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尘光哈笑一声:“我记恨你?裴子戈,人家小娘子置着好大一场气,要与你分道扬镳了,你比之我这孤家寡人,好不了哪里去吧?”
素来淡漠的郎君,头一回因为一个小娘子苦恼起来,他认真道:“这次是我的错。”
“哟,还知道低头呢。”谢尘光酸酸道。
齐韫想起什么,弯了弯唇角,笑意从眼梢融化,刹那扫去眉眼的冷峭,多了几分温柔的味道。
是了,为一个小娘子低了头。
他无视谢尘光的嘲谑,也拒绝他的相送,独自回房时,想起沈怀珠对他避之不及的态度,那点温柔便参杂了许多无可奈何,他低低自语,说道:“这辈子想要陌路,不可能了。”
两年时间诚然紧迫,但讨伐沈雪霄是必然。
他有信心,也有底气拿下陇右这根难啃的骨头,既终究是要兵戈相见,她便终究是要恨他。
那么早一些晚一些,又有什么紧要。
第23章 逃离
沈怀珠第二日醒来后,忍着阵痛的脑仁,坐在榻上思忖了半个时辰,最后得出结论——
齐韫疯了。
他绝对是疯了,竟想把她带回河西!
沈怀珠不是傻的,她能猜测出这所谓的美人计当是起了作用,可昨夜齐韫失态流露出来的情意,她实在分辨不清有几分真假。
都说这世上最靠不住的就是男人的情,她若真随他去了河西,先不说是否能够摸到兵符带走,便是单单一个裴青云,就能让她有去无回。
沈怀珠虽心系任务,但比起任务,她还是最为心系自己的小命。
若只是为了一个死物,为了沈雪霄的宏图大业,就要她赔上性命,沈怀珠这把刀做的够久,不介意反过来捅沈雪霄一刀。
周映真昨夜那番试探的话,恐是看出了她的身份,他与魏濯关系亲近,至今也未见过来拿人,想来还是不能确定。
沈怀珠飞快合计着,合计到最后,发现这谢府是一刻也不能待了,她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尽早离开才是上策。
心下做出这个决定,沈怀珠开始不动声色窥察谢府最易脱身之地,规划逃出隰城,返程陇右的路线。
她不敢耽搁,一面留意最佳的跑路时机,一面从何婉枝口中得知,谢尘光和齐韫今日不知要忙什么,传话说今晚不归府了。
沈怀珠便明白为何齐韫昨日还对她频频示好,到了今天却把她晾在一旁,原是顾不及。
顾不及,便是恰好的时机。
沈怀珠借口有些累,早早回了房,预备着跑路事宜。
其实不需要如何预备,她无牵无挂,便是连行囊也不必拾掇,只往身上揣了些银钱细软,而后枯坐在黑暗中干等。
等外面的锣敲过了三遍,沈怀珠才轻手轻脚推开房门,绕着前两日探查过的偏僻小道,一路顺顺当当到达了府邸大后方。
她望着墙瓦之上闪烁的星光,仿若嗅到了自由与生的气息,心中隐隐激动。
摩拳擦掌一番,沈怀珠脚尖蓄力,正待要越过高墙时,忽听旁侧传来疑惑的一声:“沈娘子?”
浑身动作一滞,沈怀珠僵硬转头,看见也刚刚从小道方向绕来的,含着淡笑的周映真,以及方才出声唤住她的魏濯。
沈怀珠有一瞬间甚至想要不管不顾,提力跃墙而去,但她未从魏濯眼中读出预料中的猜疑,未防多生事端,她迅速压下这个念头,审时度势,伏身叩拜,声音哽咽道:“圣人!求圣人只当未曾见过奴,放奴走吧!”
魏濯让她起身,沈怀珠便缓缓抬起那张泪点盈盈的芙蓉面,垂颈低眼不敢直视御驾。
魏濯叹了口气,似是感到惋惜,道:“女子立身本就不易,你既决心要走,朕自然不能只顾私情,强替齐小将军留人,朕只问你,朕的爱将哪里不好?”
沈怀珠泪涕如雨,细细抽噎,连带着纤瘦的肩膀也随之颤抖,泣声道:“齐小将军名重天下,贵不可攀,奴不敢妄想。”
魏濯沉默良久,终是没再说什么,放话道:“你走吧。”
沈怀珠诚惶诚恐谢恩,人还未动,便听久不出声的周映真开口:“沈娘子无梯无凭,如何能走?”
他上前一步,朝魏濯作揖行礼,温声分析:“圣上,依臣看,沈娘子只是如谢少卿所言,在同齐小将军怄气罢了,此番,也并未真的想走。他们二人既在感情上有所衅隙,还需齐小将军回来亲自解决,毕竟男女之情上的事从来都是剪不断、理还乱,圣人代其决断虽是好心,可终究少不更事,不明白其中意会,若因为其中一些偏误,坏了一桩姻缘,可就不美了。”
上下嘴唇一翻,便轻而易举曲解了沈怀珠的意思,让魏濯为刚才的决定心生犹豫。
沈怀珠饮恨吞声,眼看着魏濯面露歉然地看向她,张唇将要说什么,后墙上空繁盛的星子下,陡然翻来几道黑衣人影,伴随着猎猎衣响及破空的挥刃声,直直刺往魏濯的心口。
周映真几乎在瞬息间便拔出腰间软剑,挑开剑尖,将魏濯护在身后。
魏濯瞧着单薄,却并不文弱,抬脚踹翻一人,夺了他手中剑,反手利落解决掉扑向沈怀珠的人,交代道:“沈娘子,莫要惊动了阿枝,速速去前门唤人!”
沈怀珠仓皇应好,一路跑向正门时,脑海中已飞快计量出旁的对策——趁乱从正门出谢府!
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
“快救驾——”
离开后院一段距离后,沈怀珠高喊出声,府中侍卫倾巢而动,携刀带剑的与她擦肩掠过。
沈怀珠半步不停,直朝着前方紧闭的大门飞奔。
只消再有十步,她就能触到门闩,自此天高路远,关山迢递,这劳什子兵符谁爱窃谁窃,总归她再不会回头,也不会再与齐韫有所纠缠。
耳边风声呼啸,沈怀珠这样想着,心潮也随之激荡起伏,以致步子都错乱几分,脚下不及防一绊,整个人便直直扑倒在坚硬的石板青砖上。
肘,膝,掌心,无一不传来赤赤的疼。
沈怀珠无心在意这份疼,亦不打算给自己缓劲的时间,手一撑就要爬起来,仓猝抬眼间,却晃见停至面前的一双皂青靿靴。
一瞬间如坠冰窖,通身寒意侵骨而来。
沈怀珠感觉到双肩一紧,被人从地上抽了起来,那人细心理过她的裙裳,捧过她双掌,温柔吹了吹上面黏着血和尘土的伤口,似乎还轻声问着什么。
沈怀珠大脑嗡鸣,一时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更别说回他的话。
齐韫见沈怀珠满脸惨白,望向前方混乱的缠斗时,面上便带了锋凛之色。
他将少女拢进怀中,对一旁的谢尘光说:“一群行刺圣驾的蠢货,都不必留了。”
第24章 剑穗
阴暗潮湿的牢房,夹杂着糜烂腐朽的味道及血的腥气,厚实的砖墙阻不住腊月的寒风,冷意渗过砖罅一丝一丝钻进来,连头顶小窗的那几缕残阳都显得灰败。
谢尘光近乎麻木的看着脚下的人癫狂乱语,闭了闭目,一脚将人踹回去,厌烦道:“都几次了,这狗辈一见到你就这鬼样子,半句话都问不出来。”
齐韫冷眼看着地上的人,若忽视他披散在脸前凌乱不堪的脏发,及脏发下狰狞难看的疮疤,依稀还可辨认出,这是当初齐霜岚身边的副将,成风。
该随那场坍塌的城墙和大火一并消失的人,两年前被追查往事的谢尘光擒获,扔入私牢后几年严刑拷打,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他早已承认,当初襄王以万户侯允他,只要他炸毁城墙,放乱军入京,襄王夺得皇位,他便可享光前裕后的无上尊荣,还何需留在那僻远的河西受人调遣,吃尽黄沙。
可万万没想到,襄王是个命短的,空怀一腔勃勃野心,奈何承不住天子龙气,笑话一样死在了白玉案上的一碟糕饼之下。
成风得知消息时已然晚了,城墙上的火药来不及撤去,齐霜岚杀上高处,最后湮灭在这震天巨响中。
交代到最后,他竟失声恸哭起来,声称未曾想要害死将军。
他不敢回去见裴青云,亦不敢把将军留下的东西送还,只得偷偷为其立了衣冠冢,可每每午夜梦回,他还是能看见死状可怖的将军朝他索命,加上谢尘光毫不手软的施刑,他禁受不住,烧了一场后,害了严重的癔病。
初时他就不肯交代衣冠冢的所在,生怕遗物现世,坐实他叛贼的罪名,牵连留在乡梓的妻儿。
如今疯疯癫癫的,一问此事,更是什么都撬不出来,尤其是前两日见过齐韫之后,活像见了鬼,又跪又拜,没有能问话的时候。
此时,齐韫一改前几日冷漠的态度,走近两步,缓缓蹲至成风身前,黑漆漆的眸子凝视他一会儿,忽尔勾出抹笑,温声问道:“成叔父,南墙上的风筝,您替我摘下来了吗?”
“……小郎君?”成风神志不清发问。
“是我,叔父。”齐韫望着那双混浊的眼,诱说道:“我阿娘的东西不见了,它在哪?”
成风恍恍惚惚,颠三倒四道:“在……在城郊、城郊南,不,是城北……城北桃树下。”
齐韫冷下神色起身,转脚往牢房外走,谢尘光问他:“还留不留?”
是说成风的命还留不留。
“为何不留?”齐韫讽笑,“他这样,活着远比死了更让人痛快。”
成风糊里糊涂的,能说的只有这么多,谢尘光命人将隰城周围所有的桃树翻了个干净,终在第三日找到那衣冠冢。
齐韫接住那条剑穗时,手微微有些抖,他将其挽在自己的佩剑上,用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母亲,回家了。”
过了午时,齐韫一行人才回到谢府。
沈怀珠那日受到“惊吓”,一连病了好多日,兴致也一直不大好,他回来时在街边买了倒糖影儿,便未同谢尘光去往膳厅,先寻沈怀珠去了。
他一面快步走着,一面估摸着她有没有歇午,将入庭院,便见周映真正被沈怀珠屋内的侍女恭敬送出房门。
周映真看见齐韫,温润的笑容中带着若有似无的挑衅,问候道:“齐小将军也来探望沈娘子?”
齐韫状似无意转了转手中的倒糖影儿,话音淡淡:“来同她叙话。”
周映真显然注意到了他的动作,提醒道:“饴糖吃多了腻嗓,尤其入睡前,醒来恐有咳状。”
“我自会看顾,不劳周太傅操心。”齐韫留下这句,径直进门去了。
沈怀珠在屋内将二人的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所以在齐韫让她猜他背后藏了什么时,沈怀珠十分不解风情地回道:“糖。”
齐韫却一脸高深地摇了摇头,“非也。”
沈怀珠疑心自己听错了,从美人榻上坐直身子,“那是什么?”
齐韫将背后狸猫样的倒糖影儿亮出来,面上带着少见的孩子气,“一只阿善。”
他执着糖签,将上面憨态的小狸奴凑到她唇边,笑意深深:“这只阿汕要不要尝尝?”
沈怀珠这几日已经想通了,既然在谢府跑不了,不如在回河西的途中再做打算。
届时她身边只有齐韫,撕破脸至多闹个你死我活,不似此处人多眼杂,她一旦暴露,便是众矢之的。
于是很给面子的咬了一口。
甜滋滋的味道在口齿中化开,这几日因灌药而发苦的唇舌得到纾解,沈怀珠吃着高兴,又就着咬了好几口。
还欲再下口时,面前的残缺的倒糖影儿被拿开,沈怀珠对上齐韫若有所思的神情,听得他道:“饴糖吃多了腻嗓。”
他似乎是很不情愿复述周映真方才的话,瞧着没情没绪的。
沈怀珠好笑着接过他手中的糖签,晃了一晃,弯眼道:“可我想吃。”
齐韫没再阻拦,只看着窗外明丽的金光染过她的松散挽着的鬓发,又透过琥珀的糖脂,在她柔软的唇上映照出一片蜜色,糖脂间或将粉润的唇瓣压白,沾上些许甜黏的糖渍。
他便觉得嗓中发腻,仿若吃多糖的人是他。
沈怀珠将最后一块咬入口中,齐韫忽然说:“我还未用饭。”
“那快去啊。”沈怀珠顺理成章赶他。
下一刻,青年的身影已经笼罩下来,他凝睇着她,一寸一寸,从青黛色的水湾眉,到湿润瞪圆的幼鹿眸,寸寸往下,最后是那泛着甜气的花瓣唇。
他声音暗哑,说:“用些糖也可。”
都到这个节骨眼上了,沈怀珠还怎么可能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一把将人推开,指着门道:“用饭去膳厅,吃糖自己买,我这里什么都没有!”
之后几日沈怀珠一直躲着齐韫,顺带在心里把楚念生这老狐狸骂了千百遍,都是这厮的馊主意,现今非但任务夭折,还惹了一身桃花债,拖他的福,她这条脱身的路,委实不好走。
*
齐韫和魏濯都这么心安理得留在了谢府,似乎都没有短时间离开的打算。
转眼到了年关,除岁夜,隰城同皇宫一样,要在城中举行一场盛大的驱傩仪式。
谢府众人相约同去,就连何婉枝都破例允许前往一观。
等待女郎们梳妆时,几个郎君就在灯火繁亮的庭院内等着。
沈怀珠又琢磨起了跑路的事情,今夜势必为一场盛况,若趁着人群走散,应当不会引起太大怀疑。
是以简单收拾一番,轻装简行,与他们同等。
谢尘光听着街外已经热闹起来的人声,越觉得现下百般聊赖,索性用剑鞘碰碰齐韫的肩,道:“比一场?”
齐韫挑眉看他一眼,手中剑顷刻出了鞘。
乌木剑鞘便落入一旁的沈怀珠手中。
谢尘光措不及防迎上雪刃,急急退身避挡,也迅速拔了剑,不忘打趣道:“嚯,比当年谒泉山下还要狠!”
齐韫手中银剑锐不可当,谢尘光也很快找回架势,二人酣战,一时间庭中剑风阵阵,唯剩锋刃碰撞声铮铮作响。
魏濯与周映真不时低声评断两句,沈怀珠却逐渐被齐韫剑柄上,随其招式急剧晃动的剑穗吸引了目光。
她不记得齐韫的佩剑上曾有剑穗,更何况是如此陈旧的剑穗,或许是此类物件多是大同小异,竟让她觉得有些眼熟。
沈怀珠便忽然想起当初和一起父母随商队游转时。
她对那时的记忆其实已不大清晰,只记得在河西一带,他们所落脚的旅舍曾在夜里生了场大火。
此间旅舍多是行商者,一时间许多人来回在火海中蹿荡,只为抢救商货。
她睡眼惺忪的被阿爹抱出大火,安置到一旁,小小年纪也不知害怕,只仍想睡觉,两眼打架间便被有心之人顺手捞了去。
再睁眼看到的便是黑漆漆的陌生地,她吓得嗓子都哭哑了,绑她的歹人见哄骗无用,索性捡了根藤条,要来打她。
藤条还未落到身上,那人脖子上先架了柄长剑。
女子生得素齿朱唇,双目澄澈,举手投足间英姿飒飒,风华绰约,制住那一个孔武有力的男子,便如制一只挣扎的笼鸟般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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