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旁的杨云婵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右旁的付奚也密密回着话,她两耳被围攻,被吵得眼冒金星,竟觉后颈的伤也开始隐隐作痛。
而离她最远的齐韫索性掀帘子去了外头辕座躲清净,只留她一人经受苦难。
不多时,马车停了。
杨云婵兴高采烈跳下车,付奚端起君子之风,做请让沈怀珠先行。
沈怀珠如今只觉得后悔,在这二人登门邀她和齐韫外出看灯时,她就不该奢求能借此与齐韫有所缓和,答应过来。
她在付奚的手势下折身钻出车厢,杨云婵招手催促着,她头昏脑胀,也未看清齐韫朝她伸来的掌心,脚下一歪踩了个空,整个人便直直扑倒下去。
眼前一晃,车下的人拦臂将她接了个满怀,在摇曳的灯影中,引来熙攘人群的频频侧目。
她被稳稳放于地面,一连串的问题兜头砸过来,“脚有没有事?伤口疼不疼?可又是头晕了?”
沈怀珠被着突如其来的关心问的懵懵然,实话回答:“脚没事,伤口疼,头晕。”
“我送你回去。”齐韫立即道。
沈怀珠好像突然就抓住了某个点,就势往他身上靠去,任性道:“可我想看灯。”
余光中,她瞥见杨云婵目瞪口呆为之震惊,付奚一脸复杂难以形容。
齐韫就这样寸步不离地跟着她,被她央着猜灯谜,看皮影,吃蜜淋……
同样寸步不离的,还有付奚。
沈怀珠回头看他一眼,方才杨云婵已与他们分开,临走前示意付奚与她同去,莫在他们二人之间杵着难看。
可这付奚一向伶俐,这回偏偏装作听不懂,一路紧紧跟着,盯过来的目光透着说不出的提防。
她心中又开始打鼓,难不成齐韫未曾识破她的身份,反倒让付奚识破了?
怎么可能……
肩膀被猛地一撞,沈怀珠扯到臂上的伤趔趄两步,激烈的争吵声打断她的思绪。
她抽着凉气被齐韫护着躲开,在旁听了大半,明白过来原是这对夫妻在这卦幡底下抽了两支签,概因本就琴瑟不调,又抽出鲽离鹣背的下下签,累积多年的怨气上头,发生口角之后当街动了手。
两人自知出丑,好生好气给沈怀珠陪了礼,拉扯着回家理论去了。
两人一走,围观的人群一哄而散,只有卦幡下的算命老汉仍旧眯着眼呵呵笑。
他看着还未离开的沈怀珠和齐韫,慢悠悠道:“娘子郎君,抽一签否?”
沈怀珠眼见着他那两支签要让方才那对夫妻鸾凤分飞,心觉这老汉不似好心促缘之人,有些抗拒。
谁料付奚激动地挤到跟前,嚷道:“抽抽抽!他俩抽!”
顺带替他们付了钱。
他心中有自个的盘算,子戈和这沈氏女实在算不上良缘,偏偏子戈知晓其中利害,还难以自持,倒不若借此让他认清这件事,尽早决断。
沈怀珠和齐韫被安排着各自抽了一签,在付奚殷切的注视下依次亮出签文。
沈怀珠——风弄竹声,只道金佩响。
齐韫——月移花影,疑是玉人来。
“上上吉签!娘子郎君实乃天上地下,珠联璧合的一对啊!”
在老汉的高声赞叹中,夜幕骤然炸开铺天绚丽的烟花,四周灯火辉煌,人影散乱,一声高过一声的爆响盖过耳边跌宕不休的笑闹声。
此间,唯余执签对望的二人。
第18章 奔逐
掠影残光纷飞,落下一地冷却的灰烬,热闹的人声远去,灯火阑珊渐歇。
付奚尚且陷在惊疑当中,好久才喃喃出声:“你们?良缘?”
笑话,裴子戈和他是良缘,都不可能和这沈氏女是!
算命老汉只当没听到他这突兀的问话,伸出食指,指了指头上的幡,“在月老庙吃过香火的红绸,郎君可要为娘子买一条,讨个彩头?”
幡下密密的绸早已顺着寒风拂向这对璧人,笼罩一层浓郁的艳,青年闻声不语,只是低垂着眉眼,仿若百子帐下温和却去新妇合欢扇的新郎官。
但见他放下手中签,抬起眼帘,显现与之相反的淡漠神色,凉凉启唇:“卜数只偶,怪力乱神之言,不必当真。何况——”
“我与这位娘子,只是陌路之人。”
老汉不强求,开始低头拾掇物甚。要走时,他伸出枯瘦的手掌,朝沈怀珠道:“小娘子,能否把签还于鄙人?”
沈怀珠恍恍回神,交出竹签,望着老汉背幡离去。
付奚心下微松,心说这裴子戈还算留有分寸,没彻底昏了头,倘若他应下这道签,占了这沈娘子婚嫁的姻缘,才是真的无法收场。
只是这话未免难听了些,付奚清了清嗓,将欲开口缓和气氛,忽听一声清棱棱的嗤笑声。
沈怀珠眄视着面前人,声音冷的像淬了这冬夜寒冰,“恕怀珠愚钝,实在不知在何处得罪了齐小将军,想来将军高风亮节,自不愿同我等叛贼逆党相纠缠。我便不自讨没趣,惹你生厌了。”
“在幽州,我先蒙你相救之恩,后在崖壁,我亦对你以命相护,换来调去,这情分当是抵清了。您既已承诺高抬贵手,护送我平安到达陇右,便请将未送出去的信物归还,至于何时启程,我不做催请,只望您能信守诺言。”
“待此番事了,”她退后一步,与他拉开距离,以同样的话回他:“你我陌路。”
“好。”齐韫应。
他这不咸不淡,无关痛痒的样子让沈怀珠心中恼意更甚,再不多说什么,撇下他们二人,自行离去了。
付奚看看齐韫,再看看那已然走远的纤细背影,犹豫道:“她一人……”
“会有暗卫跟上她,不必担忧。”齐韫卸去作伪的淡然,连声音都透着疲累。
付奚道:“你又何必说如此绝情的话,怪让人伤心的。”
风中传来一声叹息,又随之飘荡着零散。
“伤心了,才会走的远。”
*
沈怀珠的确是负着气出走的。
她无心究竟自己何来这么大的恼意,只是觉得方才那番话说的太绝。
齐韫纵然过分,可她的目的并未达成,又何必在细枝末节上纠结?况且,就这么因为一时意气空手而归,实在算不上一个好细作。
横竖说出的话是找补不回了,眼下只有齐韫在送她离开前,想法子摸到他身上的兵符。且这回,决不能再失手。
沈怀珠这般想着,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她不禁腹诽,齐韫这暗卫当真不是什么兢兢业业好暗卫,走出这么大动静,让她想不知后面有个人都难。
索性转过身,“我说……”
看清楚身后的人,沈怀珠愣住了。
这哪里是什么身手矫健的暗卫,分明是做仆役打扮,只胡乱蒙了半张脸,意图行凶的歹人。
两人大眼对小眼,眨巴着互相看了好一会儿,沈怀珠这才想起自己该有的反应,掉头要跑,却被人堵住前路。
清寂的夜,几粒星子缀于天穹,稠墨般无人的深巷那头,依稀走出抹高大的身影。
他遥遥停于五步开外,暗昧的星光模糊他一半面容,只显现出半侧锋利的骨相线条,及那只狭长含笑的凤眼。
“在下与小娘子一见如故,不知能否有幸邀约,同小娘子单独叙上一叙。”声音却是称得上温润。
沈怀珠回首望了眼身后鬼祟打扮的仆役,笑:“邀约?阁下这样的邀约着实稀奇,不知情的,还当是在行甚么杀人越货的勾当。”
“小娘子言重。”那人走近两步,显露出深邃的五官,“手下人不懂事,无意惊扰了娘子,还望娘子能给在下一个赔罪的机会。”
此人通身名贵,气度不凡,一看便知绝非寻常人物,沈怀珠摸不清他的意图,亦不好动手,对上那双狭眸里不达眼底的笑,以及寸毫不让的态度,淡然道:“看来,这机会我是非给不可了。”
那人但笑不语,沈怀珠也懒得与他打机锋,理了理臂弯里花草纹样的浅赭色披子,端好仪容,侧了侧眼:“你若要劫我,便莫用绳索迷药,毕竟这等卑劣手段,有失阁下的身份——”
身后的仆役闻言,默默藏好手中沾了迷香的帕子及捆人的绳索。
她这才满意一般,抬了抬下巴,“走罢。”
这厢齐韫从暗卫口中得知跟丢沈怀珠的消息时,沈怀珠已被一辆镶金坠玉的华盖马车带出了城门。
马车内极宽敞,四壁雕刻着明丽的缠枝莲花纹,座榻厚褥柔软,暖毡铺地,黄花梨木案几上摆着满满当当的茶果子,此时被尽数推到沈怀珠面前。
顾渚茶的清香弥漫车厢,对面的人听完沈怀珠的名姓,怔了一怔,语意不明道:“怀珠韫玉……娘子与那裴子戈还真是有着不解之缘。”
沈怀珠闻言蹙眉,“你劫我,是因为齐韫?”
那人啜了口茶,答非所问道:“早年我与他谒泉山下一战,割袍断义,至此五载不曾见。你一个柔弱女郎,甘愿抛却血亲追随在他身边,自是一片痴心交付,难道,你就不想试试他的情义?”
这话换来少女一声无谓的笑,“那阁下怕是算错了,齐韫并不想与我扯上关系,亦不会亲自来寻我。你若不想白费力气,不如就此转道,趁早送我返程。”
这人原是没骨头般斜倚着,听此却饶有兴致坐直了起来,探究道:“你在同裴子戈置气?”
沈怀珠被这话问住了,若说没置气,她不会撂下那番斩断后路的话,可要说置气……她和齐韫谈何置气?
那人见她犹豫便什么都明了了,颇有些幸灾乐祸倚靠回去,说:“我倒是想看看,若裴子戈当真肯来,是如何哄置气的女郎的。”
沈怀珠不想再与他探讨这些,转回最开始的话题:“阁下与我说了这么多,我还不知你的尊姓大名。”
那人瞧她一眼,漫不经心道:“谢尘光。”
*
此时的杨府正是灯火通明,齐韫、付奚及杨家姊妹齐齐坐于花厅,几人顺着对完口风,愣是没对上沈怀珠的行踪。
焦急之际,有阍人来报:“大娘子!谢少卿着人递了话,说就此回隰城去了!”
杨云雪意外:“这般突然?可有言说缘由?”
阍人挠挠头,“说……有娇娥相伴,不便多做逗留。”
杨云雪正是奇怪,这卫尉少卿奉圣命来此慰望重伤初愈的父亲,今晨将至幽州,那时他还说要停留几日,身边也未曾见过女郎的身影,怎就突然这般不辞而别了。
却见齐韫霍然站起身,沉声问:“你说谁?”
阍人被他冷厉的眸光一刺,顿时紧张起来,打着磕巴回道:“就、就是那位卫尉寺少卿,谢少卿呐!”
齐韫呵笑出声,吐出的话音如同含了刃,一字一顿:“谢尘光。”
付奚看着他含着怒意转身迈出花厅,连忙迭步跟上,“你去哪?”
“隰城。”他回。
付奚震惊,眼睁睁看着他从马厩牵出马,翻身而上,掏出怀中符碟抛给他,道:“桑干河的将士们等不得了,劳你替我带上一程,改日请你喝酒。”
未等付奚回话,振缰声起,马蹄骤而翻飞远去,徒留府门前未彻底反应过来的众人。
月明星稀,冬夜天凝地闭。
此夜,有人悠然自得,静等故人奔逐;有人辗转反侧,道不清纷扰思绪;也有人披星戴月,重返一场前尘旧事。
第19章 前尘
奉平十一年春,先帝殂逝,储君孤弱。
襄王魏烨策动北衙六军,于当夜截遗诏,困东宫,新主未立而遭羁系,满朝哗然。
与此同时,其旧部自朔州起事,连同各方起义军,扰乱河东,长驱南下,直逼京都。
时逢陇右节度使拥兵自立,裴青云惊闻巨变,自援京半途调转,只身赴陇;齐霜岚接手赤水军,随父带领的齐家军汇合,穿萧关至沦陷的宁州。
在宁州,齐霜岚竭力护父亲杀出重围,入京畿道,自己却被以起义军之名据守与此的悍匪马春拖住。
幸而在此任司法参军的刑部尚书之子何耀及时襄助,两人脱身后被一同围困在彭池。
彭池之内尚有三千百姓,以及何耀身怀六甲的娘子,谢漾。
当朝皇后姓谢,位同宰相的左仆射也姓谢,夫家何氏又是清流世家,自幼所习所见便不同于寻常女子的谢漾,哪怕柔弱至此,也不曾惧怕过半分。
以至后来她是如何艰难产下孩儿,又是如何与夫郎一同赴死的,除从其中逃出生天的齐霜岚,无人知晓。
然而齐霜岚终究也是死了,死在稳住京都后,被逆党险些攻下的隰城。
那时她分明已经杀至城楼,扶正旌旗,却被一声惊天巨响淹没在坍塌的楼墙与数日不熄的大火中。
连一句完整的尸骨都没有留下。
谢尘光又做梦了。
他梦到阿姊如往常那样,坐在那张红酸枝的罗汉榻上,正在缝一只团窠纹的织锦荷包。
半开的雕花窗泻下一层素白光影,和着院外开的正好的白玉兰,将她柔丽的面容照得不甚清晰。
谢漾似乎是看到了他,抬头朝他笑:“阿末,你来了。”
他情怯般,扶着隔扇门的边梃,没有出声。
“快进来,瞧瞧喜不喜欢。”谢漾这样说着,在荷包上收下最后一针。
于是谢尘光才将门撑开些许,轻着步子到她跟前。
“怎么不说话?”
谢尘光低着头,看见她发间靡丽的攒花簪,上头的金花丝映着濯亮的日光发颤,刺得他的眼有些疼。
他压下其中酸意,低低唤道:“阿姊……”
谢漾瞧着他,似在细细描摹他的眉眼,尔后喟叹出声:“你长大了,有了许多心事。”
谢漾出嫁时谢尘光不过七岁,髫年小儿而已,哪里就与长大有关?
梦中的谢尘光神识混沌,并未察觉出这不同之处,只定定站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谢漾目光一转,看向他的肩头,“怎么又受伤了?”
谢尘光这才觉得疼,偏头看向被勾破的左肩,那里已殷出一层浅淡的血迹。
他忽然委屈,说道:“裴子戈划的。”
谢漾却没有安慰他,轻叹一声:“阿末,你又任性了。”
“我没有、阿姊,分明是裴子戈,若不是他母亲……”
“好阿末。”谢漾打断他,“阿姊知道,你是个明辨是非的好孩子。”
谢尘光喉头一哽,缓缓屈下身躯,想像幼时那样,枕向阿姊的膝头。
他那样小心翼翼,可头稍一沉,还是枕了个空。
他只看得到阴翳的天光。
屋子的门关得并不紧,尚留着一道缝隙,飒冷的冬风吹进来,和着枯叶刮过地面的声响,将门吹开一些,连带着那点错觉般的玉兰香也一并席卷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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