦见自己在春阳春树下小憩,耳边有风的呼吸声,她虽睡着,但闻得到草叶的青涩气。
这味道很自由,先是若有若无,有点勾着她,然后在不知不觉间变得鲜明了。
何青圆觉得自己从倚靠着的树身上慢慢倾了过去,倒在厚厚细密的草地。
青草的涩气一下涌进她鼻端,她情不自禁深深吐纳了一口,在睡梦中发出了一声黏糯的吟叹。
风声忽然急促了一阵,听起来像是野兽压抑着的气息。
何青圆将自己蜷了蜷,裹紧了被子,长长的眼睫不安的颤动着。
她已经醒来,却蹙起了眉头,不想睁眼,只听有人用一种冰冷却含笑的语气对她发问,声音近得几乎是舔在她耳垂上。
“你所说的那些男女大妨的规矩,是只给我一个人定下的吗?”
第51章 罗刹鬼
闺房帷帐之内, 浓甜梦乡之中,被人忽然的入侵,着实吓了何青圆一大跳, 浑身不可自控剧烈地颤了一下,下意识把眼睛闭得更紧, 但也知道这样无用, 强逼着自己缓缓睁开了眼。
帐子里比无月的夜更昏暗,只描出那罗刹鬼霸道的轮廓。
何青圆的眼睛适应了一下黯淡的光线, 不难看清罗刹鬼就坐在她床边脚踏上, 上身大半都探了进来,趴在她床沿上,与她之间的距离, 不过一拳。
恐惧成团堵在何青圆喉咙里, 过了得有半盏茶的功夫,何青圆才掐出几个字来。
“浮夏呢?”
“打昏了。”他漫不经心地答, 随即声音一肃, 冷声道:“我问你话呢。”
何青圆已经默默将鼻唇都藏进了被子里, 闻言还是耐不住地发抖。
“他……
她刚吐了一个字,就被轻轻‘刺啦’一声打断。
帐子里的黑暗被罗刹鬼手里的火折子烧退了, 照出一张烧不软暖不化的深邃面庞来。
火折子近在咫尺, 何青圆被突如其来的光亮刺激得闭上了眼,酸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罗刹鬼用火折子的光芒沿着她面颊的弧度来回描摹, 看着她用被角挡眼睛,把火折子移开了半寸,又伸指头勾下她的被子。
何青圆被他这个举动吓得赶紧往床里一缩, 但被子让罗刹鬼钩住了,她一退, 把自己大半个身子都漏在了外头。
春月新换的里衣是纱料的,根本覆不住什么,只更添朦胧春色。
罗刹鬼清晰地看见她里头的肚兜是一捧湖水蓝,随着她蜷进床角坐起身抢被子等一连串的动作,而有波动荡漾之感。
他的心情总算好了一点,松了手,任由她抢去被子,起身靠坐在她正对的床柱旁,道:“说,我看着你说。”
这些时日虽然漏夜来了何府多次,也在高处看她在庭院中剪枝、赏月,但始终没有在何青圆跟前露过面。
倒不是怕被人发现,一来是他自己心里还没想妥,他生在无边无际的草原上,她长在四四方方的匣子里,是不是不应该去招惹她呢?
二来是还记着何青圆说的话,那些规矩,怕自己闹出个什么来,叫她的日子不好过。
可他记着规矩,她却不记得了,那男人哭一哭,她就对他又摸又蹭的,这算什么!?
何青圆用被子将自己裹好,埋着脑袋不敢看他,小声解释道:“他是表哥。”
“表哥怎么了?表哥不是男的吗?”
罗刹鬼听起来更不高兴了,何青圆觑了他一眼,就见火折子的光芒将他那双眼映得闪耀,真如夜兽潜伏般可怖。
旁人对待何青圆的方式,何青圆要么有所预料,要么毫无准备,但总得来说,还在一个俗世的框子里。
偏就这个罗刹鬼突如其来,让她根本不知缘由,不明就里。
“他,他今夜是吃醉走错路了,之前从来没有过。”
“吃醉?你也信!不装醉怎么勾得你在他脸上摸来摸去的?”
听他把自己说得像个浪荡公子哥,何青圆一时也顾不得怕了,稍稍挺直了腰板子,也红了脸,道:“谁摸他了?”
“你啊,我眼瞧着的。”罗刹鬼眼瞧着她身上衾被滑落,随着目光下移,声音也越发低沉,“真该把他那双招子给抠出来,大男人还哭唧唧的,脸皮撕了算了!”
他是如此的义正言辞,听得何青圆十分别扭,又吓得赶紧藏回去了,恐惧之余,又觉得他此刻质问自己的语调和姿态很奇怪,像是他自己有多么名正言顺。
因不想他的心思总是落在董寻舟身上,何青圆转而道:“谢谢你替我磨匕首,我用匕首杀了一只要伤我的癞皮猫。”
“不错。”罗刹鬼的声音微微扬起,似乎是真心实意在夸奖。
但何青圆的声音却低微下去,道:“只可惜,让另一只逃掉了,害死了一个很好很好的姑娘。”
火折子的光芒有些暗淡了,泛着一点幽蓝,罗刹鬼皱了皱眉,“什么猫这么厉害?豹子?”
“是一只被嗟磨过头的玳瑁猫儿,被人设计的。”
细软的发丝裹着她单薄的肩头,她把下巴搁在膝盖上,自己抱着自己,看起来真是可怜极了,令罗刹鬼想要伸手揉一揉她的发顶。
在罗刹鬼听来,何青圆提起这事儿是自哀着以求他的怜悯和庇护,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很警觉,他一抬手她就看了过来,眼神机灵得像一窝里最聪明的那只小崽子。
罗刹鬼缓缓收拢五指,将空气中的一抹柔软馨香握在手里。
沉默令何青圆愈发不安,她小心翼翼地问:“我哥哥还在北丘寒,您,有什么事吗?”
“我知道他在北丘寒,我又不找他,该打的架也打了,他可真够脆的,要不是看在你的份上,我才懒得收那个力。”
罗刹鬼有一下没一下地玩着火折子,看着何青圆那张娇婉妍好的面孔随着忽亮忽灭的光芒一闪一闪,他心头的怒气渐渐就漏光了,发现自己似乎没办法对她生太久的气。
何青圆困惑地说:“多谢。”
罗刹鬼见她呆呆的,又像初见时躲在帐子偷看他磨匕首的样子了,于是笑了一声,道:“除了这猫儿的事,你还吃别的苦头了吗?”
他这几日在暗中窥她,总觉得她的性子好似冷了一些。
何青圆不知道该怎么答,只抱紧了膝头,道:“谁又能一帆风顺呢?”
“没事。”罗刹鬼瞥了眼她床边的绣花鞋,道:“跟我走,我带你去草场上骑马追落日,给你猎鹿做皮靴子,可比这鞋子耐穿多了。”
何青圆被他随口两句如诗般的话给说懵了,还没想好要说什么,冷嗝先上来了,一个接一个打不停。
掀被的时候受了凉,再一受惊就是容易打冷嗝的,这谁都一样,可罗刹鬼却叹道:“比你哥还脆,唉。”
何青圆都不知道他叹个什么劲儿,见他喂水过来,没办法只能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觉察到唇边有水滴落,正抿唇欲舔,却被他用粗糙的指腹擦过。
‘还是这样软得出奇。’罗刹鬼看了眼自己的手,又看看慌乱无措的何青圆,在心里把那个日子嚼了两遍,‘五月初九,五月初九。祝云赋那厮獐头鼠目,卑劣猥琐,她怎么能嫁这样的人?’
他终于是长出了一口气,道:“也罢。”
‘罢什么呀?’何青圆看他自顾自地想心思,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真是万分不解。
罗刹鬼却出乎意料地说:“躺下睡吧,我走了。”
虽然只同罗刹鬼见了两次,每次都吓得她魂不附体。
但何青圆能感觉到他是很干脆,不纠结的性子,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放下帐子的时候,他还在床边站了一会。
身影在帐子上起伏有致,比大多数男子的身形都要更大一圈,轮廓也更加分明,同季悟非那种水色般的飘逸之态不同,这罗刹鬼的气质样貌,浓郁得像是未经稀释的墨。
何青圆一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时候想起季悟非,又为什么会把这个粗野无礼的男子与他相较。
只这一愣神的功夫,风声回落,帐上的人影已经不见了。
罗刹鬼在晦暗的夜色中摇摆了一下,决定今天晚上还是先回祝府。
他出去的时候没走门,回来的时候自然也不走门,轻盈地从屋瓦上落下,只震荡起一点微尘。
“好身法。”
并不令他意外的叫好声伴随着两下掌声响在背后,罗刹鬼转过身来,成了祝家的大公子祝云来。
“你还特意自己院里又挪到这喝?没喝够吗?”祝云来抱臂瞧着自斟自酌的祝山威,道。
祝山威喝酒一点也不上脸,筷子尖夹了点酱菜吃了,才道:“今天还是沿着墙头游了一圈?”
祝云来的脸色沉下去了,祝山威觑了他一眼,窥见他腰际露出的一角粉帕,笑道:“看来是见着人了,姑娘被你吓着了吗?嗯?应该是何,二姑娘吧?什么模样?我还没见过呢。”
“你什么时候跟去的?”祝云来恼怒于自己竟然没有发觉。
“都我这把岁数了,还要自己盯梢?说出去也太丢人了吧。”祝山威看着祝云来,目光之中,竟有一点挑衅,“这是京城,你以为是哪?直来直去只会拼拳脚的荒原草场?你的确算厉害,可儿子,又怎么斗得过老子呢?”
“儿子,老子?”祝云来冷哼道:“你们父子一脉,你儿子的人也的确比不过你的人。”
“老三只有小聪明,”祝山威一点也不在意,“你若看不上他的做派,可以教教他。”
“你儿子你不教让我教?”祝云来真觉得可笑。
“长兄如父嘛。”祝山威理直气壮。
“我看起来很闲吗?”
“一晚上一晚上去人家院墙上装猫儿晃荡,难道是什么正经忙人?”瞧着祝云来吃瘪语塞,祝山威笑了起来,道:“来,坐下陪爹喝一点。”
他要不说那个爹字祝云来说不准就坐过去了,可他偏一副好大爹的样子,叫人不爽。
“何家,我原本瞧不上,不过何迁文他爹倒是个有胆色的书生,我瞧在这份上才允了这门亲事,只是那何氏自以为奇货可居,瞧不上老二,我也懒得管他们,换她妹妹嫁进来也随便,”祝山威自顾自给酒杯里斟酒,像是没发现祝云来的不情愿,道:“叫老三或老四娶了就是。你么,我是想挑个言情书网的大才女给你,也教教你念书识字,算是闺房之乐。”
“她也识字,我瞧见她房里有书的。”祝云来不自觉被勾了过去,在桌前坐下。
祝山威的嘴角几不可见地动了动,道:“你这还护上了,是上回来拿狼崽的时候瞧上的?”
祝云来仰脖喝酒不答。
“你可看准了,女子气性小,又爱反复,施氏便是这样,既觉得小何氏配老三寻常了些,又觉得配老四太便宜他了,如今总算看在嫁妆的份上点头肯让老三娶,却又已经在相看贵妾了。”
“他娶什么?”祝云来一脸嫌恶,没好气地说。
“娶妻喽。”祝山威贱嗖嗖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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