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此处,施氏也哭,哭自己孤立无援,哭祝山威的偏心,哭祝云晟的心计歹毒。
“你这个没用的东西,你的嫁妆!都是我卖她们挣回来的,有本事你就还回去,我倒要看看,你要怎么在周家立足!?”
祝薇红看得账册都是皮面上的,但也隐约知道,可从不敢揭破这一层,今日施氏气极,什么都顾不得了。
施氏气得心头一阵阵痛,祝薇红哭得发呕,吐光了胃里的酸水还不算,还在一个劲‘呕!’‘呕!’不停,都快喘不上气了。
魏妈妈劝了这个劝那个,也是忙得慌手慌脚。
“恶人我做了,里子、面子都留给你,你倒好,自己粗粗笨笨,被人下了套挖了话去,只敢回家冲我这把老骨头发脾气,我生你养你,处处替你盘算,到底有什么用!?”施氏咬牙发狠道。
她这些年来,身子总有些毛病,但又说不上是什么大毛病。
夜里发冷难入眠,晨起又容易被梦迷了,耳边听得见人唤她,却醒不过来。
所以免了何青圆的晨昏定省,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她自己支撑不住。
今日又是这样的悲伤暴怒,施氏只觉眼前一黑,暗道‘糟糕’,登时就头昏脑胀起来,伸手去抓桌沿边,却只抓到一块桌布角,随着满桌的茶器一通倒了下去。
祝薇红吓得登时就停了呕,忙是喊娘,只施氏怎么叫都叫不醒,急得魏妈妈赶紧打伞去找大夫。
动静一大,何青圆院里也晓得了。
祝家早些年养着的老大夫回老家去了,只前年新请了一位钱大夫,五六十岁的年纪,进出也不容易招人闲言碎语。
魏妈妈请钱大夫进院来的时候就见何青圆从道上过来,忙是拦了她,说用不上她。
又听人说施氏也开始呕了,倒是遣人去叫十娘、十二娘来伺候脏污。
秦妈妈听得直撇嘴,道:“这老东西真该死了!叫姑娘来清理秽物!院里都是死人呢?主子都成这样来,一开口还是惯会作践人的。”
十二娘来的时候脚步轻盈,见何青圆等在外头,就摆摆手,示意下雨天凉,让她快点回去。
十娘举着伞,神色有些惴惴不安。
何青圆回了院子,冯妈妈出去打探了一圈,回来时眉飞色舞的,道:“母女俩吵呢!吵得很凶,似乎说是为着十
姑娘的婚事。”
“阮家你打听了,嫡出的二公子真是个傻子?”何青圆还是难以理解施氏的恶毒,但把这事儿当成买卖来看,就能明白了。
“绝对是。”冯妈妈斩钉截铁地说:“否则谁家公子当成姑娘一样养在闺中?就算是个憨货,也会出来溜啊!”
上面的人有上面的交际,底下的人有底下的路数。
冯妈妈压低了声音,掩口对何青圆道:“且那阮家婆子说了,脑子是娃娃,身子却是男人了,院里还有通房丫鬟呢。”
何青圆听得一阵恶寒,通身上下起了鸡皮疙瘩,浣秋忙给她取衫子披上。
“阮家瞒得这样好,这回怎么就叫你打听出来了,还这样细致。”何青圆有些疑虑。
冯妈妈点点头,皱眉道:“您这样一说,那婆子的嘴的确太容易撬开了。老奴虽也是同她攀了几日交情才问的,但我每回去那茶水铺子等她,她不多时就来,反倒不像是我在等她,倒像是她在等我。”
“看来阮家也有人想叫咱们知道。”何青圆想起车帘外那个身姿端秀的绿袍郎君,轻道:“阮大人早到了该成亲的年纪,为何还未娶呢?”
“这老奴同那婆子闲聊时也问了,主母说是他心气高,要先立业后成家。”冯妈妈这话一说出口,几人不约而同地嗤了一声。
何青圆不禁感慨,道:“这阮老夫人同咱们母亲,真是一丘之貉。”
入了夜,雨下得愈发大。
十二娘来的时候被冻得瑟瑟发抖,被何青圆抱在怀里,浣秋替她除了湿掉的鞋袜,浮夏端来炭盆给她烘脚,摇春给她送上一盏热热的红枣姜茶。
“有什么话非要现在说,瞧你冻的!”何青圆怜惜地埋怨着。
“大,大哥哥怎么还没回来。”十二娘打着颤,牙关不受控磕了好一会,才在怀抱和姜茶的安抚下平复下来。
“遣人递了话来,说是叫什么事儿给耽误了,具体的我也不清楚,等他回来再问吧。”
十二娘没来之前,其实何青圆有些坐立不安,外头的雨像一件黑黢黢的衣衫,蒙头照了她一脸,叫她心里发慌,却不知是什么缘由。
“想必是公事,”十二娘反过来宽慰何青圆,道:“每年秋来北边都不太平,听季姐姐说,今年河西一带又屡生叛乱,这虽不是大哥哥的差事,但同在兵马司,可能是有牵扯吧。”
“咱们宫宴上去一回,也长了不少见识。”何青圆搓着十二娘微微潮湿的发,不安并没有消失,但也没有压着她,只是散在心头上,她想到祝云来的时候,心里会安定一些,微微笑着说:“你大哥哥便是这点最好,从不拘着我出门,他总说,人哪能拘在匣子里养?十二妹,我会骑马了。等下回,我们带你一道去。”
十二娘反抱住何青圆,把头靠在她肩上,依恋地问:“我是嫂嫂最喜欢的妹妹吗?”
何青圆忍不住笑,道:“是啊。”
十二娘满足了,闭着眼缓缓吐出一口气,轻道:“母亲病得很重,痰里有血沫,听大夫的口气,一时半刻下不来床了。”
何青圆有些惊讶,又问:“这样突然?”
十二娘睁开眼,目光定定地望着炭盆里猩红的火光,道:“是报应吧,来得太晚,太心慈手软了。”
何青圆是不怎么相信报应这回事的,只当十二娘这样说是为了出气,就道:“怕不是气的?”
“嗯,钱大夫也这样说。”十二娘愉悦地勾起嘴角,“被自己的女儿忤逆,应该很生气吧。”
“四妹难不成是替十妹说话才同母亲吵起来的?”何青圆心里感受有些复杂。
“算她有三成是吧。”十二娘讥诮地说:“余下七成,约莫是觉得施氏做得太露骨,怕被婆家知道,面子上过不去。”
十二娘并不知道周氏揭破阮家嫡子的事情,只是一猜。
她想起祝薇红在施氏病榻前涕泗横流,懊恼忏悔的样子,半点怜悯也没有,只是冷冷淡淡,有些讥讽地说:“四姐姐同她娘比起来,其实不算恶人,对我们并不常打常骂的,顶多是颐气指使了些,刻薄傲慢了些。但她也不是好人,否则怎么会这样习以为常,自私至极呢?”
“很多人都是这样的,自己能暖一分,饱一分,就不顾别人会冷一分,饿一分。”何青圆长长叹了一口气,道:“明日她院里再叫你们去侍奉,你们就别去了,拗不过也装个病也好,她这病来得突然,不知会不会传染。”
“不会。”十二娘随意却笃定地说。
一丝狐疑在何青圆心头飞快掠过,正要说什么,外间喧闹起来,祝云来回来了。
第90章 母女情分
祝云来是冒雨回来的, 钢筋铁骨的人也会湿,蹚进屋里来的时候,地上登时就湿了一大片。
“怎么不穿蓑衣, 该是都备了的。”何青圆急切地说。
幸好灶上有热水,立马就可以沐浴了。
浣秋取了披风、油伞, 把十二娘先安生送回去。
十二娘瞧着祝云来的面色, 像是有什么事,走到院中时回眸一眼, 见他赤着上身, 用帕子擦了擦手,按住何青圆的肩头,小心翼翼弯下腰背, 正要说什么。
‘是嫂嫂家出了什么事吗?’十二娘想着。
“圆儿。”祝云来轻唤。
这本是床笫间的称呼, 他唤时皆是低哑沉醉的口吻,羞得叫何青圆一阵阵发麻。
但此刻他语气郑重, 神色严肃, 叫何青圆紧张地都忘了应。
“你听了别心慌, 你兄长回程时不知为何离了队,眼下人不见了。”祝云来看着何青圆的眼睛说。
何青圆紧紧蹙眉道:“兄长又不是小孩了, 怎么会贸然离队?他又不是武官, 队伍行进也不需得他来管,只消好好跟着就行了。”
“是, 护送兵器的队伍是老三领头的,他送了这个消息回来,旁的谁也不清楚, 我明日一早会带人去你兄长失踪的地方探查,来去总要些时间, 你一个人在家里,要好好护着自己,实在不成,回娘家住些日子。”
祝云来是把这事儿都问明白后,禀明了上级,又去过何家,这才回来的。
“你要去?”何青圆松口气又紧着心,“那你千万千万要小心啊。不要太担心我了,莫说眼下娘亲、嫂嫂心惧忧思,我回去理所当然,便是我就在这院里住着,母亲她自己今日急怒攻心,想来也无暇挑剔我的错处。”
“急怒攻心?”祝云来拧眉问:“什么事?”
何青圆简单提了一下,祝云来赤身往浴桶里一浸,也懒得管她们母女。
雨还在下,次日晨起时天色好似夜半。
何青圆站在大门口,看着祝云来消失在重重雨幕之中,天色灰浓,她只觉心里空落落的。
下雨时候是闹也是静,落雨声覆盖了一切。
何青圆站在施氏屋里,内室不让她进,她就不进了,脚沾一沾地,省得说她这个做儿媳知道婆母病了还充耳不闻。
祝薇红和十二娘进来的时候,何青圆已经待了一会子了,但也没吃茶,也没见到施氏。
“嫂嫂回去吧。”祝薇红手里亲自端着药碗,看了她一眼,没什么气力地道:“这里有我。”
何青圆倒是巴不得,她想回家去瞧瞧。
看着她急色匆匆,也没有安生日子过,祝薇红心里好受了一点,转而对十二娘道:“这两日你不必在这伺候了,去她院里盯着。外院递来消息说,她哥哥失踪了,大哥是去找他了。她哥哥照理来说也是叫我哥哥护送着的,如今丢了,她肯定要抱怨,若有什么污蔑我哥哥的,你要回来说与我听。”
“姐姐一个人能行吗?”十二娘摩挲了一下自己纤薄如玉般的细甲,担忧地问。
她要伺候施氏,又要绣东西劈丝,所以同十娘一样,只留长了两根尾指的指甲。
“不是还有下人吗?”祝薇红说着就往内室去,十二娘随她进去。
施氏已经醒了一会,正是喝药的时候。
祝薇红柔声宽慰,“哥哥还有三两日就回来,阿娘,您宽宽心,左右都是我的错,您养好身子要紧,我是个没用的,全都要指望您。”
施氏昨夜噩梦频频,祝元娘的头颅飘在半空追着她,一会哀哀哭泣,一会愤怒咒骂,叫她受了一夜折磨。
祝薇红这几句软话的确有用,施氏闭了闭眼,流下两行泪来。
十二娘站在一旁,蹙眉装出一脸担忧,难得手里没活,只需要忍着恶心,看一出母女情深的好戏。
“这是什么药,怎么一碗比一碗酸苦?”施氏皱眉不愿喝。
“钱大夫开的药,我亲自煎的。”祝薇红想了想,问:“很酸苦?那我等下问问钱大夫,如果于药性无妨碍,可以加些干草、红枣之类的,会好入口些。”
她一向是没做过服侍人的事,一整碗药喂下来,手臂都酸了。
世上鲜有感同身受的事,除非自己也受一遭。
祝薇红安抚施氏睡下,搁下帷帐,示意众人都出来,只留了一个婢女守着床。
她捏着自己的右臂看向十二娘,口吻是从未有过的轻柔,道:“你回去歇着吧。”
十二娘眨了眨眼,似乎不解。
祝薇红要去施氏院里的小厨房,同行的几步路,只听她道:“十妹之前问我阮家的婚事,约莫也是听到风声了吧?你让她放心,那婚事不会作数。”
‘为什么?为什么?她现在才善心大发?为她娘增福增寿吗?’
十二娘痛恨地想着,拼命咽了咽喉头的血腥,竭力平静问:“姐姐能做母亲的主吗?”
“能。”往常若是十二娘顶真问一句,祝薇红必定没什么好声气,今日也不是累了,还是对施氏的歉疚太满,令她没有别的情绪了。
十二娘一颔首,道:“好。”
她正要走,祝薇红忽然又叫住她。
十二娘转身看她的时候,祝薇红面露尴尬,咬了咬唇,问:“若叫你认一认,你可还认得出哪些是大姐姐东西吗?”
“我不知,但二姐姐、三姐姐应该知道,她们那时住一个院子。”十二娘佯装不解,问:“四姐姐,怎么了?”
因为施氏昨夜梦魇中,呼喊祝元娘的名字,一会求饶,一会发狠,一会缩手缩脚像是藏在什么角落里躲避追击,一会又张牙舞爪像是在与恶鬼缠斗。
听得祝薇红痛苦不堪,想要把祝元娘嫁妆里的东西都拿出去,悄悄还给祝云晟,但她也不想闹得人尽皆知,也不想施氏知道,要她病中又生一场气。
这心思太可笑了,祝薇红说不出口。
“姐姐可要保重身子,若有个忙不过来的,只管叫我就是了。”
十二娘福了一福,转身离去,走到院外时拇指轻弹尾甲,掸掉一点几不可见的尘埃。
因为何家母忧嫂惧,连何迁文都是坐立难安的,所以何青圆这几日去何家去得很频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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