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的时间太久了,还有五日便要毒发,崔景山到时定会发现其中蹊跷,齐韫等不得了,她也等不得。
这条路,终究是要走一遭了。
沈怀珠刚刚下定这个决心,一旁沉默许久的崔景明突然开口:“沈娘子,你想逃吗?”
她心中咯噔一声,以为是崔景明看出了她的打算,可观他神态,又不似了然发问,倒像试探询问。
崔景明不等她答,说道:“我带你逃吧。”
“你为何要帮我?”他毕竟是崔景山的手足,沈怀珠无法完全放下芥蒂。
崔景山见他这般提防自己,苦笑一声,解释道:“我阿兄执念太深,他不会放过裴兄,也不会放过你,我无法阻止他,却也不想让他伤害任何一个人。”
沈怀珠心中飞快计较衡量,问:“你如何帮我?”
崔景明四顾环望一番,附耳低言,与她细细说明。
乌金西坠,天幕无端下起了细雨,崔景明正与沈怀珠在屋中弈棋,有人来报,称长史家三郎邀他去府中吃生辰酒。
崔景明请示过自家兄长,只带了仆役阿斤,乘车去往长史府。
马车快速驶过长街,车毂辚辚压过水洼,带起一阵飞溅水花,马蹄急踏,在黄昏中久久回荡,行至长史府方向的街口,却半分没有停留,而是直往前行,一路到达城门口。
此时已快至宵禁,监门接过前方仆役递交过来的路引,见其行色匆匆,本有心多问几句,马车内的崔景明一脸焦色探出头,“我阿兄身体有恙,特命我出城问药。”
崔景山这些时日招揽圣手医士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众人在皆暗地里猜测其是得了什么奇病怪症,不曾想竟然这般紧要,是以不敢耽搁寸息,速速将人放行了。
马车就这样顺顺当当出了城门,却在驰出五六里后于一处荒郊驱停,仆役打扮的沈怀珠和崔景明纷纷落地解车,手脚利索地为马上鞍。
当时崔景明问沈怀珠会不会骑马,沈怀珠回他道:“西地的女子,没有不会骑马的。”
故而,这去往长史府的短短路程,崔景明硬是命人套了两匹马。
下人虽不解,到底不敢质疑主子的意思,只得老老实实照做。
二人便在此处弃车驾马,跨上就近的山道。
城门口到处都是崔景山的人,崔景明此行虽称得上合理,却难保不会有人通风报信,崔景山把沈怀珠看得太严,发现她不见也是迟早的事,缓兵之计拖不了太久,他们只能尽可能得把崔景山的耳目甩开。
最后一丝夕阳收尽,茫茫云雾遮挡天穹,山道内变得一丝光亮也无。
春雨缠绵而细密,将两人的衣衫打湿,黑暗的前路令人寸步难行,火折子的光亮太微弱,崔景明只得冒险点了火把照明。
便是这抹短暂存在的火光,引来了崔景山急追而来的人手。
崔景山发觉得太快,快到二人将出城门,就有人疾驰赶来传令戒严,却终究是晚了一步。
训练有素的暗卫倾巢出动,循着车辙找到二人丢弃的马车,又根据马蹄的痕迹,很快追上山道。
已有了几分蓊郁的山林内,随着几道尖锐的破空之声,惊开大片憩睡的飞鸟,雨丝愈织愈稠,滴滴答答沿枝而下,枝头被踏过的马蹄震荡,无声凝视其下的一场激烈的追逐之战。
后方暗卫下手毫不留情,箭矢几次擦过沈怀珠的手臂、脖颈、耳廓,崔景明一直缀在她的后方,为她抵御攻势。
忽听一道利器破开皮肉的声响,崔景明咬牙溢出细微的闷哼,一言不发。
沈怀珠回头,见他后背挨了一箭,当即喊道:“崔景明,你能将我送到此处已是仁至义尽,就此转道吧!否则崔景山不会轻易放过你!”
崔景明反手拔去背后的长箭,驱马追上她,声音竟含着不合时宜的笑:“你又怎知,我不想逃?”
沈怀珠诧异地看向他,还未想明白他这话究竟是何意,身下骏马忽而长长嘶鸣,前蹄高高举起。
少女急扯缰绳,却敌不过马已然疯跑失控,左突右撞地往前乱闯起来。
“你的马中了一箭,受惊了!”崔景明喝了一声,夹紧马腹护到她一旁,当机立断,伸出手道:“沈娘子,跳马!”
沈怀珠也不曾迟疑,当即松了缰绳,侧身利落翻出马背。
崔景明瞅准时机从马上飞身,堪堪接住她后,二人随着惯力,一齐跌进道旁茂密的灌木当中,同时身下一空,就着泥泞的草木和落石,一并天旋地转地被甩下土坡。
浑身上下被碾过一般,沈怀珠头昏眼花,双耳嗡鸣着缓了半晌,手一伸,摸到了柔润折合的纸面和匀称的竹骨。
抬眼一看,是把油纸伞。
沈怀珠就是撑着这把伞遮掩面貌,顺利驾上马车,离开崔府的。
崔景明弃车之时觉得把伞扔下太可惜,干脆拿上放到前鞍带走,方才一番乱况,竟又奇迹般,随着他们一道落入这偏僻山洼之中了。
沈怀珠拢指握住这把油纸伞,从这摊硌人的碎石中艰难爬起身,眼神一聚,蓦然对上双琉璃珠般,幽绿生光的眼。
满身毛发森竖,沈怀珠放眼一看,四周早已悄无声息逼近了数十双这样的眼。
高高低低,像黑夜中燃烧的团团鬼火。
第31章 相残
捱过一整个寒冬的狼群, 在这样一个初出巢穴的春夜,迎来了从天而降的,可以分食的猎物。
它们望眼欲穿, 却又不得不警惕地原地观望, 丛丛幽绿的鬼火闪烁着,像是恨不得立即一扑而上,将面前的活物吞吃干净。
沈怀珠与崔景明缓缓起身背立, 狼群喉中发出低低的嗥叫,一点点朝两人围拢靠近。
分明黑夜浓稠如墨, 沈怀珠却似乎看见了那猩红的舌头上滴淌的涎水,甚至能闻到那一张张血盆大口中令人作呕的腥气。
这一遭, 着实是有些坎坷呐。
崔景明谨慎地往前挪动两步, 伸出手臂,无声将沈怀珠挡在身后。
而被当作娇弱娘子对待的沈怀珠, 此时正在暗中掂量手中有些分量的油纸伞,估摸着这东西待会能使出多少戕劲。
春雨又轻又细, 落在泥土里滋生嫩芽, 落在鬼火中心被觊觎的二人身上, 却成了催命的摄魂铃音。
狼群终于迫不及待,亮着獠牙凶狠地扑上来。
“哧——”
“唰——”
几乎同时,沈怀珠的手中的油纸伞惯着内力顿刺出去,坚硬的伞尖穿进猛扑而来的狼的身体,将伞面染上一朵冶丽的艳花。
而崔景明于瞬息间抽出了腰间软剑, 割破一头狼的咽喉,在雨中扬出一道挥洒的血线。
两头狼哀嚎一声, 先后坠落在地,是于顷刻间便没了生息。
其余狼群被震慑, 审时度势着纷纷退开,却依旧绕在不远处,迟迟不肯离去。
沈怀珠一转眼便对上崔景山惊异的目光,面上一丝心虚也无,只是轻笑着看向他刚劲有力的右腕,声音一如既往的好听,说话的语气却与之前判若两人,“崔二郎君,也藏得够深呐。”
少女英迈出群,芊芊玉手握着沾血带腥的纸伞,不慌不忙立在这山洼之中,夜雨之下,笔直的像是一把未出鞘的剑,却又像是正缓缓出鞘,于幽寂而没有月色的冥晦当中,迸发出逼人夺目的亮光。
崔景明艰难接受了这突如其来砸向他的事实,喟叹道:“还是沈娘子……比较出人意料。”
“是该出人意料些,否则怕是要把命抵在这里。”沈怀珠环视再次围拢过来的狼群,手中的油纸伞被雨珠碰撞,发出噼啪轻响,顺着伞面在脚下积下一小捧鲜亮的血水。
油纸伞砰然打开,旋即,被少女携着翻入狼群,掀起一阵泥血相混的风雨。
脆弱的伞面在她手中成了坚不可摧的甲盾,虽到底无法直取凶狼的性命,却能将其撂上丈高半空,由穿梭其中的崔景明一剑封喉。
半个时辰后,风雨渐歇,山洼内归于最原始的静谧。
精疲力尽的二人脚下,狼尸堆叠,血腥漫天。
这时,坡上传来愈来愈近的马蹄声,光火招摇着极快趋至跟前,为首的暗卫统领看到崔景明稳稳握着软剑的右手,粗声道:“二郎君,你果然一直在骗节使!”
沈怀珠早已扔了那把被血染尽的油纸伞,畏惧一般,躲在了崔景明的身后。
暗卫统领见此明白几分,放缓语调,劝说道:“二郎君不就是为了这个女郎?她本就是寻给您的,您随手下们回去,节使一样会把她许配给您,又何必如此鲁莽,带人出逃呢?”
“是吗?只是我不会回去了。”崔景明凝望着他,又似凝望着他背后的黑夜,淡声说:“你们也不必回了。”
暗卫统领不知他这话是何意,张口正要发问,后方忽然传来震耳欲聋的踢踏之声,由远及近,一眨眼便到了近前。
刀光剑影又起,崔景明及时赶来的心腹与他们打做一团,有人穿过乱况半跪到崔景明面前,恭声道:“郎君,往鄜州方向的一应事宜已打点好,即刻就可启程。”
崔景明点头,“壶口那边怎么说?”
“还是没有消息,但听附近的猎户说,有人曾在三日前见过他们,应是已经摆脱了险境。”
“那便好。”崔景明悬着的心放下大半,“让我们的人继续找,但一定要多加提防,我既已与阿兄反目,此行势必不会太顺利。鄜州临近壶口,我们先南行,到达安全据点后再做其他打算。”
后一句话是同沈怀珠说的。
沈怀珠自是没什么异议,随他一起踏上行往鄜州的路途。
这一路果真如崔景明说的那样,颇为不顺。
崔景山派来的人前前后后近十拨,俱是下了死手,看架势是非要崔景明的命不可。
崔景明不可避免地受了两处重伤,跑马不得,只能和沈怀珠一起乘车。
沈怀珠看着他因失血而苍白至极脸色,问道:“你阿兄就这样恨你?”
此时行往鄜州的路程已过大半,将近壶口,崔景明的势力扎根在此,是以要比前几日的速度缓上许多,沈怀珠也总算有了心情,能与他说上两句闲话。
崔景明抬了抬自己的右手,腕骨轻转,柔软而灵活的,“当初我这只手,差一点就废了。”
“不止这只手。”他一一点过自己的臂膀、左腕、双膝,几乎全身各处,万分平静道:“连我这条性命,都险些折在他手里。”
“处处忍让,藏拙守愚,平庸无为而一眼看得到头的人生,我自己说服自己接受,他却好像并不满意。”
那时的崔景明十三四尔,刚在一场世家畋猎中初露锋芒,父亲对他赞不绝口,还将他与崔景山此般年岁相较,甚至数次提及河东的军政大权,意指要交由他手。
他因此招了崔景山的嫉恨,一次外出替父办事途中,被其设计遇上作乱的寇匪,走上绝路,坠落山崖。
崔景明在崖底躺了两夜,本以为命该当绝,没想到被一游医所救,捡回一条性命。
等他在外吃尽苦头,养好血肉模糊的两肩,撑起断成过几截的双腿,兜着一只还未痊愈的伤手,满心欢喜找回家时,河东已然变天了。
崔景山稳坐高位,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只伸伸脚便能轻易碾死的蝼蚁。
高座上,他这样的神情只一瞬,便两眼生红迎上他,为他的平安归来而欣幸。
崔景明只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回家的喜与丧父的悲交织缠绕他的心头,让他无心究竟其中的可疑之处。
直到那游医再次找上他,告诉他说:“你这只手,好不得。”
好不得,不能好。
崔景明开始秘密调查当年之事,辗转多次得到的结果,全都指向同一个始作俑者——崔景山。
他记得很多年前,崔景山也是一个谦逊大度、平易可亲的好兄长,会为他抓蛐蛐,编蚂蚱,会教他骑马练剑,为他打抱不平,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这样呢?
崔景明无从知晓,他只知道,他的好兄长,他的手足血亲,容不下他。
哪怕他处处让步,妥协至此,也不能换回来他半分心软。
少年眼中是无尽的复杂之色,这么多年,他早已由不解、茫然、愤恨,逐渐变得无比沉静,以至漠然,他现在能一眼看透崔景山的整个灵魂,看到其深埋在骨子里的,完全无法除却的劣根性。
“他怕我会和他一样,如当年他弑父那般,弑他。”
车厢内是长久的沉默,哪怕沈怀珠那样厌恶崔景山,现今这些事牵扯上感情恩怨之后,她便没有什么资格去评判他的对错。
马车徐徐,声音寂寥而单调,这个话题无疾而终,崔景明以为不会等来沈怀珠的回话,却在半盏茶后,听到她冷不防问出一句:“崔景明,你甘愿去死吗?”
崔景明好笑,“没有人会甘愿去死。”
沈怀珠望向车窗外沉沉笼罩下来暮霭,似锦的云霞由一点初光飞卷大半天幕,像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掠夺和厮杀,她慢慢开口,说出的话无比轻柔,却字字如刀:“如你所言,有人誓要置你于死地,你就要如现在这样,一直逃避忍让下去么?”
兄弟阋于墙,崔景山与崔景明这一对手足,注定是要相残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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