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怀珠面前的浓酒早已被齐韫不动声色换做茶水,她偏与他作对,不喝不说,还伸手推去老远。
谢尘光与魏濯有表亲之系,江瑜之又与其同为太后抚养,何婉枝与他熟络,周映真是他的授习太傅……
众人之间亲厚,很快放下身份,欢笑一堂,分外火热。
谢尘光眨眼忘了方才的不快,抿过酒后的面颊染上薄红,注意到沈怀珠身上的湘裙,讶然道:“小阿枝何时这般大方了,阿姊留下的衣裳,平日压在箱底碰都不让碰,说要到笄礼才肯拿出来,现今竟舍得给沈娘子?”
何婉枝佯装含怒,“舅舅这意思,是到我笄礼时便不管了?”
“管管管。”谢尘光立即讨扰,“阿舅管我们小阿枝一辈子!”
亭中哄然大笑,唯有齐韫捏着酒杯笑不出来。
他眄过沈怀朱玉点翠的乌发,精心描过的眉眼,檀红微张的双唇,以及华光迤逦的裙摆,心中冷冷发笑。
当初在幽州,也未见过她如此打扮。
直到谢尘光凑近她些许,由衷道了句:“沈娘子海棠醉日,连我也要一并醉了。”
齐韫再也坐不住,难看着脸色徒然站起身,引得众人纷纷看来。
他又觉得不能这么轻易离开,一言不发,忍着气坐了回去。
在坐的人玩笑着替他解了围,唯有一旁的何婉枝暗自欣喜地捏了捏拳,心想着果然没有白费功夫。
沈怀珠酒量不济,很快便觉得醺醺然,自请离了席,去了稍僻静的环廊下醒神。
廊下倚着大片玉节相叠的翠竹,月光寥淡,翡墨之色倾盖,将此处拢得静愔愔的。
沈怀珠混混沌沌想着,齐韫真的追来了,他是何意?
方才在席上,听闻他已将兵符交由付奚,让其代为领军,那她该怎么办?跟着他回河西?
可这与以身饲敌有什么区别?
脑中的问题一个又一个,沈怀珠心烦意乱,顺着竹林随意一瞟,瞧见廊外缓缓行来的一道雪色身影。
他有所觉般,对上沈怀珠的目光,微微一笑,步入廊中,至她身旁,唤道:“沈娘子。”
沈怀珠客气回了笑,不大经心道:“周太傅也来此醒酒?”
周映真与她并肩,一同望向廊下婆娑的月色,直接了当道:“不,我是来寻你的。”
他侧首低眼,如愿对上少女诧异的双眸,唇角弯起浅淡的弧度:“我总觉得沈娘子似曾相识,像在何处见过,是以特来求证。”
沈怀珠心生荒诞,这等古调不弹的搭赸,竟是从年少便及第登科,坐稳太傅之位得周映真口中所出。
只得干巴巴敷衍道:“周太傅认错人了。”
周映真也不在此事上计较,又转了话头:“不过,沈娘子的姓氏却值得一番探讨。”
沈怀珠心中隐隐升起不安,便听他弯身接近,道:“这让我想起大越昔日的一位枭雄。”
“沈雪霄。”
清风朗月的郎君依旧含着笑,与身侧的少女咫尺对望,眸中是极致相反的竹影斑驳。
少女在他深沉的眼波中扬起笑靥,声音平静如涓:“这天下姓沈之人千千万,不差一个沈雪霄,亦不差一个沈怀珠。”
周映真笑而不语,沈怀珠亦不肯退缩,两人久久对视,像在进行一场兵不血刃的交锋。
直到周映真眼神一动,瞳仁微转,视线擦过少女的鬓发,看向她背后不远处。
沈怀珠便也侧身回望,与长廊那头的熟悉身影遥遥相对。
周映真仿若看不见齐韫眼中的敌意,谦和地朝他颔首致意,越过二人径自离去。
沈怀珠心绪复杂,无心与齐韫周旋,便也要离开。
擦肩之际,身前突然被一只手臂横亘,拦住去路。
“让开。”沈怀珠冷下神色。
齐韫嘲弄地扯了扯唇,注视着她:“方才与周映真独处,也未见你如此疾言厉色。”
沈怀珠心觉这次任务怕是要失败了,索性破罐子破摔,“周太傅自是与众不同,旁人如何能比?”
说着动身欲要绕离,面前手臂却勾住她的腰肢,轻松一揽,将她提上半人高的直棂栏杆。
他圈着沈怀珠贴近,温热的吐息尽数喷撒在她的耳畔,“先是谢尘光,后是周映真,沈怀珠,你好大的能耐。”
一字一句,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他身上熟悉又陌生的气息不动声色将她包裹,沈怀珠只觉得满腔酒气未散,反倒更为浓重,昏沉着去推他结实有力的胸膛,拧身挣扎,“与你何干!”
齐韫气极反笑,一手捉住沈怀珠的两只腕,稍一使力带她入怀,他便垂首偏唇,与她的唇只差寸毫。
比她方才与周映真之间的距离,还要近。
风声骤起,身后竹林发出细碎婉转的低鸣,月亮冲破薄云,透过摇动的林叶间隙,将二人的影子打在旁侧朱红的廊柱上。
上面的二人缠绵拥吻,亲密无间。
“若再近些,有没有关?”他薄唇翕动,声音低沉含着情意,几欲碰上她软红的唇珠。
沈怀珠忿忿撇过脸,咬牙道:“信物还我,明日就送我走!”
“走?沈怀珠,我是想放你走的。”齐韫锢着她腰肢的手臂收得更紧,周身的侵略性极强,“但我如今反悔了。”
他直勾勾盯着她,这个角度,能借着皎洁的月色看清她脸上细小的绒毛。
齐韫心头微痒,动了动喉结,嗓音有些哑:“沈怀珠,你永远也走不了了。”
沈怀珠闻言恨不得与他决一死战,又知晓现今不是冲动的时候,心中怒意无处发泄,索性朝着齐韫一通胡乱拳打脚踢,半点不手软。
齐韫环着她磐石般纹丝不动,沈怀珠空费了一身力气,累得气喘吁吁,犹然不算泄愤,嗷呜一声扑上去,狠狠咬在他的右肩。
肩膀传来刺痛,齐韫却反倒心生畅意,胸腔震动,低低笑出声来,他微阖双目,单手搂紧怀中娇躯,仰长玉白的脖颈,任由她作为。
直到少女踢打撕咬的动静渐小,最后失力般沉沉靠在他的肩头,他便知晓,她这是酒劲上头,支撑不住,昏过去了。
齐韫总算能收回落在竹林上空的视线,他动作温柔地替沈怀珠撩去颊上的碎发,而后将她打横抱起。
他不自觉将她在怀中颠了一颠,低头去看她安静的睡颜,终究还是没忍住,缓缓俯下颈项,在少女的唇上轻啄一吻。
一点浅红沾在他的唇瓣,在清冷的月色下,平添一抹艳。
肩膀尚且隐隐作痛,她当时发了狠,当是咬出了血。
他牵了牵唇,话语中含着自己都没有察觉的骄纵,“牙挺尖。”
第22章 低头
江瑜之穿过月洞门,正好与要离开的齐韫撞到。
她借着绰绰的月影,看清了他唇上那点暧昧的嫣色,松散而带着红痕的衣领,以及睡在他怀中的人……两人发生过什么,可想而知。
江瑜之稍稍避开视线,语气僵硬:“谢尘光找你。”
说着顿了顿,“阿枝找她。”
这个“她”自然是在说沈怀珠了。
齐韫“嗯”一声,看一眼怀中人,道:“劳烦知会何小娘子,沈怀珠明日寻她。”
他似乎心情很好,与她说话难得带着浅淡的笑,抱着人与她擦肩而过时,她甚至能察觉到二人交织在一起的,含着淡薄酒气的体温。
她终究还是没有遏抑住那股含着涩意的冲动,抬高音量道:“裴子戈,这个沈娘子,远没有你看到的那样简单。”
背后渐远的脚步声停下,那人却没有回头,只有冷下的声音混着琅琅竹风,毫无波澜传入她耳中:“看来你很了解她。”
江瑜之一噎,只得苍白辩驳:“我看人不会错……”
“我看人也不会错。”他侧过头,撩着的眼尾带着些许骄狂,便与三年前在金銮殿上傲睨金台的少年有了些许重合。
那时,他也是这样,对着凤帘内的太后,对着丹陛上的宦者,对着满朝的威逼施压,说:“便是招疑又如何?我从不需要这些枷锁。”
如今,类似的话再次从他口中吐出,却全然没有当初的漠然与轻慢,唯剩毫无条件的心软与偏颇。
他说:“便是看错又如何,我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江瑜之张了张嘴,力不从心的重压让她说不出任何一个字回他,他也似乎不需要她的回话,抱着沈怀珠大步迈过月门,转眼消失在黑夜的浓墨之下。
冬夜冷冽的霜气灌进江瑜之的肺腑,她茫然立在原地,缓缓松开紧掐的掌心,近乎无奈想着,原来他束上所谓的枷锁,会是这般模样啊。
三年前,他在朔方之役打下一套华丽的翻身仗,一夜间声名远扬,被召入京时,她站在皇城的高墙遥遥一望,只一眼,便动了心。
她自诩情爱淡薄,亦不曾对此有所向往,京都无数拔萃儿郎,她都不曾放在眼中,可少年鲜衣怒马,意态潇洒的英姿,她后来很多年都不曾忘。
太后见她神痴,便知她心中所想,道:“既是我们阿瑜想要,哀家便替你拿来。”
她明白这不仅仅是太后对她的荣宠。
现今各方兵马势大,更有沈雪霄这等忘恩背主之徒,先帝贤明,派外的节度使虽尤算衷心,可人之欲壑无穷,焉知不会效仿前者?
这时出现的的齐韫,让太后有了收拢之意,即便改换了名姓,也是裴青云的嫡长子,拿捏住他,与那捏住往后的河西无异。
可惜皇室子嗣凋敝,太后亦无女,身边只一个她。
而她正好有意。
裴子戈一介后生,纵是打过几场仗,也到底年轻,如何敢违抗圣意?
太后自信地以为,促成这段佳话,便如鹰拿燕雀般手到擒来,却万万没想到,那少年竟敢那般不留情面地拒绝,甚至掷下厥词。
彼时,她就站在太后身侧,隔着摇晃的珠帘,她能够望见大殿盛亮的白光中,少年孤傲离去的背影,她不觉失落,只是在想,若就这么轻易低头允诺,才不会是她江瑜之看上的儿郎。
江瑜之不认为有哪个女子能轻易入他的眼,所以她便能安心等这么多年,等着与他再见面的一天。
后来这一天终于来了,在谢尘光信誓旦旦地说裴子戈一定会到时,她内心的喜悦几乎要掩藏不住。
可他轻飘飘的下一句,便将她打入无尽冰窟,还未捂热的喜悦瞬间沉寂,化作一捧泡进冷水的火灰,连心也一并冷了下去。
他说,裴子戈一定会到,为那位沈娘子。
因为他曾在幽州灯会上,窥见过裴子戈对她的情意。
……那位存疑颇多的沈娘子,沈怀珠。
江瑜之从回忆中艰难脱身,蜷了蜷已经冻的僵直的手指,抬头望向天边月。她慢慢想着,究竟是沈怀珠太好,还是她太过自负?
*
谢尘光看到齐韫时,两只眼睛珠子差点瞠出来。
“裴子戈,你这是做了什么禽兽不如的事!”谢尘光一脸复杂。
齐韫被扯乱的衣襟虽特意整理过,却难掩上面痕迹,以及他唇上抹开后,呈现出的女人口脂才会有的鲜润色泽,实在让人浮想联翩。
齐韫越过他进门,看到房中挂着的画像,眉峰一挑,“这是何意?”
谢尘光闻言正色,随他一同立在画像前,画中女子的面容已不甚清晰的,但依旧能凭着记忆,辨认出她柔软含笑的眉眼。
他很久才开口:“当年的事,我查清了。”
“要赔礼道歉?”齐韫乜他一眼,随即往旁边的太师椅一坐,如谢尘光今日在北亭那般,好整以暇等着。
谢尘光瞥见他这副模样,忍住想揍他的冲动,磨牙道:“裴子戈,你的台阶就这么难给?”
语毕想起什么,揶揄一笑,“也对,毕竟我不是沈怀珠。”
齐韫闻言,唇角的笑意淡了些许,“你还有脸提她。”
这话让谢尘光不免心虚,清了清嗓:“这次的事,是我耍了手段,但五年前,我一直不知晓……”
一直不知晓阿姊真正的死因。
那时被悲愤蒙蔽的他天真的以为,只是因为齐霜岚的出现,才让一直独善其身的彭池被马春盯上,甚至让那逆贼不惜集结数波起义军,没日没夜狠命攻打。
后来年长些,他才咂摸出其中的不同寻常。
带着一群残兵败将,难以翻身的齐霜岚,怎就值得马春如此忌惮,费尽周章的要置她于死地?
除非问题本不在齐霜岚身上。
他尝试着在父亲口中探听过往,可父亲一直对阿姊的死讳莫如深,他无法,只得自己去查。
此事本没有刻意隐瞒,若说有所隐瞒,也只是对他。
当年襄王谋逆做的虽绝,却到底不想遗臭万年,他软禁着年幼不知事的新主,以昔日刻意养出的叔侄情分,诱导他自请退位,禅让于他。
同时翻遍了整个皇宫,也没有找到那象征着正统的国玺。
他发疯一般,挟着幼主逼迫朝臣时,国玺早已由太后的心腹,护送着到达离京一百二十里外的何耀手中。
太后耗费半生培养出的势力固然强大,耐不住襄王蛰伏多年,内外皆有所蚕食,此番怕是拖不了太久。
果然,援京的军马将至,襄王就就得知了国玺的下落。
彭池很快陷入一场水深火热,破城之际,何耀将国玺以及即将临盆的妻子一并托付给齐霜岚,头也没回勒马走了。
齐霜岚却没有拦住谢漾,刚刚经历完生产,虚弱的不能再虚弱的娇贵娘子,不知哪来的那么大力气,趁她不备打晕了她,毅然决然随夫共死。
走出彭池的只有她,带着出生不久的何婉枝,还有襁褓中引发这场灾祸的,沉甸甸的国玺。
当齐霜岚与各方兵马蹚着血河共同杀至东宫时,襄王死了。
就那样平静又离奇的,死于一块有毒的糕饼。
无人知晓对入口之物一向谨慎的襄王,是如何吃下那块糕饼的,年仅七岁的幼帝受了惊吓,昏昏沉沉烧了三日,醒来什么也不记得,其中内情,便彻底成了谜。
总归,为了扶正皇统,为了天下安定,谢裴两家,都付出了无比惨重的代价。
谢尘光苦笑着,眼底渐红,“父亲怕我会怨恨他,便捂着真相,让我去怨恨你。”
“子戈,对不住啊……”
齐韫凝视着他,好半晌,无声笑了:“谢尘光,你现在这样子,真蠢。”
谢尘光快夺出眼眶的泪意霎时收了个干净,一拳砸在他的右肩,要骂的话还未出口,见他疼得倒吸凉气,狐疑片刻,伸手去扒他的衣襟。
齐韫拦他,被他一句“都是男子,你羞什么”堵回去,直到看清那肩上渗血的伤,的确是一口整整齐齐的牙印,不可置信的怔愣许久,而后狠狠啐道:“无耻之徒!”
“说了你别看。”齐韫随意拢好衣襟,道:“省的你孤家寡人的,嫉恨我。”
14/46 首页 上一页 12 13 14 15 16 1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