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问过了沈怀珠的来历,而后将那歹人绑到树上,过来温声安抚她。
沈怀珠见她生得貌美,恍惚还以为是从天而降来救自己的神女,是以格外乖巧听话。
她带着沈怀珠往男子交代的方向走,行了半夜却始终不见旅舍,察觉出受了蒙骗,又折返回去给了这男子结结实实一顿打。
这么一折腾便到了天亮,沈怀珠在她臂弯里睡了一夜,又在被喂了些馎饦,精神头养了回来,便会体贴地为这位神女恩人为擦汗,糯声糯气问她累不累、渴不渴。
神女恩人惊奇道:“原来养小娘子是这般感受,可惜我家是个只会耍剑爬高的小郎君,不若你可亲。”
说着抚了抚她娇嫩软和的小脸,“把你许给我家那小子如何,他虽不若你可亲,却分得清好赖,必然不会亏待你的。”
沈怀珠忘了自己回了答什么,只记得她紧紧牵着女子握在手中的剑鞘,随着她一路往回,剑柄上的红穗子扫在她的手上,配着上头沁凉的翡翠珠悠悠荡荡,她身量太小,一路便只看得到抹亮色。
后来女子的面容被她淡忘,这剑穗却始终印象深刻。
久远的记忆翻涌又平息,沈怀珠心中反复推敲,隐隐有了猜想却不敢确定,最后连齐韫何时比完剑,站到她跟前的都不知。
齐韫抽走她手中的剑鞘,见她一直盯着他佩剑上的红穗看,便问:“喜欢?”
不等沈怀珠回答,他已挑指将其拨到她手中,笑说:“你的了。”
沈怀珠怔仲,待仔细看过这剑穗,已将猜想确认了七七八八,但还是问他:“你从哪里来的?”
齐韫看向她的目光带着几分郑重和不易察觉的小心,默了默,道:“我阿娘唯一留给我的。”
“沈怀珠,你敢收吗?”
第25章 清泪
直到听到这句足以让她眼跳心惊的话,对上他那双凝重深切的黑眸,沈怀珠总算顽顿反应过来,她这是摊上大的了!
齐韫跟她玩真的!
沈怀珠忘了自己是如何在众人或促狭,或惊异,或冷淡的目光中收下那剑穗的,她整个人惝恍迷离,只是被齐韫那样温柔地牵过手,游魂一般随他走入煌煌灯市。
她脑中思绪纷乱,一时是青崖谷滂沱无尽的山雨,蜿蜒的血水在身下沤作一滩令人反胃的红泥;一时又是明月阁暗无天日的囚房,万蚁附骨的痛楚让人视死如饴;同类之间的拼杀,泯灭良性踏出重围的一条生路,千磨万砺而成的趁手好刃……
刀尖舔血、杀人盈野的十年,反过来做一个娇贵女郎,仍旧不是她自己。
可脑海中还是浮现起那时雪夜峭壁,青柏岌岌,二人的呼吸纠缠不清,是于险境中做出的,不符常举的抉择;浮现起那时回廊红柱,月竹辉映,茫昧的意识中,唇上那点似梦似真的软意。
心乱如麻。
无数的挣扎化作一句——
一个连性命都无法握在手中的傀儡,有什么资格去谈本心?去谈爱意?
意义非凡的红穗,笃挚虔诚的眼眸……
这样的情,她沈怀珠承担不起。
直到桃弓苇矢齐射四方,侲子击动鼓角之声震耳,唱词犀利的逐疫歌拉回她的飘忽的神思。
眼前是耀如白日的盛景,人群如潮水,一张张笑面纷纭杂沓地与她交臂,傩戏唱至高潮,人声鼎沸。
与她交握的手温暖宽厚,仿佛这场声势浩大的驱傩盛况,以一己之力将她拉出层层鬼蜮。
可鬼蜮总还是要回去的。
沈怀珠无声笑笑,在这煦暖的辉亮中,平添几分冷情的残忍,便又像回从前那个拖着血刃转身,永不会回头的独行者。
她在肩摩踵接中将那剑穗放回齐韫手中,仰着脸直视他,等待他错愕的眼神,或是无尽的诘问。
可齐韫没有。
他只是默默拢住归还于他的剑穗,指腹眷恋般摩挲过她抽离的手,神情不变问道:“冷不冷?”
沈怀珠摇摇头,扬起温软的笑:“再买一只阿善吧。”
齐韫无有不应,让她在一旁幽微的竹篱灯下等着,复又归入攘攘人潮。
而沈怀珠连半丝迟疑都无,转身就走。
只踏出半步,忽觉手臂被人牵拽,一回头,对上周映真那张清朗俊逸、一贯挂着淡笑的脸。
“沈娘子为何就是不肯听周某的劝言呢?”
他不知如何撇下了魏濯,单独找到她面前。
沈怀珠看向他眼中真假不明的惋惜,到底懒得与他装模装样,抽回手臂,漠然道:“你有完没完?”
周映真却依旧神态自若,只兀自叹道:“何不再等等,等分说清楚再做打算也不迟。”
沈怀珠嗤笑,她可等不起,且她能等来什么?等齐韫把她带回河西?等裴青云的发难?等一场难以善后的局?
她不禁又想起先前她在“病中”时,此人登门后的一番衷心劝慰。
那时,他言辞恳切地说:“……齐小将军乃至诚之人,沈娘子就要这样舍弃这份真情?”
不仅多管闲事,还莫名其妙。
被沈怀珠赶出去后,他与齐韫狭道相逢,两人还因一只倒糖影儿暗暗较劲。
后来齐韫总是旁敲侧击问那日周映真与她说了什么,她每每都闪烁其词,敷衍着糊弄过去。
毕竟,她该如何说?说周映真希望他俩和和美美,天长地久?
诡异。太诡异。
沈怀珠觉着此人诡计多端,说的话也总得掰成两瓣儿琢磨,譬如上回在谢府,这人虽坏她的好事,却也巧妙的解释了她一介弱女子为何空手白身的就要去翻高墙,且未让魏濯有半点起疑,虽说魏濯就是由他引过去的。
总的来讲,这人实在是巧言令色、心计颇深、表里不一。
她这样想着,越发警惕地往后退,“周太傅,我劝你……”
话未说完,脚下不及防一打滑,沈怀珠浑身失了轻重,整个人手忙脚乱往后仰去。
周映真本能伸手,牢牢抓住她的手腕,只稍一使力便将她轻松带起,甚至随着惯力,沈怀珠几乎要扑进他的怀里。
两人面面相觑,周映真不受控制的热了耳根,连呼吸都有片刻微滞,一时连握在她腕上的手都忘了松。
齐韫回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令人牙根生痒的画面。
他看着二人偷情般慌忙分开,铁青着脸把手中的一把倒糖影儿全塞进沈怀珠手里,一个字:“吃。”
沈怀珠又被周映真阻了一遭,怨愤剜向他的视线还被齐韫不动声色隔开,只得将一口糖咬得咯吱作响来解愤。
齐韫与她行了一路,见她如此,讥诮道:“怎么,打扰到你们,不满了?”
“是不满。”沈怀珠气不忿,“这姓周的忒招人厌。”
齐韫听到前一句话时心还冷冷往下沉,后一句入耳,便又觉得云销雨霁,彩彻区明。
他唇角不自觉微勾,“如何招人厌?”
“无一不招人厌。”沈怀珠皱着眉直抒己见,说完讨巧似的,将咬过的倒糖影儿喂到他嘴边,冁然而笑:“总之,不如我们子戈招人喜欢。”
齐韫几乎要被这铺天的蜜意冲昏头脑,方才被退还剑穗的失落与涩然被尽数扫清,轻哼一声:“我也觉得。”
沈怀珠便主动牵上他的手,兴致盎然拉着他钻进人潮,和他一起戴上敷彩上漆的香樟木鬼面,混入冗长的驱傩队伍中。
这其中不乏一些老翁孩童夹杂其中凑趣,沈怀珠与他们一同嬉闹,手中一把吃不完的倒糖影儿沿路分了个干净,却仍有一堆孩孺缠着讨糖吃。
齐韫难得对这些叽叽喳喳的小东西有耐心,鬼面下的一双眸子绽着满街溢彩的流光,只是温笑着将少女拉出纠缠,挨个朝他们分发铜钱。
于是他便瞬间被这些孩孺拥住,拥得寸步难行。
他不放心地回头,对上少女耐心柔软的笑眸,这才专心现下的事。
不知是不是有谁通风报信,齐韫身边围堵的人越来越多,一袋子钱眨眼分完,也不见他们有作罢的打算,他只好驱散他们离开,可身畔的孩童不依不饶,他无奈,这次再回头,身后已没了那熟悉的身影……
就在齐韫穿梭人群寻找沈怀珠的踪迹时,沈怀珠已经踏入一方幽寂静僻的暗巷。
她计划于巷中再度绕回仪队,随着傩者一同走出城廓,届时再买匹马,加快脚程,回陇右复命。
虽然,没什么命好复。
沈怀珠这样想着,不禁加快脚步,长巷幽深,曲曲折折,她只盼能追上直往城门的驱傩仪队,顺利出城。
满城光火通天,鼓吹喧阗,却没有分给着昏黑的巷道半分。巷道内,脱落泥皮的灰墙下,随她着清晰的脚步声,逐渐浮现出一道蒙蒙人影。
提着一盏绛纱灯,窈窕的,娴静的,走近些还能闻到淡淡的药香味儿。
沈怀珠认出了是谁,但仰仗着鬼面与黑夜的遮掩,她的步子并没有慢上些许。
“沈怀珠,我知道是你。”途径她身旁时,她忽然出声。
沈怀珠不胜其烦,这次连理会都不曾,只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谁料那人一把扯住她,泠然道:“连承认的底气都没有吗?”
二人之间静了一静,粗狂诡艳的鬼面被少女抬手揭开,露出那张朱辉玉丽、极具迷惑性的相貌来,却全然没有往日的柔软可亲。
“江医师,有何见教?”她撩着眼尾,声音冷冽。
一时竟和齐韫有些像。
江瑜之压下这冷不丁冒出的想法,讽刺一笑:“你先前果然一直在惺惺作态,眼下终于不再作伪了?”
“是。”沈怀珠言简意赅,格外平淡,“话问完了,松手吧。”
江瑜之却将她的衣袖攥的更紧,恨声道:“你如此欺骗他的感情,难道不觉得心中有愧?”
沈怀珠却意兴索然地笑了,“江瑜之,你若喜欢,便自行争取,何必在乎我的想法?”
“沈怀珠,你说的好简单,就像你丝毫不了解裴子戈这个人一样。”自恃甚高的骄女,从来不会低头,这次也一样,“裴子戈心中既有你,就断不会轻易把那里的位置腾出去,而我,江瑜之,不屑去争抢男人那颗小小的心,哪怕他是裴子戈!”
“哦。”沈怀珠认真点头,看向紧抓自己不放的手,“那这又是何意?”
江瑜之眸光执着,“我不阻你去路,只是他看不清,我替他问你一句,为何要走?”
一个两个,又是要她与齐韫分说清楚,又代他在这里问话,沈怀珠心生烦躁,扬臂甩开她,恶声恶气道:“走便走了,他裴子戈的情意,我还非收不可吗!”
凌厉的声音陡响在这幽僻深巷,犹如摔杯为号的急迫申令,两面瓦顶乍然飞出数名与上回在谢府一样的蒙面杀手,直朝她们二人扑来。
沈怀珠眼疾手快拉着江瑜之避开,掉头要跑,却被另一端堵住去路。
背后是腾腾杀意,眼前是紧逼冷刃,江瑜之眼看情况危急,色厉内荏斥道:“尔等胆敢伤我二人分毫,太后绝不会放过你们!”
蒙面人如同听不到她的话,剑芒直直刺来——
江瑜之来不及多想,反身抱着沈怀珠,咬着牙紧紧闭上双眼。
预想的疼痛没有传来,只有脖颈溅上了点点温热,眼前的一干人不知怎么被撂翻在地,哀嚎一片,只有那具鬼面碎裂在墙角。
她双腿止不住发软,心肝乱颤回过头,望见那被一剑贯穿心腔,死不瞑目的蒙面杀手。
而执剑之人,正是沈怀珠。
“你、你……”
江瑜之哆哆嗦嗦说不明白,沈怀珠把手中的剑一扔,拽着她往巷外跑,“你什么你,逃命要紧!”
殊不知,巷外也是一派兵荒马乱,傩戏的仪队被搅得四散,蒙着熊皮的方相士、顶帻穿褠的执事者、一身红衣的侲子,俱是抱头鼠窜,锣鼓牛角滚了一地,百姓们惊慌尖叫,只有对面飞檐的楼台之上,绿衣少年背后缀着一溜穷追不舍蒙面黑衣。
“圣上!”江瑜之低声惊呼。
远处千牛卫已随魏濯而去,近旁也很快拥来谢府的侍卫,“江大娘子,您可有受伤?”
江瑜之尚且惊魂未定,虚声虚气回道:“我无事,只是沈娘子……”
一转头,身侧哪还有沈怀珠的踪影?
这厢,趁乱离开的沈怀珠逆着仓皇的人流,步履艰难地往城门方向行去,人未走出三百尺,一道冷箭从背后射来,从她耳廓堪堪擦过,斩断几缕乌黑的鬓发。
沈怀珠不怛不惧,回首看去,尚未锁准那箭手的位置,忽然被视线外的人猛地扑倒在地,尔后被带着在一片狼藉中滚了数几圈。
他们所滚之处,沿迹钉了一路尾羽发颤的铁箭。
齐韫未能幸免,上臂被划破,渗出艳艳血色。
几乎未有停歇,他一把将沈怀珠揽身抱起,轻喝一声:“走!”
话语间运力跃上屋瓦,几息起落,将背后的喧嚣远远甩下。
可紧追而来的蒙面人甩不下。
齐韫为避冷箭,身法宛转灵活,鬼魅一般,沈怀珠早已无心辨别他下一步的方位,被转得头昏脑眩。
“闭息。”头顶蓦然传来他的声音。
沈怀珠下意识照做,下一刻,周身被彻骨的寒水裹挟,耳、鼻、眼,无一不被侵袭,伴随而来的,还有脚胫处愈来愈烈的抽痛。
江面上,箭羽破水,却也不得不在这冷流中和缓下来,齐韫臂上的伤在水中晕染,开出大朵大朵暗红的血花。
概因受伤的缘故,他的动作越发吃力,最后靠岸,将她推上去后彻底没了动静。
沈怀珠一回神便看到他意识消散,整个人都沉下水面去,唯留一只苍白的手在岸上,吓得赶紧去拉他。
他已然脱力,还有冽冽的江水坠着他,比之往日不知重上多少,沈怀珠费尽好一番力气,才将他给拖上岸来。
她不敢耽搁,急忙用双手按压他的胸腔,数十下后,掰开他的下颌,折腰俯颈,毫不犹豫触上他冰冷的唇,为他渡气。
反复两回,齐韫闷声吐出一大口水来,沈怀珠欣喜,再度反复。
按压,而后贴上他的唇,渡气。
可齐韫还是没有转醒的迹象,沈怀珠心生慌乱,渡下最后一回气,将欲抬颈查看状况,腰后徒然压来一只手,含着灼热的烫意,不由分说将她纳回怀中。
沈怀珠一下子撞上他倦懒微掀的眸,那里面呼啸着她看不懂的暗色风暴,二人贴近的唇尚是将离未离,未等她反应,后脑被人掌控。
他就这样吻住她。
青年冰凉的指尖抚.弄她耳后的细腻,带起一阵酥麻的颤栗,唇上是他一遍又一遍的厮磨、吮吸,他探取着,小心翼翼,怜惜一般,却又十分强势。
沈怀珠大脑一片空白,仿佛天地间只剩他的气息,铺天盖地,避无可避,好像穷尽一生也无法逃离。
吻到动情,青年轻而易举撬开她的齿关,缠绕而上,攫夺所有,带着炽热与凌乱的气息,令她滩作一团无法支撑的软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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