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计。”楚念生缓缓道。
沈怀珠愣住。
“河西传出消息,裴青云接到了大越皇室的密令,让他在两年时间内收复陇右,眼下他已将此事交由齐韫之手。”他继续道。
谷三显得有些兴奋,插嘴进来:“我与楚兄已查过了,那齐小将军齐韫竟就是河西节度使裴青云的儿子,名唤子戈!他十四岁投身军营,十六岁在朔方一役中带着两千残军杀出重围,一人单骑直闯敌营,亲自砍了对面统军首领阿达尔的首级,自此威名远扬!却不知缘何更改了名姓,以至世人不识裴家郎君裴子戈,只知齐小将军,齐韫。”
楚念生早已习惯他如此,也不恼,只等他说完才道出重点:“兵符在他手中,如今他已带兵前往幽州助援,你此去,便是要想法子留在他身边,取得他的信任,窃符回陇。”
沈怀珠听完皱眉,“此计乍听巧妙,却并不实际,听闻齐韫多智敏锐,不沾女色,且先不论如何取得他的信任,单就你们所说的第一步便已难如登天。”
楚念生淡淡一笑,手中摇扇的动作儒雅斯文,悠悠道:“你莫非忘了,你可是主上爱若珍宝,娇养深闺多年的心肝独女。”
聪明如沈怀珠,三言两语便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
大越圣人尚年幼,重权落在一群外戚和宦官手里,他们内部本就纷争不断,陇右之地更是自失去便再没有夺回来过,眼看着这片土地在沈雪霄的手里势头渐猛,威胁加深,不免心中焦灼,急不可耐地向裴青云施下重压。
裴青云手中的河西军虽也强悍,但想要两年之内拿下陇右却是艰难,两军一旦硬打,必会闹得两败俱伤,不可收拾,是以裴青云并不敢妄动。
哪怕骁勇如齐韫,接手此事也必犯愁。
所以,焉知他们不考虑用怀柔之策?
虽说她只是沈雪霄从死人堆捡回的义女,但她身上尚带着当初他认下自己时所赠的玉佩,加上外头盛传沈雪霄有一娇养爱女,她这身份,可谓天衣无缝。
以这样的身份接近齐韫,对齐韫而言,无异于一场东风。
“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副阁使貌若天仙,风姿绰约,介时必能将那姓齐……也姓裴的迷得神魂颠倒,窃得兵符,得胜归来!”谷三激昂道。
沈怀珠深以为然地点头,“得寻个机遇……”
“何须刻意去寻?”楚念生将扇一收,含笑用扇头点点隔壁,道:“眼下不就有么?”
房间一时静默,破败的旅舍四下皆寂,隔壁打骂女子的声音尽收耳中。
“我来时曾留心过,隔壁住的是幽州一秦楼楚馆的管事,那女子是他们途径此处,硬绑的。”楚念生道。
灯光昏暗,其余二人福至心灵,互相交换了眼神,一记妙计悄然生成。
笙箫楼的管事近来走了大运,昨日刚劫了一妙龄美人,今日就又碰上一个,且这个竟比头一个生的还要动人几分,且傻得天真,好哄骗极了。
沈怀珠就这样装乖扮蠢,一路好吃好喝好伺候的到了幽州。
楚念生和谷三则兵分两路,一人留意齐韫的踪迹,一人始终随着沈怀珠,两人互通信件,计算着齐韫到的时间,最后生法子把他引到了笙箫楼。
齐韫起先并不想多管闲事,沈怀珠“情急之下”道出自己的身份,他果然犹豫,最终选择将她救下,带了回去。
沈怀珠能感受到他的戒备,于是当晚以送信之由,将那块玉佩一并交给了他,沈怀珠不知他是否信了,但她能笃定,这两样东西决计已被扣下。
本想着装场病刻画下自己弱柳扶风、手无缚鸡之力的贵女形象,也好消减齐韫部分疑心,谁晓翌日一大早他就领着刚入城的军队走了,根本没来得及细看她病得有多“虚弱”。
她只得多病两日,让下人担心些,等他回来了也好说给他听。
不过她似乎没拿捏好分寸,一副快病死的模样,把那小丫鬟吓得直哭。
她心里咂摸着过犹不及,这病也是时候该好了。
接下来几日绿凝对沈怀珠的“病情”更为上心,除了每日都要盯着她把药喝得一滴不剩外,前几天还瞒着她跑去寒山寺,到逝舍罗惹佛下跪了道批朱砂的符札,偷偷摸摸塞到她的床褥底下。
沈怀珠那天直瞧着她缩手缩脚一脸心虚样,待她喝着药,手忙脚乱往她床尾攒了一把,之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等门关上,沈怀珠起身掀开床褥一看,顿时哭笑不得。
这小丫头怕是真觉得她将要病死,竟想到这等怪力乱神的法子。
不过沈怀珠确实有些遭不住,她为求稳妥身上成日封着穴,致使气滞淤胀,运通不行,昨夜甫一解穴,气血上涌,当即反出一口血来,差点惊醒了守在外间的绿凝。
她忍着五脏六腑的疼收拾完残局,立时决定她的病要大好。
绿凝眼瞧着自那符札塞入娘子床下后,娘子的病就一日比一日好,日头晴的时候还能坐在廊下看半晌书,胃口也放开了,不由欣喜:“当真是灵验了……”
沈怀珠便笑着问她:“什么灵验了?”
绿凝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个所以然。
沈怀珠见她脸憋得通红,也不再逗她,继续低头装模作样看书,维持自己知书达礼的美好形象。
*
霏霏淫雨一过,秋日里澄澈的暖晴也显得差强人意。
沈怀珠这天照旧坐在廊庑下看书,绿凝替她换了一回暖炉后,立在阶下看泉章在院子里打枣。
青中泛红小灯笼般的枣子,被竹竿灵巧而有力地一抽,扑簌簌落了满地。
绿凝忙跑上前去捡起两颗,在衣袖上胡乱擦擦,咬下一口。
“娘子,真甜!”
沈怀珠今日穿了件润粉色的藕丝柳花裙,外罩浅青偏襌,云髻峨峨,宝钗斜坠,清亮的眼眸见此情景弯出抹笑,“那便拾起来洗洗,分去吃罢。”
“诶!”
绿凝应下,去拿了篾篮把枣子收好,将要去洗,就听院外一阵喧嚷,似是有人闯了府邸。
泉章紧忙要去看,还未动身人就进了院子。
少女身着锦红窄衣胡服,黑而长的发分作两股,与彩绳一齐编成数条细辫垂在身前,一手持剑,一手抛着只沉甸甸的荷包,从进门之刻起目光就精准锁在沈怀珠身上,毫不掩饰地打量着她。
“你就是裴家阿兄从笙箫楼带回来的勾栏女?”她鄙夷。
沈怀珠搁下书,还未开口绿凝就站出来,反驳道:“这位娘子慎言,我家娘子身家清白,容不得如此污蔑!”
少女看也不看她一眼,兀自嗤道:“我竟不知裴阿兄的眼光如此之差,能看上这等庸脂俗粉。”
“你!”绿凝还想与她吵,被沈怀珠抬手拦住。
“看来娘子登门是专程来寻我的,”沈怀珠双手交叠,态度和婉,“不知娘子所为何事?”
少女不吃这套,眉眼一横:“既然什么都不是,就少跟我端一副女主人的架势,你使手段进这府门,不就是为了钱么——”
她掂荷包的动作稍沉,随即撤臂往沈怀珠身上狠狠掷去,应声道:“拿着这些钱离开这里,莫阻碍我阿姊和裴家阿兄的姻缘!”
这一动作突然,绿凝尚来不及反应荷包就重重砸在了沈怀珠手背上,荷包随之摔落在地,几片金叶子从松散的绳口跌出,散在脚边。
沈怀珠白嫩的手背瞬间红肿大片,绿凝大叫一声,连忙查看。
泉章眼看起了争端,也赶紧劝:“杨二娘子,沈娘子只是受我们家郎君所救,暂居于此,并非你所想的那样!”
杨云婵不理会他,只盯着一脸吃痛的沈怀珠,利声道:“听懂了吗?!”
沈怀珠似乎疼得说不出话,绿凝气昏了头,拾起摔在地上的荷包用力扔了回去:“谁稀罕你的钱!”
杨云婵挨了一记,脾气更大,当即拔了剑指过去,“区区仆婢,好大的胆子!”
绿凝被紧逼的剑锋吓得连连后退,尖叫起来。
连退数步后,她忽然落入一个柔软馨香的怀抱,沈怀珠紧紧抱住她的肩,顺势转身将她护住,把自己的后背面向利刃。
“好,我今日就连同你这个没名没分的勾栏女一并教训!”杨云婵恨恨道。
“你要教训谁?”
冷沉沉的一道声音,杨云婵握着剑的手一颤,回首看去。
齐韫不知何时已从北关归来,一身银甲未卸,靴袍沾尘,像是刚结束一场战事后匆匆策马返回,是以周身肃杀之气犹在,长姿凛凛立于院口,冷眼注视着这一切。
杨云婵的刁蛮气焰瞬时湮灭干净,支支吾吾唤:“裴……裴阿兄。”
齐韫锋利的目光睨着她,寒声道:“把剑放下。”
第3章 邀约
院中静了一静,有风吹来,檐角铃铎随之细响,惊走几只枣枝上的树雀。
杨云婵终是不甘不愿放了剑,张嘴还欲说什么,对上齐韫那双幽深的眼,顿时偃旗息鼓。
“泉章,送客。”齐韫毫不留情。
“不用,我自己能走!”杨云婵秉持着最后一分体面,收剑转身,留给齐韫一个饱含怨愤的眼神,与他擦肩而过。
齐韫无视,他听到几声抽噎,转了目光朝前看去,见是绿凝捧着沈怀珠的手,正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他几步行至她们二人面前,随口问道:“可还好?”
话语间眼风一扫,瞥见沈怀珠高肿的手背,一时怔住。
沈怀珠低着头,声音很轻,回他:“无事。”
她已十分克制,却依然能觉出其中哭意。
她似乎不敢直视他,规规矩矩立在原地,垂颈敛眸,稍有退缩,齐韫只看得见她鸦羽般轻颤的眼睫以及微微泛红的眼尾。
齐韫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他想起适才他将入院中,叫停这场乱局之时,她挡剑的背影凝滞少许,随即错愕又震惊地回头,一脸的惊魂未定,潋滟鹿眸里分分明明还浸着晶莹的泪。
如今却假似坚强,半句原委不提,生生咽了这一肚子委屈。
齐韫未再多言,只命泉章速速去请大夫。
泉章时隔半月又做起这活计,一点也不生疏,不出半柱香就把人给叫了过来。
还是上回的老大夫,还是这样被慌里慌张请入坐中,拖着一副险被泉章拽散的骨躯,气未喘匀就为沈怀珠诊上了病。
“……所幸未伤到筋骨,老夫为娘子开上几剂活血化瘀的药,修养几日便可好了,只是,”他歇了口气,捋着胡须,叹道:“娘子久病气虚,肺腑尚有瘀血等邪阻滞,想是先前病症还未好透,外加忧思过重,才致病体难愈。”
说完又观沈怀珠面色,见她一脸愁绪,不由劝:“娘子调理之余,不妨时常出门走动,眼下雁未飞尽,尚有秋菊江景可赏,到时心随物迁,想必便不会再损耗自身了。”
沈怀珠谢过他,让绿凝去妆奁旁的匣子里取诊金。
绿凝掀开匣子后却顿了顿,而后扭头趋至榻前,附在她耳边小声道:“娘子,匣子空了。
沈怀珠听了面上浮起为难之色。
如今匣内半个子儿都没有,她这个居于他人屋檐之下,合该有几分傲气的落难贵女,想要付诊金,只有去求助齐韫。自然该“为难”。
绿凝心知她的境况,可又实在怕极了那位神情冷峻的年轻郎君,泉章亦没有同往日那般守在外头,她压根不敢找上前说明情况。
两人一个低头沉思,一个眉头紧锁,只余看穿一切的老大夫笑而不语。
齐韫就是在这时过来的。
他已卸了通身鳞甲,换上一身百草霜色的窄袖连纹斜襟长袍,墨冠高束,肩背若削,阔步入了屋中。
他尚不及弱冠,身上还带着少年人的骄锐气,却又因常年于战场厮杀,见惯了生死冷刀,便又多了几分这个年纪所没有的持重。
发觉此间气氛不对劲,齐韫便问:“怎么了?”
绿凝正要说话,老大夫便站起来,呵呵笑道:“娘子不必急,诊金下回再付也是一样的。”
齐韫闻言明白过来,侧目瞥见一旁空空如也的匣子,当即把门外探头探脑的泉章叫了出来。
泉章付上诊金,从善如流送大夫出府去了,绿凝则被沈怀珠遣去清洗刚摘下来的枣子,屋内一时只剩他们二人。
“大夫如何说?”齐韫问。
沈怀珠偏坐在榻上与他远远对视,姿态虽柔弱,却并不低微:“无什么大碍,修养几日便可好了。”
齐韫点点头,“风寒如何了?”
“已好的差不多了,多谢郎君关心。”
简单的两句话说完,房间便陷入短暂的静默,两人一站一坐,达成一种诡异的平衡。
“你……”
“你……”
片刻后,两人不约而同开口。
齐韫当先收了声,示意她先说。
“郎君……我父亲他可收到我的信了?”沈怀珠试探道。
齐韫沉吟:“我来便是同你说这件事的。此前战事频起,整个幽州守备森严,信件等一应不得出,我派去的人被截在驿馆,今日才得已动身。”
沈怀珠听着他胡说八道忽悠自己,还得装出一副似懂非懂,分外理解的样子,又关切地问:“那我的信何时能送到?”
“两月有余。”齐韫道。
沈怀珠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大白眼儿,这两地虽相隔甚远,但骑兵快马加程,一月便可送达,他竟然跟她说需要两月之久?还有余?
当真是仗着她这娇小姐不知陈事,可劲欺负了。
“如此。”沈怀珠面上不显,还要为他费心找借口:“当今世道不太平,想是信使在路上走的也不顺当。”
齐韫没接她的话,却也的确与她没什么旁的好说,只留下一句“你好好养伤”便走了。
*
暮色合拢,凉风吹拂,携来一阵桂花清香,香气翻过窗槛,沾染砚台,覆上书案那只骨节分明的手。
年轻郎君端坐案前,英挺的眉眼微垂,正把玩着枚雪色玉佩,云佩是极温润的,在明亮的烛灯下光华流转,无暇无玷。
泉章不安地立在后方,颇有些心虚开口:“半月前这沈娘子的确是要病死了,小的怕真出什么事,这才匆忙给您递了信,哪知后来她竟慢慢好了,小的也是高兴得过了头,便忘了知会您……”
齐韫没有得知沈怀珠身体得愈的消息,于是在结束战事后匆匆返程,夜奔千里,以最快的速度从北关回了幽州,却是先见着一场闹剧。
案上传来当啷一声响,齐韫不甚在意地把那枚玉佩扔了回去,玉佩落在檀木案面上,沈之一字被照得醒目。
“大家闺秀,安分守己,这便是你这一月所看到的?”齐韫抬抬眼皮。
“小的始终留心,沈娘子当真没什么可疑之处。”泉章实话实说。
齐韫心中疑窦不减,他不是没有派人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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