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姨娘一脸难色,道:“还能说话!”
‘好啊好啊,娘这一辈子就没替我办过一件顺心的事儿!我虽不在她跟前养着,难道就不是她的儿子了!?只有妹妹是她肚子里出来的?’
“娘这下开心了。”何迁文黑着脸甩出一句,令心腹四下探查抓人去了,一个本就堵心的年,更是过得七上八下。
窦氏坐在软椅上,瞧着何迁文惴惴不安,何青圆木然不语,的确有种出气的感觉,满桌子孙就算心里再怎么不痛快,还是要来陪她吃团圆饭,给她请安说吉祥话。
桌底下的炭盆烧得滚热,何霆礼年轻血旺,烫得双脚发痒,见大家都坐得端正,也不敢动。
本以为窦氏撑不住多久,却不想她越坐越好精神,把一碗肉粥吃得干干净净,真是奇怪。
何霆礼幼时对窦氏的印象不深,这些年来觉得她就是个老妖精,惯会嗟磨人的。
今夜赵姨娘逃过一劫,何青圆和陈敏如一左一右站着侍奉窦氏用膳,她分明只吃粥的,却也不开口让她们落座。
一想到今夜还要在窦氏院里熬夜,何霆礼都有点绝望了。
终于,窦氏乏了些,先回屋里洗漱了。
何霆礼见她还扒着何青圆不放,高声道:“妹妹,同你嫂嫂一道吃些先,还要熬一整夜呢。”
杨妈妈狠狠瞪了何霆礼一眼,何霆礼只当做没看见,冲何青圆招招手,道:“祖母身边那么多人伺候,你先吃些酒酿圆子,还有新炊出来的肉团子,姨娘已经端去了。”
摇春感激地看了何霆礼一眼,扶着何青圆回来,同陈敏如坐在一处榻上。
何霆礼越过茶几,一边把小毯子铺在陈敏如膝上,一边对何青圆说:“我听说妹夫凶悍得很,你病才好,可别孝顺过头,又有个什么好歹,你叫爹拿什么还。”
何迁文本想当做听不见,可架不住何霆礼小酒眯眯,肚量空空,吃醉了还浑不晓事,说着说着还把自己拉下水,就咳了两声。
何霆礼摸摸鼻子,见食盒来了,殷勤地去拿。
除了吃食之外,赵姨娘还拿来了好些烟花爆竹,提在两个小竹篓里,说是给她们玩的。
何青圆从来没有玩过这些,只是远远见下人放过,一时间都忘了吃,捏着调羹柄歪头看去。
何迁文瞧了一眼,皱眉道:“多大了,还要凑热闹。”
“姨娘买了‘宝相青莲’呐!”陈敏如惊喜的声音全然压过了何迁文的扫兴之语,赵姨娘怯怯看了何迁文一眼,道:“这个烟火还要抢着买呢,我就抢到一个,说是放的时候许愿,愿望就能被烟花带给佛祖,而,而且,这烟火又合了咱们姑娘的名字,我想着有缘,放了给姑娘掸掸晦气……
晦气从哪来?
何迁文瞪大了眼看赵姨娘,何青圆可算知道何霆礼这嘴像谁了,赵姨娘急忙往回找补,“啊啊,那个,镇镇邪祟!”
谁是邪祟?!
陈敏如又着急又想笑,忙道:“去去病气!”
“对对对。”赵姨娘连声道,尴尬地缩着身子瞧着何迁文。
虽是妾室,但毕竟是在晚辈们面前,何迁文还是给她留了几分体面,让她在边上坐了。
赵姨娘受宠若惊,明明都是忙了一天的人,坐下来腰还不敢塌,捧着茶盏一口一口喝。
何迁文本可以去歇了,只是张妈妈没抓住,他心里总是不安,而且午前又收到了祝云晟的书信,他是真喜欢这孩子,何风盈任意妄为,坏了两家姻缘,祝云晟却还是亲热周道胜过祝云来。
信上说圣上已经多日不曾早朝,听说是身子很不好,已经瞒不住了,京中势力蠢蠢欲动,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改朝换代了,劝他还是在九溪多留些时日,不必急于回来。
“爹,爹?”
何霆礼连唤两声,何迁文才回神。
“唔?嗯。”
“您是不是累了,去西厢房睡吧,姨娘已经去铺床铺了,我们守着就成。”何霆礼道。
何迁文想了想,点了点头,他又不是年轻人了,一夜不睡,精力很难补救回来。
“您别担心,等过了年,街面上冷一冷,她一个疯婆子能躲到哪去,肯定就露头了,这些天又是庙会又是耍把式的,挤得人山人海,找不见也正常。”何霆礼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一味劝着。
何迁文被他扶到厢房门口,叮嘱道:“放烟火要小心,照顾好你妹妹和陈氏。”
“我知道,敏如让下人去瞧过水缸了,都是满水的。”何霆礼大大咧咧道。
“啧,有些话不必说出来,也不嫌不吉利吗?”何迁文无奈地说。
何霆礼悻悻然笑,掩上房门后脚步轻快地回去了,回到屋里,就见陈敏如在回杨妈妈的话,“怎么也得等妹妹放了宝相青莲这个烟火,专门给她买的,祈福祝祷的,妈妈还是先去服侍祖母吧。”
杨妈妈还要说什么,何霆礼不耐道:“一个烟花多少工夫?老妈妈,你别是自己要躲懒吧?还不去看着祖母,大晚上的,外头一串串鞭炮响,别给祖母吓着了!”
杨妈妈被他堵了话头,扔下一句似威胁似泄愤的话,“姑娘自己看着办吧!”
走过半截回廊,杨妈妈特意等了等,没见到何青圆跟上来,只随着一声爆响,檐角溅开一簇璀璨火花。
年轻男女的笑声似乎也散了开来,摇摇晃晃地飘过拐角,杨妈妈听得直摇头,骂道:“没心肝的东西!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可年三十这日天气很好,晒干了潮冷雨雪,满天的银星映火花,恐怕不会有旱雷。
何青圆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从前的事,窦氏同别的老人家不一样,她就不喜欢过年,过年的鞭炮声太突兀,会惊着病弱女儿,心悸气喘,又是一番提心吊胆的折腾。
何青圆还记得自己小的时候,窦氏只有在这两天会搂她在怀,捂着她的耳朵睡觉。
每每这个时候,何青圆都睡得特别好,特别沉。
直到有一天,窦氏瞧见她掩在门后,兴致勃勃地看小厮放鞭炮,半点不害怕。
似乎就是那以后,窦氏对何青圆就渐渐只剩下了钳制和雕刻。
“阿圆,快看。”陈敏如笑着晃晃她。
宝相青莲的烟火是淡绿色的,在半空中烫出一朵青莲来。
何青圆微微笑了笑,道:“真好。”
屋里,窦氏正服睡前的药,听见外头的鞭炮烟火声音没个断绝,心里已经暗火丛生,道:“我还没死呢,赶着放起炮仗来了,上梁不正下梁歪!孙辈也没一个是好货!”
服侍她的老人有几个已经力不从心,告老了,身边这婢子年岁还轻,一向有些怕她,便道:“奴瞧瞧杨妈妈回来了没。”
她打开房门张望,见杨妈妈一个人回来了,何青圆没跟着来,心下不免慌乱,迎上去想同杨妈妈讨个应对的说法。
眼角瞧见一溜的丫鬟婆子端着窦氏浸足的热汤、药包和深桶进来了,她没多想,走出去几步见杨妈妈目露惊恐之色,伸长手臂戳指着什么。
“来人呐,来人呐。”杨妈妈尖叫着,“那老疯子进老祖宗屋里了!”
烟花盛放的时反而是安静的,何青圆隐约听见杨妈妈的声音,与陈敏如对视了一眼,就要往后头去。
何霆礼正兴致勃勃要去放下一个,见何青圆和陈敏如往廊上走,也跟上去瞧。
“快快,快抓住她,别伤了老祖宗。”
院里很乱,婆子婢女按做一团,可疯子劲大,手里又捏着个托盘,一拍过去扇倒了两三个人。
“老祖宗,老祖宗,我给您磕头来了。”张妈妈原来没逃出去,而是一直藏在宅院里,方才被鞭炮声一吓,脑子有些错乱了,不知年月,循着声音一路进了窦氏院里,笑嘻嘻地又要往屋里进,想要讨过年的赏钱。
见杨妈妈拦她,张妈妈恶狠狠唾了一口,道:“你这老不死的,又挡道,怎么?见不得我来讨赏啊!我辛辛苦苦一年了,老祖宗赏我点怎么了!?要是没有我日夜盯着,那丫头能那么老实服帖?你知不知道,她偷摸躲起来给她娘写信呢!还攒了银子收买小厮给她送信,多大的本事!”
她说着还摸了摸胸口,疑道:“信呢,信呢?”
陈敏如和何霆礼同情地望着何青圆,却见她掩在柱后,神色平静。
第107章 一夜
那封信是到了窦氏手里的, 何青圆跪在她跟前,听着婢子念她从心窝里掏出来的话。
她的字字斟酌,变成了字字可笑。
时不时, 窦氏会一挥手止住婢子的念,拿信里的事情质问何青圆, “你倒关心你母亲的身子, 我在你跟前日咳夜咳,不见你问上一句。”
窦氏每逢季节更替, 冷暖失当时就会咳嗽, 何青圆贴身侍奉,自然也有问候,可窦氏说没有, 那就没有了。
“祖母, 我……
何青圆没有说话的机会,窦氏合上眼, 又让婢子继续念, 念了一段她又问:“你还真是个地地道道的告状精, 你爹娘那些东西是给你的吗?那都是孝敬我的,我待你好, 才给你吃用, 你表哥表姐吃上一点怎么了?没见过你这样小气的!”
“可是表姐她没吃,她扔了, 踩烂了。”
“又不是什么金贵东西!”窦氏皱起眉头,“你还敢顶嘴?”
通常,窦氏把何青圆的信当笑话看, 但在那封信里,何青圆若说自己想走, 窦氏就会很生气,冷上她十天半个月的,皆是寻常。
“阿娘,您送来的芝麻糕我没吃着,那天窦家表姐来了,她说自己喜欢吃,祖母就都给她了。您要是回不来接我,能不能再给我一包芝麻糕呢?”
“阿娘,我从前听秦妈妈说,京城冬日里会下雪,一夜就能积起来的,九溪真的没有什么雪,我一回都没见过,您能不能带我去京城见见雪,见了我就回来。”
“阿娘,我上回给您做的袜子您收到了吗?两双单袜,两双棉袜,棉袜很暖和,您如果收到信就来接我的话,回程路上可以穿,就不冷了,我还给您做帽子,不会冷着您的。”
何青圆给董氏写过很多信,小时候的那些信,十成十都没寄出去,长大了后,她就不写了。
何迁文和赵姨娘赶到的时候,张妈妈已经被按住了,只还一个劲地叫,“老祖宗,老祖宗,那丫头有胆子说咱们姑娘绣的花样沉闷,自作主张改了几股颜色,我瞧她得意得很,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我给她划烂了要她重绣,那眼泪汪汪的样子呦,老祖宗,老祖宗,那丫头的事您都交给我,我办事妥,这世上还疼着咱们姑娘的,只有我和您……
杨妈妈恶狠狠往张妈妈嘴里怼了几团破布,累得浑身是汗,抬头瞧着廊上站着的几个人。
“杨妈妈手脚轻些。”何青圆开口时居然是含笑的,“张妈妈从前是小姑姑的乳母,也是祖母的陪嫁。论起来,比你要资历更深。”
“姑娘袖手旁观到这种地步,也不怕天打雷劈吗?!”杨妈妈厉声道。
何青圆抬头看了看天,道:“不怕。”
杨妈妈一声姑娘,让张妈妈好奇转脸看何青圆,也安静下来。
何青圆瞧着她,问:“妈妈记得我是谁吗?”
张妈妈仔仔细细地看了看她,见她穿着一身绯红斗篷,兜帽沿边包拢的白狐毛像鞭炮红纸地上的一圈雪,将她这个人给圈了出来,耳畔金珠摇晃,唇上血色胭脂,眸光熠熠,神采饱满动人。
何青圆看张妈妈困惑摇头的样子,忽然笑出来,好像收到了一份极其合乎心意的大礼。
何迁文正要斥她不知所谓,却听她朗声道:“说明祖母一丝都没有成功,我永远是我,不会是她用来缅怀小姑姑的傀儡。”
何迁文一时语塞,听见窦氏里屋喊人,说是她有些不好,匆匆自何青圆身边绕过去,扔下一句来。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种风凉话!”
何霆礼和陈敏如听见了,都很替何青圆抱不平,她却神色淡淡,强大地好似有铜墙铁壁可以抵挡,其实全因她从未对何迁文有过什么期盼,自然也鲜有失落伤怀之感。
张妈妈其实并没有伤到窦氏,只是她突然出现在窦氏眼前,又是双目圆睁,笑容怪异的疯子模样,窦氏被吓了一跳,当时心口就很不舒服,歪在榻上缓了好一阵,等何青圆那句话一冒出来,窦氏有种被迎面抽了一耳刮的感觉,气得无法言说,喘不上来劲儿来了。
何青圆慢吞吞落在最后,窦氏却谁都不看,眼睛只盯着她。
“娘,您还好吧?”何迁文关切地问。
陈敏如上前给窦氏搭脉,两只手都换过了,她一蹙眉,道:“先扶祖母进屋去休息吧。”
窦氏竖起一根指,对着何青圆,那双瞪大的眼看起来有些死不瞑目的意思,何迁文瞧着都有些害怕,何青圆却走了过来,一把攥住窦氏的手指,道:“孙女来了。”
等窦氏在屋里安置了,陈敏如才道:“脉象很沉很乱,不太好,我看了祖母的脉案,原先就颓了,只妹妹一回来,又扬了几分,眼下又虚了,也没什么药好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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