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裕坐在床上不说话。
主要是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说些什么好。
这回多亏陆槿梨反应快,不然刚刚那情况让牧朗闯进来,被一众下属窥见自己的私密事。岑裕了解自己的脾性,他怕是很难心无芥蒂,往后或许会忍不住迁怒于牧朗。
明明半刻钟前心中还发狠想着要狠狠惩罚一顿陆槿梨,半刻钟后就被对方送了人情,岑裕心中五味杂陈,一时语塞。
想了半天也不知该说什么,他站起身硬邦邦丢下几个字:“我走了。”
陆槿梨应了一声,又想起一事:“等等,我让常德温了鸡丝粥在灶台上,你等会儿记得喝呀。”
岑裕脚步顿住,喉间的话滚动半晌终究还是不吐不快:“陆槿梨,你听了那么多我的事,难道就一点都不怕我吗?”语气难掩费解。
“有什么可怕的?”陆槿梨笑了笑,明眸狡黠,“你都踩着你的底线摩擦这么久了,你不也没杀了我吗?”
岑裕磨牙:“原来你还知道——”
“而且。”
陆槿梨打断他剩下的话,眸中闪烁着细碎的、岑裕看不懂的微光,“比起害怕。”
“我更加关心的是,从冷宫到御膳房的那条路是不是很远?”
“你……是不是很疼?”
岑裕所有的动作戛然而止。
摇曳的烛光映在青年眼底,阴影被拉长,衬得那双丹凤眼里的光芒明明灭灭,晦涩不明。
陆槿梨怎么会害怕岑裕。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岑裕从来不会对无辜的人施以屠刀,他只不过是选择用来报复的手段略显激进了些,难道这也算一种错?
对他,陆槿梨只觉得心疼。
从冷宫到御膳房的路那么远,他拖着麻木的残躯和断腿一点一点爬回来,期间晕过去几次?有没有遇到人?
他那样好面子,被别人看到如此狼狈的模样,是不是感到很耻辱?
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的伤口,直到伤口泡得发白失去知觉,因为失血过多冷得发抖的时候,他是不是很害怕?很难过?
只要想到随着死亡迫近,青年那双漂亮绮丽的眼睛可能会露出的绝望空洞,想到那双眼里的光可能会慢慢熄灭,纵然隔着漫漫时间的距离,她也恨不能把陈旺拖出来再千刀万剐一遍。
她第一次见到岑裕时他便是意气风发的模样,红衣猎猎如火,抬眸看过来的眼神锐利如刀锋,像是一轮永不坠落的太阳。
不管那是真实也好,伪装也罢。
她都希望他像现在这样,永远热烈,永远骄矜,永远被人仰望。
如果说高傲是身有后盾者的权柄。
那么就让她来做他的后盾,让他再无后顾之忧。
陆槿梨沉默的时间太久,岑裕看不懂那双眼睛里的情绪,因为从来没有人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
他只觉得身体深处涌出一股细流,这未名的细涓流淌到四肢百骸间,所过之处生出细细密密的痒意。
他甚至有些搞不懂自己,陌生而无法掌控的情况,让他心底忍不住生出惶恐,以至于说出的话分外冷漠不近人情:“你是在同情我?”
“凭你一个阶下囚,来同情我?”
陆槿梨哑然:“你真的是这么想的?”
“笨蛋。”陆槿梨叹了口气:“我不是在同情你,而是在心疼你。”
这个回答太过令人意外,以至于岑裕忍不住睁大了一点眼睛。
少女的眼神太过认真专注,让他控制不住的磕巴起来:“心、心疼我?你心疼我?你、我、我有什么可心疼的?”
“我、我可是东厂提督!”像是这个身份给了他一点自信,对方的话越来越流畅,“论地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论权势,我可与皇帝平分天下,这世间几乎找不出比我更加权势滔天的人,你又能心疼我什么?”
陆槿梨托腮笑眯眯的看他吹嘘。
心里却想着:
啊,他已经cpu过载崩溃到开始口不择言了呢。
真可爱。
“所以我不需要你的心疼。”岑裕掷地有声的说出这个结论。
下一秒,他抬头,看见陆槿梨歪着脑袋,眸底含笑的模样,理智瞬间回笼。
藏着袖袍中的拳头瞬间捏紧,他强压怒气:“陆槿梨,你在耍我?好看我的笑话?”
这个结论又是怎么得出来的?
陆槿梨惊愕又无奈。
她不禁在心里又叹了口气。
岑裕好像一只敏感的刺猬,稍微感受到敌意就会蜷起身子拿刺去扎任何一个试图靠近他的人,看来想要让他对自己翻出柔软脆弱的肚皮,还是任重而道远啊。
岑裕:“陆槿梨,你——”
剩余的话卡在喉咙里,再发不出一点声音。
陆槿梨上前一步,轻轻抱住了他。
第51章 被囚国师×阴鸷毒舌督公(十一)
岑裕最后浑身红了个彻底, 落荒而逃。
陆槿梨在后头面带笑意的摇手绢,倚着门框把侍卫长叫住:“牧朗,回头告诉你们督公, 往后还有什么烦心事还可以过来告诉我哦, 不然我白占你们一个院子,也怪不好意思的。”
陆槿梨语带笑音, 细细咬字:“他若要来,我必定会——扫、榻、相、迎。”
侍卫长木着脸一言不发。
远处, 走出不远的一个人影似乎是绊了一跤。
报应来得很快,隔天陆槿梨为自己的胡作非为, 明知对方脸皮薄还故意调戏的行为付出了代价。
她订的大餐全都没了。
锁链也被收走了。
陆槿梨面无表情的啃着青菜, 浑身散发的低气压让侍卫长都退避三舍,恨不能离她十米远。
牧朗前些天窥见房内一角,心中隐隐约约有了些猜测, 能在东厂做到高位的哪个不是人精?
是以隔天陆槿梨推门时便发现, 原本守在门外的侍卫不知何时全部换到了院外, 她若想出门倒也不必再扯虎皮,多费口舌了。
唉, 又丧失了一大乐趣。
陆槿梨“啪”得合上门, 无聊的坐在小桌前发呆,正想着给自己找点什么事情作妖时, 远处一生突兀的鸟鸣由远及近。
她眯起眼睛,上前一步推开窗户。
一只毛色灰白的鸽子顺势落进她的房间里,陆槿梨捉住鸽子,果不其然在鸽子的右腿上发现了一张字条。
她退回桌前, 将纸条缓缓展开。
那纸条上只写着几行小字:“七日后,西巷接应, 速告知府内情形。”
那张不大的白纸上还余留了大半空白位置,以至于对面的十四个字全都委屈巴巴的挤在角落里。
看来是真的很迫切的想知道岑裕府上是什么情况啊。
于是陆槿梨想了想,大笔一挥,留了三个字。
鸽子翅膀一展,又扑棱棱的飞走。
然而刚刚飞出院子不过半米,翅膀便被石子打中,惨叫一声,摔落下来。
很快,那张纸条被呈上岑裕的案头。
岑裕下朝后又被拉去宴饮了一番,回来时已有些晚了。
他一边解下外袍,一边往书房里走,阴阳怪气的冷笑起来:“先前皇帝那般做派,我就猜到他近期忍不住要动手。今日曾相事出反常非要拉我宴饮,果不其然,在这儿等着我呢。”
常德接过他的外袍:“已按干爹您的吩咐,不管国师在纸条上回了什么,都先让鸽子送了回去。”
“国师足不出户,左右也写不出什么机密来,最多是抱怨,重点还是看皇帝那边打算怎么动。”
岑裕点头伸手:“纸条在哪儿?我看看上面都写了什么。”
常德不敢怠慢,连忙从桌上取了纸条,送到岑裕面前,岑裕接过一看。
入目是三个异常显眼,龙飞凤舞的大字。
——口已阅。
岑裕:“……”
岑裕陷入了沉思。
半晌,他有些疑惑的问自己的心腹:“前面这涂黑了的第一个字是什么字?”
还涂得四四方方像个正方形。
常德露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或许就只是,涂黑了而已。”
“嗯?”
常德解释:“拿到字条后,我们也担心其中是不是暗藏了什么玄机,但一来时间有限,二来怕损伤信纸坏了督公您的计划,只能用有限的方式尝试解码这个字,可惜最后并没得到什么有用的讯息。”
常德揣摩试探的猜测:“或许……它其实本就没有什么特殊含义。”
“是么。”
岑裕皱眉,指尖摩挲了一下那个黑字。
见岑裕神色有异,常德“噗通”跪下:“儿子无能,请干爹责罚。”
岑裕揉着眉心,他挥挥手:“不怪你,是我下令让你们将字条原路送回的,不过……你说得对。”岑裕回忆起陆槿梨那磨人的性子,越看这个字越觉得:“也许她确实只是单纯的写错了?”
然后转念又想捉弄人,所以故意把这个字涂得煞有介事的,想看众人为她忙得焦头烂额最后却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模样。
若真是如此。
岑裕默然。
那这家伙的性格可真是有够恶劣的。
如果陆槿梨此时在这里的话,一定会给岑裕颁个最懂揣摩人心奖。
毕竟他猜得都是对的,唯二没想到的两个点,第一被涂掉的那个字其实是个“朕”字,完全是因为上个世界待太久了没反应过来,陆槿梨顺手就给写上去了,写完了发觉不对,涂黑时又生了点坏心思,就故意涂成那样。
这字要被解码出来了,陆槿梨觉得自己可以收拾收拾准备想法子篡位了。
第二,陆槿梨其实不仅想要耍皇帝玩。她很清楚这信鸽是被岑裕故意放进来的,纵然这只鸽子经过了特殊训练,但在最善此技的东厂一把手面前还是不够看,既然知道鸽子会被对方截获,陆槿梨自然想要一箭双雕的耍耍岑裕,以报对方食言之仇。
不过陆槿梨还是低估了岑裕识人的本事,才相处几天就看穿了她恶趣味的本质。
东厂精英能人众多,纸上那个黑方块也是模仿的惟妙惟肖,分毫不差。
岑裕瞅了一会儿,越瞧越觉得眼疼,遂扔在旁边不再多管,转而提起了别的事:“字条上写着七日后动手,近几日应该宫里面应该就会有动静,你们多注意着点。”
常德躬身:“孩儿省得。”
另一头,皇宫内的情况却是与陆槿梨料得差不多,收到字条不久后就忙碌了起来。
养心殿内。
皇帝轩辕贺将砚台摔出去,大发雷霆:“从信鸽飞回来到现在已经过了整整两个时辰,结果最后不仅什么讯息也没能得出来,还把重要的传信烧出了个洞?!你们就是这么办事的?!一群废物!朕要你们何用?”
书桌前赫然躺着一张被烧出了个窟窿的字条,破了洞的地方正对应着那个涂得方方正正的口。
为首的太监韦明连忙惶恐跪下磕头:“陛下恕罪!”
未免刑罚加身,韦明将话说得又急又快,连珠炮似的:“国师出身青云山,字条上用的掩藏手法许是青云山那边特有的手段,自有其玄妙之处。奴才们浊气愚钝,参悟不透,故而一时半会解不出来。”
其实韦明也挺郁闷的。
他总觉得那张字条有些脆得过分,尤其是那涂黑的方块处,仿佛之前就被什么东西灼烧过般,甫一凑上烛火边就燃烧起来,若不是他眼疾手快,此时整张纸恐怕都被烧没了。
韦明心中隐隐有些不安的猜测,但没有实证,又唯恐皇帝觉得他在找理由狡辩,几番思虑过后还是没有说出来。
韦明试探着提议:“陛下着人写信去那边问问,或许会有些头绪?”
轩辕贺发泄一通,正靠着喘气,他阴沉着脸摇摇头:“太慢了。”
“青云山与世隔绝,送信来回至少需要十日。朕预备七日后营救国师,诸多事宜已尽数通知备下,不好更改。”
韦明为难:“那……”
轩辕贺看着这位自小陪伴自己长大的太监,态度和缓不少:“伴伴,先起身吧。”
不论如何,韦明总归是比岑裕省心的。
这位父皇在位时还算安分守己的东厂督公,其实也只是看起来安分守己罢了。
早在父皇缠绵病榻的那几年,岑裕便已在暗中偷偷收拢权势,新帝登基后不仅没有收敛,反而开始加快进度蚕食他的地盘。
等到轩辕贺从打败一众皇子成功登基的喜悦里,从温香暖玉无边奢靡中挣脱出来时才惊觉不对,那时岑裕早已分走了他的大半权力。
好在这几年经过轩辕贺的苦心经营,以及后妃家族势力的辅助,他终于从岑裕指缝间取得了喘息之机。
眼下只要再押上国师和青云山的助力,夺回大权便指日可待。
韦明省心是一回事,无能却又是另一回事。
如果此时在这里的是岑裕——轩辕贺虽厌极了岑裕,却也不得不承认对方办事的妥帖。
可以不罚韦明,但他底下那些没用的下属,却必须得好好惩治一番。
养心殿拖下去一批小太监,很快有人上来将血水拖干净,在殿内喷洒花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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