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氏听着她细数要求,只觉得有些可笑,道:“我早先与你说过了,这世上没有完满的姻缘。”
何风盈如今最听不得这句,觉察到董氏怜悯又含刺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她连头都不敢抬,只道:“我只是说说,娘一定会为我挑好的,我知道。”
董氏没有回答她,呼吸像叹息一样沉重。
何风盈的心跳得更快,快到她不自觉开始吞咽唾沫,以免心直接跳出来,她没话找话,又道:“后日,后日就是小妹成婚,我不在场一定很奇怪,娘,你会让我出去的吧?”
“那天你自然要露面的。”董氏说:“我今天来就是给你送新衣的,等你妹妹成婚那日穿。”
她又不是新嫁娘,新衣只是一套略微红绣的寻常裙衫。
何风盈浑浑噩噩地过了两日,何青圆成婚那日,她半夜就醒了,披着头发在镜前干坐着,吓得九善惊叫。
“姑,姑娘。”
何风盈侧首看她,在混沌泛蓝的天光中,恍惚间见到另一间喜洋洋的明亮屋舍。
那也是她的房间,不过是贴了喜字,挂了彩绸,人人喜笑颜开。
何风盈转过脸望向镜中,就见镜中人一身红衣,满头金饰,明眸皓齿,巧笑嫣兮。
只是在定睛一看,幻象如泡沫浮影,她一身洁白里衣,一头素发披落,面容干涩。
“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帮我梳妆。”
今日可是能见到祝云晟的,她一定不能让他看见自己这般憔悴模样,省得叫他以为自己有多么放不下呢!
五月初九这个婚期对于何风盈来说是早有准备,她从记事起就知道自己要嫁给祝云晟了,而于何青圆来说,这个日子太急促了,几乎是一下就逼到了她跟前,哪怕她今日身在其中,也还是感到一种强烈的虚妄与不真实。
她真觉得没什么是真的,连自己这个人都是假的,她的情意,她的喜好,全都无足轻重,泯灭如尘。
恍惚间,何青圆又觉得自己回到了九溪,回到了窦氏的掌心里。
秦妈妈把镂空纯金宝石花冠按到何青圆梳好的高髻上时,她下意识躲闪逃避,不想这枷锁刑具落在自己头上。
“姑娘。”秦妈妈捧着花冠,有些担忧地看着她,“这花冠是祝家送来的,是宫造的好东西。原本匠人就做了两套,一套早先赏了祝老将军的那位发妻,随她一道下葬了,另一套一直在宫里,听说赏过给一个得宠的嫔妃,但陛下听闻祝大公子,额,咱们姑爷要娶妻的事情后,就赐了下来,姑娘,这是您的福分呐。”
何青圆没有说话,端坐着也没有动,只一眨也不眨眼地看着那个花冠嵌进她的发髻里。
秦妈妈也许是为了宽她的心,还在说着圣上给祝云来的赏赐。
“失而复得,总是叫人高兴的,祝将军高兴,圣上也高兴,市井里的说书人又有花样了,更何况咱们姑爷也有真能耐。”秦妈妈竭力让自己高兴起来,对着镜中的何青圆道:“立下的军功总归是做不得假,圣上赏了他那么多银子、锦缎,还有官位,不比那谁强多了?更何况,他的境遇和祝二公子相似呢,若是对上那施氏,老奴想着,他是会帮着您的,只要您把心腾空了,该软的时候软一软,别把他往外推。”
秦妈妈最后的几句话,掩藏在凌乱喧闹的人声中,只叫何青圆细细品味。
董氏心里为两个女儿担忧,可能是脑子乱,想得也不周全,前夜里只叫同何青圆含糊说了些伺候夫君的过程,只叫她闭眼躺好,不要出声,任他摆弄就好了,听得何青圆根本是一头雾水。
因为不懂,更加惧怕,一想起来,就打寒噤。
秦妈妈说得也不露骨,但却更加精准得戳中了何青圆。
‘把心腾空了。’
何青圆在心中喃喃念着这句话,却觉得心头沉甸甸的。
‘哪有这么容易呢。’
经了林谨然的婚事后,何青圆也知道这婚礼大概是个什么流程,但娶媳和嫁女总归是不同的,她还得拖着这满身的金玉枷锁去拜别父母。
她的视线只在盖头之下,只瞧得见自己脚边的一圈地方。
何青圆瞧见何风盈的裙踞一晃,才知道她今日也出来了,就坐在董氏下首。
林谨然这回给何青圆添了不少嫁妆,总算赢回董氏几分好脸色,就坐在何风盈对面。
何青圆别过她的时候,她拈着帕子拍了拍何青圆的手,帕子是湿的,说明她为何青圆很是哭过一番。
何迁文今日喜气洋洋的,原本得知女婿换成了个狼人,饶是他也觉得不太妥当。
毕竟自诩文官清流,也畏惧人言,怕被同僚耻笑,但宫里的赏赐近半都成了彩礼,祝山威又给添了很多,他军功卓越,得的赏赐积累不计其数。
因是宫里赏下来的,有名有据,施氏不敢腾换变卖,平日里看得像眼珠子一样宝贝,如今为着祝云来一桩婚事,全给抽出来了,祝山威挑了些做彩礼,何迁文吃人嘴软,拿人手软,哪还有什么话说。
余下的也不入原库了,直接拉到祝云来院里去了。
施氏哪里受得住这样的打击,真正是病了一场,她从前喜欢装病来拿捏几个孩子们,指摘他们不孝顺,眼下真正是病了,却怕祝山威不满,而要强撑着起来打点婚事。
祝薇红原本对这婚事没什么太大的恶感,可见着施氏拖着病体,浑身难受还要喜笑颜开,也是心疼不满,面上稍微露出几分,被祝山威睨了一眼还反应不过来,眉目间的种种憎恶叫他看了个分明。
“今日你哥哥大喜,你怎么一副晦气样?”
鞭炮锣鼓声响都压不住祝山威声音里的冰寒,祝薇红难以自抑得打了个哆嗦,连忙退到施氏身后。
施氏勉力笑道:“怎么会呢?红儿只是早起精神不好,还回不过神来。”
祝山威不再说话,只是问了问时辰。
祝云来今可算被喜婆给折腾惨了,这婆子惯会啰嗦的,一张血盆大口巴拉巴拉个不停。
他要走,她不让,他说速战速决,她说求个吉利。
为了吉祥如意的好彩头,祝云来就得由着她摆弄,真是他狼娘在世他都没这么听话的。
熬到终于能上马,还没能喜婆唱完词,祝云来一个扬鞭直接从她头顶上掠过去。
惊得那喜婆嗓子都变调了,叫道:“胡来胡来!你这么快,到姑娘家里,人家都来不及放鞭炮!!喜轿、锣鼓队,快快,快跟上啊!”
锣鼓队都是寻常百姓,没功夫更没那个好腿脚,原本是掐算好时辰一路敲敲打打,吹吹闹闹过去的,可现在要他们一边跑一边敲打吹奏,断断续续听起来跟断了气差不多,跟了一段之后几乎没声了。
祝云晟瞧着这样不像话,就道:“你们别跑了,吹你们的,掐着时辰热闹一阵就行了。”
他也是骑了马的,可跟他的马儿一比,祝云来的马儿就好似飞龙驹一般,一眨眼就没影了。
也亏得北丘寒的精兵小队跟了七八个来,一小队人拉开了距离,秀水勉强还能看到祝云来的马尾巴。
黑马红衣人奔到何家门口的时候,惊了小厮们一大跳,且不论这时辰还没到,只看这架势,就一点都不像是来娶亲的,分明就是来抢亲的嘛!
董寻舟今日替何霆昭撑场面,吞了满口碎瓷渣滓还要强颜欢笑来堵门。
听小厮惊惶惶来说新郎官提前了大半个时辰就到了,董寻舟摔了茶盏就拽着何霆义冲出去了。
何霆义毕竟人小腿短,怕被拽摔了,董寻舟就松了手先跑出去了,何霆义小跑跟在后头。
可跑到一半的时候,眼睁睁就见一片红云施施然飘进了院墙。
前面门洞里,董寻舟匆匆折返,身后跟着的一众小厮惊叫喊着,“不行啊,不合规矩啊!”
何霆义愕然地抬头看着那个落在自己眼跟前的高大男子,就见这人蹲下身,抬手拨弄了一下他小发啾啾上斜着的红粉花儿。
“你是小新娘的小弟弟吗?”
何霆义瞧着祝云来这张肆意飞扬的面孔,无端端就想起一句‘拔山盖世,如此雄才’,莫名感到一种折服,于是乖乖地点了点头。
“唔。”祝云来笑出一口白牙,其中上下四颗尖尖犬齿分外醒目,“那她人呢?”
何霆义伸手往后边一指,道:“喜婆会把姐姐背出来的,我还太小了,不然就我背,啊啊啊啊啊!”
未尽的话语化作尖叫,何霆义腾空而起,如在梦中。
匆匆赶过来的董寻舟在底下大叫,“祝云来!你快把小弟放下来!你这样太放肆了!一点规矩都没有!”
祝云来轻轻松松地夹着何霆义在屋顶上站定,听到这曾在月夜下哭哭啼啼的声音,缓缓扭脸往下睨了一眼,脸色瞬间就难看了几分。
“今天他怎么还冒头了?”看来那夜取帕子的时候,劈他那一掌实在太轻了。
惊吓过后,何霆义正新鲜呢,脑子又兴奋,只以为他在问自己,就竹筒倒豆子般倒了个一干二净,道:“他是表哥啊,他本要堵门的,姐夫,你还没对诗句呢。你不知道,我表哥准备了好多刁钻的联句,势必要将你堵个惨!”
“哼,真是找揍。”祝云来不禁冷笑。
“啊,不能揍的,大喜的日子规矩就是这样,不是表哥要为难你。”何霆义忙道。
祝云来耐住性子,抖了他一下,又冲那不远处一框一框的院落抬了抬下巴,道:“哪个院子?”
何霆义丝毫不觉自己做了小叛徒,兴致勃勃地一指,道:“那,就那!”
当祝云来带着何霆义从院墙上跳进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反应不过来。
何霆义双脚落定,昏头转向,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找了个小厮靠着摇脑袋,只还傻笑,觉得真是太好玩了。
他性子静,又早熟,心思沉稳,鲜有这般晕晕乎乎跟吃醉了酒似得,且还嚷了一句,“爹,母亲,姐夫来了。”
听了这话,董氏才把那大步流星跨进来,浑身气势逼人如贼匪般猖狂的男子同自己的女婿联系到了一块。
一时间只觉五雷轰顶,只差要哭嚎出来。
何风盈、林谨然都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婆子们身后躲。
只何青圆刚拜过爹娘,还立在堂中,听到响动只来得及一转身。
红绸摇晃,她也听见了何霆义那一句‘姐夫’,愕然的情绪还没冒出来,就觉盖头被撩了一半。
一张熟悉的面孔探了进来,被红光晕了满面,眉眼俱笑,看起来一如他钻入自己床帐中的模样,只是更明晰欢欣了几分,甚至,也更孩子气了一些。
何青圆恍惚不已,只觉白日变月夜,热闹归寂静,似乎又是不速之客的一场不请自来。
她短促地倒吸了一口气,什么都还未想明白,脱口而出竟是一句,“盖头不能在这时候掀。”
“我知道。”祝云来仔仔细细看她,那双骇人的眸子竟能笑得这样弯,“我只是怕老头骗我,所以要确定一下是你,而不是拿什么别的人给我掉包了。”
何青圆愣愣地看着他,直至红盖头重新落下,都还没有回过神来。
他伸手揽上她的腰肢,将她悬空抱起,动作轻盈又自如。
何青圆吓了一跳,僵在他怀中不敢动弹。
“岳父岳母,晚上喜宴请多饮几杯,我这就带这小东西,啊,不是,我媳妇先走了。”
他只说了这样一句,就带着何青圆飞出了屋子,飞上了墙头。
秦妈妈、摇春等一干人等大惊失色,呼天抢地也是无用,一个两个紧着追出去,声嘶力竭地喊人套车上马。
祝云来毕竟不是真的肋下生翅,每一个纵跃,他也需得借力。
何青圆在呼啸风声中按住盖头两角,只瞧着一格一格的院墙在她足下掠过,原本觉得坚实高耸的院墙,竟也这样容易逃出。
落下的时候,两人的红衣翻飞纠缠,覆在马儿黑背上。
祝云来连缰绳都未牵,双腿一夹马腹,马儿便快快跑了起来。
何青圆从未骑过马儿,更别提这样倒着骑了,何霆昭曾说过要教她,到底也是抛之脑后了。
祝云来环抱着她,虽是骑在马上,但因这个姿势紧密,她总有大半的身子是落在祝云来腰腿上的,原本该受的颠簸也因为这一层铺垫而显得舒缓了许多。
何青圆听见了祝云晟的惊呼,也听到道旁行人不可思议的惊疑口吻。
‘谢天谢地,还有盖头。’何青圆把盖头揪紧,又把脸埋了埋,低着脑袋蹭了下去,又猛地意识到她抵着的是祝云来的胸膛,刚移开半寸余地,腰上的铁手又是一箍,她又紧紧地贴了回去。
何青圆有点喘不过气来,仰起脸对祝云来道:“轻些好吗?”
风声太紧,周遭杂声太吵,何青圆的声音又太轻,祝云来没有听清楚,垂眼只见红盖上显露出她面庞的轮廓。
红绸在日头下微微发透,祝云来能看见她睫毛在绸子下的颤动,更能看见她微翘的鼻尖和唇的弧度。
于是,他低头在那唇弧上亲了一下,感受到那丝滑质感下的柔软,心头滚热,声色却更喑哑了几分,道:“搂紧点。”
何青圆被他隔着盖头亲了一下,惊得赶紧缩回来,只依言将他搂紧,面上火烧,烧得她什么愁绪悲苦都没了,只有满心的慌乱无措。
黑马驮着两个相拥的红衣新人从茶楼下飞驰而过,因为有亲卫早先开道,所以行人暂避在馆子或巷弄里,没什么人看见那一低头的轻触,唯有茶楼挑出二层回廊上的季翡之和季悟非看了个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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