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姨娘不敢直视他,只轻声道:“在后头屋子里,将军要见见吗?”
祝山威摇摇头,道:“先沐浴吧。”
他沐浴后也还是没要见施氏,只说要同孩子们一道用晚膳,就在这院里置办。
人来得很齐,满满当当坐了一大圆桌,众人心里忐忑不安,一点声音都不敢冒。
“事儿办得老辣,”祝山威瞧着他们一个个鹌鹑般,伸筷夹散酥烂的肘子,道:“话倒不敢说了。”
祝云来正吞肉,忽然见何青圆站起身了,鼓着腮帮不解看她。
“爹爹,这一切皆是我做的主,再把当家的权柄交给她,妹妹们这辈子都要折损了,我不忍见。”
祝山威漫不经心道:“我有些好奇,若是老三没自寻死路做下那蠢事,等他回来,你们要怎么应对。”
他说‘你们’。
十二娘果然就见祝山威瞟了自己一眼,她拿掉黏在唇上的一根细细鱼刺,迎上祝山威的目光,道:“他若忌惮大哥便罢,若执意要同我们作对,我就送施氏一程,他还能起死回生不成?看这疯狗乱吠也算有趣,若开始乱咬了,大哥一定会出手,手足相残说起来太难听,爹爹不会坐视不理,就算大哥把人弄死了,死都死了,您也会遮掩周全。”
这话说完,屋里一片死寂。
祝云来把喉咙口的肉咽下去,偏首打量了一下十二娘,不解问:“你是中了什么一定要说真话的咒术吗?”
第114章 父女
“听起来, 你对我很有怨怼啊。不满我心疼你大哥?”祝山威看着十二娘,又好像并没有把她放在眼里。
“爹爹这话又说的不好了,怎么引我去嫉恨大哥呢?别拽了, 袖口破了手也疼,”十二娘轻轻抓住十娘依旧青紫难退的手, 看向祝山威, 道:“爹爹不疼我们,是爹爹自己的缘故。”
祝山威的目光在十娘手上闪了闪, 又看着十二娘, 从她面上渐渐看见了另一个女人的轮廓,柔顺静默,擅长用眸子倾诉爱意。
祝山威的面孔难以觉察的温暖了一点, 笑了笑, 道:“你这性子是像谁呢?可一点也不像你姨娘。”
“姨娘什么性子?爹爹与我说说,我一点也不知道。”十二娘夹枪带棍地说。
“反正肯定不敢杀人。”祝山威也回得很快。
“所以年岁轻轻就见阎王了。”十二娘依旧是一句一句顶回去。
“你真当自己做下的事, 是轻飘飘可以揭过的吗?”祝山威有点忍无可忍了。
“那我不知道, 我自己不觉得有愧就行了, 反正虐杀庶出子女这种事,在咱们祝家的确是轻如鸿毛。”
两人这番对话语速极快, 众人听得胆战心惊却没办法插嘴, 直到十二娘说出了这话,祝山威拿杯的动作一顿, 起身向十二娘走来。
他杀过人的人头可以垒山,暴怒的时候自然杀气腾腾,几个姑娘吓得瘫软失声, 只有何青圆和祝云来反应迅速,一个冲过去挡在祝山威身上, 一个护着十二娘往后退。
祝山威抬手冲着祝云来肩头就是一虚掌,祝云来避过一侧身,展臂横住他,连声道:“爹!爹!”
这是祝云来第一次叫祝山威‘爹’,他一般都是叫老头的,祝山威怔了一下,侧眸看他,又看十二娘,见她站在何青圆身后还是一脸不认错的倔强,怒道:“你的反应她都算住了!你知不知?”
“我知道啊,她自己不都说了嘛,”祝云来揽了揽祝山威的肩头,摇了摇他,道:“她是妹妹,只不过想我护她几回而已,这也叫算计吗?爹,她是你女儿,是你骨肉啊,她们都很苦,你看看她们吧。”
祝山威满腔怒火堵在胸膛里,酿成了酸涩,他看着十二娘那双眼,又看看半个身子掩在桌面下的十娘,她那双青紫难看的手搭在长凳上,简直像冬日里的烂萝卜一样。
祝山威记得这双手给自己缝补过甲片,十指纤纤如玉。
“你是不是很恨我?”祝山威问十二娘,但其实是在问众人。
“是!”十二娘斩钉截铁道。
“也很想杀了我吧?”祝山威又问。
“不。”十二娘挑衅般道,“爹爹留着尚且有用,等大哥长成了,能肩挑一府了,再死不迟。”
“住口!”何青圆和祝云来异口同声呵道。
十二娘被他俩一骂,很想哭,但就是不哭,咬牙忍着,憋得眼圈通红,直淌鼻涕。
祝山威看着她这样,像一只没长成就敢犯浑的小兽,龇牙咧嘴的,火气不知道为什么就消了,心底冒着一股熏呛的烟味。
这桌饭是吃不下去了,十二娘被姊妹兄弟们藏在身后推了出去。
何青圆也出去了,但推了祝云来一把,把他留在屋里给祝山威了。
祝云来前后看看,见何青圆一边冲他摆手一边关门,又见祝山威坐在上首,微微垂着脑袋,烛光在他身后勾勒出一圈更大的轮廓,看起来像一座沉默的山。
祝云来抓抓脑袋,坐回桌上继续吃肉。
祝山威抬头看他,看了一会,道:“检举老三的人,是季家的门生。”
“是吗?”祝云来想了想,伸手给祝山威倒酒,道:“季七同何霆昭是好友,季家本就拥立瑞王,此举既能替他报仇出气,也顺应家族之选,不奇怪啊。”
“只是这样吗?”祝山威看着杯中酒满了出来,低头啜了一口才端起来。
祝云来吃饱了,抓起个桃子啃,边啃边说:“想问什么直接问呗,怕我不跟你说啊。”
祝山威看着他,笑了笑,道:“怕问了你生气。”
祝云来腮帮子耸得慢了些,他有些别扭地转开眼睛,摸了摸耳朵,道:“不至于,诶,你别这么小心翼翼的,我又不是姑娘,你对那几个丫头和缓些,也多笑笑,你一发火,她们都打哆嗦,小十才好一点,能下床了,被你吓趴在桌底下。”
祝山威此时看着祝云来的目光就很柔和,让祝云来觉得有些承受不住。
“小十二,可是个狠的。”
“狠什么?憋了十几年,才发一回疯,够乖了。就算狠也是像你的,像你不好吗?”
祝云来把祝山威问得没了话说,他叹口气,道:“女孩像我算怎么回事?”
“咋?女孩不能像你?会反抗不是挺好的吗?人就一条命,受欺负了,杀一个算平,杀两个算赚。”
祝山威听着祝云来这话,笑着问:“那她要是杀我呢?你会拦着吗?”
“怎么?怕了?”祝云来还真是什么话都能应,问:“承认自己错了吗?”
“哪有长辈认错的?”祝山威皱了皱眉。
“嘁,别那么大架子。”祝云来问:“你给我娘认过错吗?”
祝山威轻道:“是只给她认过错,又不是有错才认的,她不高兴,我就认喽。”
祝云来看着他,声音也不由自主轻下来,道:“爹,对阿娘的心意你藏着就藏着,谁也抠不出来。可你既没守身如玉,又娶了别人,总也要待别人好,哪怕不能全心全意,总也要给几分真情吧。不平则生怨,人之常情。”
祝山威快被祝云来气笑了,道:“不平则生怨?我是祸根呗?这话谁教你的?这两天见过季随海了?”
祝云来摸摸鼻子,问:“你知道?”
“季家人在碑林那么大动静,我不知道?我是傻子不成?”祝山威听起来并不高兴。
“怎么,我有这么一厉害舅舅,你不喜欢?还是觉得他面上扭捏不肯认我,你不满意?”祝云来问。
“我这副身家挣下来都是给你的!我用得着他?”祝山威顿了顿,又道:“不过他不认你,是有他的考量,与季家交好是好,可关系太密切了,反而不好。”
细枝末节都解释到位了,生怕他失落。
祝云来看着祝山威,心里生出对几个弟妹的愧怍来。
“你既说这身家都是给我挣的,那现在是我媳妇管家,你不挑事吧?”
祝山威有点无奈,道:“怎么说也是谋害嫡母,私设刑堂……
“啊,那去衙门升堂,叫满京城的人都知道,你回来不得宰了她们?”祝云来抢白一句。
祝山威揉了揉额角,又道:“毕竟是犯上……
“放心啦,幽禁施氏都费了她们几条命,她们还敢动你吗?”
祝云来说的轻巧,祝山威却沉默下来。
他其实根本不太在乎这些孩子,因为他并不爱他们的母亲,且生育之苦不用他受,一年到头又没见过几面,所以难有感情。
但十二娘那句话居然像剑一样捅在心上,一时间难以拔除。
“不杀我,只因为我还有用,还扛着这个家的根本,呵,居然将这种话直接说出来,只图个痛快,她也的确是孩子。”祝山威幽幽叹气,道“那等我老了,无用了呢。或者我还没老,而你却已经长成了……
“那你要杀了我吗?”祝云来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祝山威惊愕,道:“我杀了自己也不会杀了你的。”
“可在小十二的构想里,我是你的威胁,以你一贯为人处事,自然是要未雨绸缪。”祝云来道。
“你是我儿子。”祝山威觉得祝云来在说胡话。
祝云来看着他认真的眼神,想起何青圆曾说过的那番话,父母爱子,从来都不公允,有失偏颇是常态。
祝山威与祝云来后边谈了些什么,谁都不知道,只晓得祝山威默许了他们对于施氏的处置,把正院一些伺候他起居的琐事分给了吕姨娘和杨姨娘,至于整个家的中馈,则都交给了何青圆。
祝山威要在京中住一段时日,直到祝云赋的事情调查清楚为止。
因为姨娘在正院伺候祝山威的关系,十三娘和十四娘时不时也会跟在边上,但她们也不敢跟祝山威多说话,几乎不敢看他。
吕姨娘和杨姨娘逮着机会就替何青圆、十二娘说好话,只一句半句,绝对不多说,多说又怕触怒祝山威。
不过她们隐隐也有一种感觉,祝云来回来后,祝山威似乎变得柔和了一些。
她们将自己的位置摆得太低了,所以不觉得酸楚,只觉得庆幸。
“爹爹吃茶。”十三娘怯怯把茶盏放在祝山威手边,等了一会,见他没有别的吩咐,猫着身子退下去了。
杨姨娘忙道:“早上少夫人给您请安的时候说了,要带妹妹们出去放风筝。”
“家里地方不够放吗?”祝山威的语气听不出情绪来。
吕姨娘和杨姨娘对视一眼,斟酌道:“可每位姑娘都有一个大风筝,放开来怎么都挤,少夫人要带她们去草坡上放,她说这时候草地长得好,厚密绿浓,踩着舒服。”
祝山威回头看十三娘欢快地跑出去,掩在朱柱后的十四娘伸出一只手牵住她,两人头也不回的从这个大院里的逃出去了。
他总觉得这些个女儿像跳在自己脚边的小猫儿、小狗儿,可怜柔弱,没什么所谓。
但十二娘忽然就站起来了,指着他的鼻子道:“我是人!你是混账王八蛋!”
众人都不明白十二娘为什么忽然如此直白露骨,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甚至到了有些愚蠢莽撞的地步。
只有祝山威明白,她是在逼着自己正视她,看清她作为一个人的存在。
她也许算到了祝云来与何青圆会护着她,但即便他们护不住,她也无所畏惧,她有向死之心了。
第115章 宅家
何青圆这些时日也忙得很, 又要玩,又要管事。
人牙进了好几拨,每个姑娘身边都要添伺候的人, 哪怕是嫁出去的也给她们补上。
妹妹们的院子正在修葺,所以挨挨挤挤住在何青圆的侧院里, 每天叽叽喳喳像一窝小鸟。
不过场面上交际的事情少了些, 祝云赋做下的事情还没有理清,所以很多人都观望着, 同祝府保持着距离。
圣上薨逝, 又是国丧,禁歌舞取乐,这一家子忽然就窝在院里过起了自己的日子。
春日渐渐转夏, 桃李丰硕, 滋味愈发浓郁甜蜜。
国丧期间,有官身的人家一年内不可嫁娶, 庶民只消三月。
十娘的婚事顺理成章地拖了下来, 让她大为松快, 身子都好了不少。
众人都闲在家里,连祝山威也是不怎么出门, 偶尔有人来家中寻他, 只在外院说话。
只有祝云来是有些忙的,不知在忙些什么, 祝山威总指使他去跑腿露脸,应对周旋,有时候还需漏夜去季家。
夏夜黏热, 何青圆本就睡得不好,只穿了件单薄的绯色纱衣, 挽了满头青丝,露着一截柔白细腻的脖颈伏在牙色玉编席子上半梦半醒。
忽得,颈后软肉被轻轻叼咬,又酥又疼,直叫她在梦中就吟出了声。
好个滚烫的身子贴了上来,是撑住了几分的,虽不至于全压在她背上,但也贴得够紧了。
何青圆的腿被拘起了一边,折在他臂弯里,她太知道这动作是什么意思了,一下就清醒了,但已经来不及了。
她连张口唤一句夫君都做不到,只软软地叫了一声,就难耐得用指甲勾住了席子上一块块的玉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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