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迁文随意点了点头,见陈敏如去拿药材了,微微侧首对赵姨娘道:“把你手下人叫来,把那婆子好好处置了,大过年的,真是晦气。”
赵姨娘犹豫了一下,道:“她的身契还在老祖宗手里呢。”
“那就先扣了,等,”何迁文有些嫌恶地皱皱眉,道:“再料理了。”
赵姨娘轻声应了,示意何霆礼跟着何迁文进屋去,她则悄悄退了下去。
窦氏叫被褥压了个严严实实,鼓着一双眼,就那么盯着何青圆,只是一呼一吸都费劲,不好说话了。
何青圆在她床边坐了,道:“祖母可有力气说话?若没有,就睡吧。”
见何迁文进来了,窦氏终于挤出一个名字来。
何迁文听了后,眼神变得有些冷,只道:“年三十不好惊动,明儿他们就拜年来了,娘再等等吧。”
这话也没错,窦氏又不是今夜就要死了,她坐在席上的时候分明还那样有精神。
窦氏气得颤抖起来,抖得像是被什么脏东西附体了,看着十分可怖。
杨妈妈癫叫起来,被何迁文一巴掌掴懵了,又连滚带爬扑倒床前去。
陈敏如才配了药还没煎上,听说窦氏发起羊角风来,连忙来看,又是灌药又是施针,可收效甚微,杨妈妈言语含刺,窦氏目光怨毒,觉得陈敏如不是来救窦氏的,而是来杀她的。
陈敏如自家祖母宽厚慈悲,待孙辈们极好,一间堂屋敞开来供孙辈们戏耍,今夜必定也是热热闹闹,承欢膝下,哪里见过窦氏这种类型的长辈,简直像这宅子里的吸人精气的妖怪!
这一夜众人都在外间熬着,只有何青圆同杨妈妈守在烛火明亮的内室,听着窦氏费劲的呼吸声。
那声音不似人声,像是某种怪物牙疼的哼唧声。
窦氏原本还有些寿数,只是被接二连三的惊惧愤恨耗空了。张妈妈潜进来的时候,窦氏依稀看见她身后有个黑乎乎的影子,想来是催命鬼提前上门了。
杨妈妈见药喂不进去,有些不好预感,已经不再说话了,只跪在脚踏上流眼泪。
见何青圆眼睛干干的,她忍了又忍,终于还是道:“姑娘,您就心硬到这种地步?”
何青圆没有回答,她有些犯困了,但也不想睡,窝在床沿边上,只要微微垂眸,就能看见窦氏的脸。
窦氏睁着眼瞪着她,一眨也不眨眼,眼珠子似乎都不觉得涩,上嘴皮还呲住了,掀不下来,露着几颗牙。
何青圆用帕子擦干净她嘴角的口涎,把她的嘴皮翻下来,又轻轻捂了一下她的眼。
窦氏不肯闭眼。
临死之人的注视是很叫人畏惧的,杨妈妈都不敢盯着看,何青圆却是敢,且道:“祖母是想死不瞑目,好叫世人唾骂我们这些子孙吗?最少,也能让窦家人有借口多管爹爹要些钱财?”
何青圆说中了窦氏的心思,她笑了笑,道:“我是不是很了解您?嗯?我有时候觉得我了解您,甚至胜过了解我自己。您这辈子,小姑姑那一关就过不去,自然,旁人也会过不去,可人家都是藏在心里疼,您这性子,非要摆出来,总是不肯放过,不肯放过别人,不肯放过自己。”
窦氏喉咙里的响动渐渐有些微弱,何青圆抚了抚她的额发,忽然想说一些不相干的事情来打发时间。
“娘说,小姑姑生得像祖父,反而爹爹像您多一些,您的头发灰褐、细软,我、爹爹还有小弟,都是随了您的。”
窦氏的目光有细微的晃动,似乎是在寻找何青圆的头发,但烛光昏沉,何青圆没有留意到,而窦氏自己,也已经有些看不清东西了。
“您都没见过小弟吧。他是个很乖很聪明的孩子,有些心机,但不是坏事。”
窦氏在不知不觉间闭上了眼,听着何青圆轻柔的声音,觉得很困很乏。
“您也没见过我夫君,”何青圆笑了一声,道:“他也是很乖很聪明的,没什么心机,但也不是坏事。”
“不过您眼下若能说话,您肯定说自己死都不想见。小姑姑走了之后,您什么都排斥。别人在笑,您恨他们不知道你的苦,别人在哭,您又觉得哭什么?谁能比我苦?”
‘对啊!’窦氏脑后最后一个清明的念头就是,‘我这辈子多苦!’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多少苦楚只能咽下,可生下来的骨血却被养在婆母院子里,只因公爹和婆母门当户对,都是言情书网,只是不善谋财,所以纡尊降贵娶了她这商贾女做儿媳,还嫌弃她浑身铜臭,恐沾染了孩子。
何迁文出生起就喝乳母乳汁,在祖母祖父房里长大,开蒙后上学堂,窦氏几乎只在年节里才能见他。
孩子谁养跟谁亲,何迁文对祖父祖母亲近,耳濡目染,也敬重父亲,只是对于窦氏,他观感模糊,只晓得要叫娘,感情浅淡,被她搂在怀里都别扭。
窦氏的心早就在何迁文一次又一次从她怀中挣脱的时候冷透了,直到她生下了那个病弱的女儿,她才觉得终于有个孩子真正属于她。
可老天爷实在太狠心,窦氏只求死的人是自己,却也不能够。
她生出恨来,有样学样地抢了何青圆来。
小小人儿粉糯可爱,也给过窦氏慰藉,但何青圆越长大越有自己的主意,像植物横生的枝杈,超出了窦氏拟定的框架,是必定要剪掉的。
起初,窦氏以为枝丫断了就断了,可总是萌发新芽,剪不完。
她渐渐就恨上何青圆,她自己也清楚这恨来的冤枉,只是不寻点什么恨一恨的话,好像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窦氏能感觉到何青圆一直坐在床头,影影绰绰看见一团明亮的光芒贴着她,有些阴邪的东西因此被照退,她甚至感到温暖。
但,何青圆柔软的手忽然从发顶挪开了,窦氏想拉住她,叫住她,可她站了起来,毫不留情地离开了。
第108章 丁忧
窦氏已经不太能理解这一切, 只觉得一下冷了,寒气从地底丝丝缕缕冒出来,像无数双手, 齐齐将她的魂魄扯落。
外头的子子孙孙无一知晓,只是嫌这一夜难捱。
何霆礼正在嗑瓜子, 陈敏如与赵姨娘在商量寿材的事, 何迁文心事重重站在门边,招手示意何青圆过来, 低声问:“你祖母房里那些, 你知不知道在哪?”
听到何迁文的问,何青圆愣了一下,下意识转脸看床上的窦氏。
窦氏还是那样, 但她就是觉得有点不对劲, 在何迁文困惑的呼唤声中快步走回去。
杨妈妈也起身在窦氏鼻端试探了一下,只觉气息全无, 哀嚎一声。
此时已过子时, 窦氏算起来是死在大年初一, 何迁文大感晦气,又扯过何青圆道:“那些东西都在哪里?”
何青圆正恍惚着, 蹙眉看着何迁文, 站直了身子打量他,良久才道:“在小姑姑的牌位底下, 有一个机关,按住就会有暗格弹出。”
何迁文头也不回地走了,何青圆被他走时带起的风吹得一颤, 只感到一阵恶寒。
窦家每年来给窦氏拜年时人都来得很齐全,因为有好处可以拿, 今年也是不例外。
人死了的事情瞒不住,何迁文久不在九溪,拉帮结派,论起亲族来,在场面上还真没什么威势,幸好还有陈敏如的父亲帮他镇场子。
否则窦家人哭哭啼啼,言语威胁,何迁文还真是难以招架。
何青圆换了孝衣从廊上走过,被表姐呵住。
“你今年倒有脸回来,祖母养你这么些年,你说走就走,气她伤她,不知折损了多少寿数!”
何青圆转身看她,通身素白如落雪,衬得她面目愈发冰冷。
“表姐才是祖母心尖上的人,有你在,我不过是个补缺的。”
原本窦氏的打算是何青圆嫁入窦家,后来不成,又想让何霆礼娶这位‘窦表姐’的,只是两条路都没通,窦家对何家、陈家都是心有怨怼的,也知道窦氏之死是他们能榨出来的最后一笔了,便撒开了闹。
他们掰开了揉细了一笔笔讨要,窦氏允诺过的每一项他们都要拿到手,亏得何迁文狼心狗肺,早早拿了钥匙和契书,左右就是同他们耗!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样丧良心的话!”窦表姐提裙快步而来,一路追着何青圆骂。
灵堂前的人都换过一波了,陈敏如正守着,见窦表姐居然追骂进来,她忙快步走过来,却见摇春浮夏早有准备,忽然顿住脚,返身一左一右钳住窦表姐两双手,将她直接架了起来,推进了一间屋子里。
陈敏如本来还想劝一劝,可晃了一眼,瞧见窦表姐裙带上坠着的一个祥云金扁匣有些眼熟,那是陈家送给何青圆的及笄礼,身子不适的时候用来存储随身丸药,若无恙则配些香丸避瘟。
‘及笄礼,居然也会被窦家人拿了去。’陈敏如止住脚步,决定替何青圆看好房门,封住下人口舌。
何迁文在外头应对何家人,何青圆料理了窦表姐,押着她跪灵堂来了。
赵姨娘这两年也见过窦表姐好些回,每见一次,都无比庆幸她没能嫁给何霆礼。
她假模假样打人家前头走过来走过去,看清人家脸颊红肿,哭哭啼啼的样子,心生疑惑,跟在何青圆后头问:“姑娘打她了?”
“打她了。”何青圆还有闲心撒娇,道:“手还疼呢。”
赵姨娘忙替她揉着手,又问:“怎么被打了还这样老实?她可猖狂呢!”
“从小到大,她在我跟前从不遮掩本性,留了好些把柄,她还未嫁人,如何敢闹?”何青圆说着同赵姨娘走到前厅,道上守着的下人都离得远,看见是她们才不阻拦。
两人走近些就听见窦家一个舅舅扬声道:“这也好办,叫阿圆带了她姐姐上京,给她也安排一桩好婚事,她不是嫁了将军府嘛,多少有些面子,那祝家听说不只一个儿,姐妹做妯娌,和和美美多好!?”
何迁文的声音一改平日的沉稳,似乎是被气得跳脚,嗓门都很市井气。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疯魔了不少,就算豁出命给她引荐,她一没家世,二没样貌,三没德行,人家是瞎的聋的,都不要她!”
何青圆听得失笑,转身就走了。
赵姨娘有些担忧不想走,想继续听,但见何青圆走了,也只好跟上去,问:“姑娘,您不担心啊。”
“窦家人虽然不敢宣之于口,但也是拿捏着父亲好名声,重仕途,若是不满足他们的贪欲,就要散播父亲不孝云云。可祖母死了,父亲要丁忧三年,三年过后,还能不能重新任用都两说,窦家人没蠢到这份上,闹得厉害,最后也是要偃旗息鼓的。”
何青圆说得赵姨娘都心静下来了,也不管这档子事了,窦家人闹了一通,拿了窦氏的嫁妆回去,窦家其中一个还算脑筋清楚的晚辈出面又说了几句和缓的话,再加上陈伯父打圆场,何迁文还是捏着鼻子认下了这门亲。
上报吏部之后,何迁文决定在九溪住些时候再做打算,但还是得先回一趟京城,他心里也还牵挂何霆昭,只是书信寄过去之后没了消息,吏部的批文也迟迟没有下来。
何迁文心里有些没底,一连好几夜无法安睡。
他的情绪浸染了整个家,虽然没跟任何人说过自己的心思,但就连陈敏如都感到了一点紧张。
何青圆也写信给十二娘,同样是没有回音。
倒是进了二月这一日,季翡之的信到了。
何迁文拆了一角才发现是女儿的信,拿着就去找何青圆。
何青圆看信的时候他就在边上踱来踱去,何青圆也不吊着他,边看边说。
“季三姑娘说,勤王反了,趁着京畿几个府城的兵力大多支援秦老将军去了,勤王就带着他儿子反了,多亏瑞王救驾及时,圣上惊后病重,无力起身,眼下瑞王已被封为太子了。”
何迁文听了这个消息,比窦氏死了还要有冲击,浑身一麻,头昏眼黑,瘫在椅上吃了一碗定惊茶才缓过来。
“爹爹,先别自己吓自己,姐姐与那赵丰如只是定了亲,并没有成亲,咱们还算走运的。”何青圆匆匆看下一页,大舒一口气,道:“季姑娘说了,勤王庶子没有参与谋逆,但一家子也被判了流放,已经往西北去了,因为爹爹同吏部报了丁忧在前,所以朝上也无人用这事来弹劾您,算是躲过去了。”
何迁文捂着心头,连连摆手,道:“也罢,也罢,谋逆之罪,沾染上一点就是万劫不复,我这官怕是做到头了。幸好你大哥与太子次子素有交情,只是不知道他的身子如何了?”
他这边感慨着,赵姨娘觑了何青圆一眼,也道:“真是可怜了大姑娘。”
何迁文闭了闭眼,下意识要附和一句,只是一琢磨,便冷哼一声,道:“她若早些时候不闹脾气,哪里还轮得上这事!?”
“爹爹,”何青圆唤了一声,何迁文转脸看她,就见她似有不赞同之色,且道:“姐姐日后婚事怕是阻碍颇多,算她任性也罢,爹爹还是别说这些了。”
何迁文觉得何青圆挺有意思的,就问:“你就对她没有一丝怨怼吗?”
何青圆静默地看了他一会,嘴角一翘,神色仿若小女儿撒娇,却道:“有怨也都先冲着爹爹去了。”
她的口吻让这句话听起来不难受,但何迁文看见她笑意消失时的面孔,是那样平静冷淡,甚至含着一丝讥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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