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怀珠察觉到他的异样,抬手将他推开,还未来得及开口问询,他便像是支撑到极致,顿时失了周身力气,整个人昏沉着压上来,彻底没了意识。
齐韫终是瞧了郎中。
他本无什么大碍,之所以晕厥,一则是因为多日未曾进食,太过虚弱;二则是心绪波动,加之气促疾息,一时没能缓过劲来。
简单点来说,亲晕了。
沈怀珠无法直面郎中飘在他们二人之间的目光,强装镇定地把人好生送走,关上门不忿地瞪了眼榻上不省人事的齐韫。
暗骂道,自己是何情况不知,逞什么能。
齐韫昏睡这一场,第二日醒来是头也晕,眼也花,腿也疼,手也酸……总之是难以自理,需要人贴身照料才行。
沈怀珠知他死里逃生一回不容易,身体也的确疲顿不堪,不论他这状况有几分真,倒也全惯着他。
一应事宜从不假他人之手的齐小将军,这回什么都要身旁的女郎亲自过问,送到嘴边的药不能太烫,要女郎细细吹过才肯入口;又嫌汤药太苦,要女郎喂一颗甜如蜜的石糖,才能勉强喝完;夜里难以入眠,要女郎陪在身侧,哼着轻歌才能睡去。
衙署的人皆传齐小将军为救付都虞身负重伤,险些赔了半条命进去,也不知是断了手还是伤了脚,半身不遂的,身旁压根离不了人……
付奚惊闻此讯,半死不活的也要从病榻上爬起来,拄着扶杖,由人紧张看顾着找到齐韫的住处。
最终,他绢布渗血,发带松动,唇色惨白的倚靠在门框冷冷发笑,“断手伤脚,你还是我?”
*
近来无定河一带不太平,前河东节度使身先朝露,一盘大棋没能走完便溘然长逝,留下这样不尴不尬的局面,滋生出无穷祸端,致使两名亲子同室操戈,各自守据一方,兵甲连连,似乎在准备一场恶战。
其次子崔景明手握天兵大军,又承亡父遗志,拥趸者众多。
被长兄逼入穷途后,崔景明开始调兵遣将,整军备战,同时奔走游说各方豪强大户,使从无定河撤迁的百姓得以安身,弘毅宽厚的声名很快传扬开。
无定河以东却不然,崔景山深入晋南一趟,带着被烧毁的半张脸悻悻而归,狂妄气焰被扫灭了个干净,整个人越发阴晴不定。
魏濯与周映真行至此处,一路见百姓们争纷抱囊逃避,或躲进荒山结寨自保,或流落野道自相鱼肉,亦有夜渡无定河,被射杀惨死其中的也不再少数。
他们历经几场拦路堵劫,终是不得已伤了几个无辜难民,送去给崔景山收兵的口谕迟迟没有回音,在一派兵马遍地中,他们几乎寸步难行。
晚来风急,混沌的夕晖压不住将去的残春,无定河边的婪尾花绿暗红稀,教漫过河面的腥风一卷,眨眼只剩伶仃枯瘦的枝干。
魏濯立在邸舍的高窗之内,正负手凝望天际重压的黑云,长风疾掠,不由分说往屋内灌进一道迷眼的飞沙,和着枯萎破碎的婪尾花花叶,使他不得不抬臂挡眼,连连倒退数步。
身旁踏过一人的脚步声,沙风顿止,屈戌阖动,飘荡的黄尘徒失作乱的凭靠,缓慢沉坠下去。
周映真为他递去浸湿的巾帕,温声道:“圣人不必太过忧心,手信在傍晚已顺利渡过无定河,想来不日就能送达崔家二郎手中。”
“太傅,你知晓我在忧心什么。”魏濯捏着半湿的白帕,眼皮因过力揉擦而泛着肿红,少年老成,也就在这位如师如友的年轻臣子面前,神情才浮现出一丝茫然。
“崔景山鄙劣,不可假雄权,而今有人与他相争,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既已到了触机便发的地步,其中要舍弃的,于这场角逐而言,实在不堪一提。”周映真拭净几案,烫过白盏,斟茶推到他面前,“于你而言更甚,阿难。”
魏濯执盏讽笑:“好一个崔景山,目无皇权,如此不把朕放在眼里,也的确留他不得了。”
周映真垂首作揖,敛眸道:“圣人有此决意,看来收拢大权,指日可待。”
这场入夏的骤雨总算在深夜时翻云弄墨地来了,无定河边邸舍的叙话早已收尾,只有无波无澜的河面尚留着几处阑珊灯火。
远在吉乡官署的另外几人彻夜长谈,话茬不约而同,也是此次的手足之争。
“河东马上就要乱了,我们须得尽快动身,如若崔景山就此豁出去,把我们都困在自此地,只会把情势牵扯得更复杂。”
付奚歪在一旁的欹床中,自始至终合着眼,听闻齐韫的话,只回给他一声轻哼,丝毫不做表态。
他还因上回齐韫令他虚惊一场的事而怄气,饶是后来齐韫多番解释,付奚也不曾听,这几日一直对他淡淡的。
若是他们三人这次走不成,幽州、河西、陇右,全得掺和进来,到时是何乱况,自不必说。
付奚不知还有一个陇右,听着檐外的雨打敲石声,懒懒翻了个身,回道:“幽州路远,我同你回河西罢,只是我这身伤颠簸不得,你须得为我备上软靠香车,车毂得裹革……”
齐韫指尖夹出一张薄纸,无情打破他的幻想,“杨云雪来信了,说不日便会到此处——亲自接你。”
付奚猛地睁眼,被蜇般从床上弹起来,扯着身上的伤,单腿跳到齐韫跟前,一把抽走他手中的信,大致扫过一遍后,着急道:“那还等什么,赶快走啊!明日就动身!”
“可这一夜之间,如何备下软靠香车,还要车毂裹革……”齐韫故作为难。
“不必了,都不必了!”付奚竖掌打断他,“小伤而已,我受得住!”
这事就这样顺利敲定,齐韫下意识朝沈怀珠的方向错去目光,发现她正定定出着神,全然没在听。
沈怀珠也在傍晚时收到一封信。
信中人以故友相称,不言身份,不谈旧情,说的却是陇右对河西的部署秘辛。
其中内容虽不详尽,但意思足够清楚。
沈雪霄此前已数次滋扰河西门庭,现今已暗中拔营,绕天山北上,欲从防守薄弱的鹊关突进。
想来沈雪霄未曾料到她会不听指令,是以决策做得迅猛,只待万事俱备,与她勾连内外,一举攻破金鹊门。
或许根本不必与她勾连,这次似乎连老天都站在沈雪霄这边,因河东先前无端扣下河西的行军队,致使其主将失踪,生死不明月余。
裴青云自不会轻易咽下这口气,虽不愿轻易动干戈,但还是一纸飞信痛斥了崔景山的小人行径,而后派进一支精骑,大张旗鼓入河东接应齐韫。
如齐韫所言,倘使崔景山当真豁出去,把所有人都牵扯进来,先不说如何天下大乱,守在后方的沈雪霄必定会伺机而动,届时,河西恐怕不保。
沈怀珠不觉得以她一己之力,就能阻止这些人之间的纷争,但既然她知道了这一变数,就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它发生。
这几日,吉乡这样一个小小的邑县都涌进了大批逃难的百姓,崔景山手段暴虐,据传他下命射杀一应偷渡无定河的“逆贼”,河水从内到外泛着红,腥臊久不能散。
沈怀珠以往从不会把这些事方在放上,毕竟她自己活下就已是千难万阻,更别说什么有心顾及他人,可如今她会想到齐韫口中受殃作阶的白骨、成川漂橹的血河、战马无情砸下的铁蹄,将一切统统践踏成泥,也许,也包括她自己。
翦羽微痒,沈怀珠如梦初醒般回神,视线中出现的,先是齐韫从她睫上收回的指节,而后是光下那双耀如黑石的眼。
“想什么呢?”他问。
沈怀珠神思游荡一圈,最后落回到起初思索的事上,“你说,崔景明此战能有几分胜算?”
齐韫面上笑意微淡,在此痴痴出神许久,想的就是一个崔景明?
他不想答,付奚倒很快接茬:“战场之上千变万化,以多败少有,以少胜多也有,可要是涉及手足相残,还真不好说。”
沈怀珠讷讷应了,认真低喃:“……崔景明不能输。”
此时,就连付奚都察觉出齐韫的不对劲,因害怕连累他这条城门口无辜的池鱼,他果断找了借口把二人迅速赶出房门,让他们自行解决抵牾去了。
苍幕黑云低垂,摇摇欲坠,滂霈雨势不愿消减,头顶是震耳发聩的雨珠碎裂声,身畔水花四溅。
绢伞倾斜,缄默无言中,青年一半肩膀被雨淋湿都不自知,他垂眸看向二人交缠的衣摆,状似不经意问道:“为何崔景明不能输?”
沈沈怀珠奇怪地觑他一眼,“崔景明若败了,河东落入崔景山手中,有什么好处?”
这样浅显的道理,齐韫不会不知,所以沈怀珠感到奇怪。
她的神情太坦荡,其中还蕴含着对他浓浓的不解,齐韫暗自松了口气,牵唇笑道:“可崔景山也不能赢。他此举已彻底惊动凤阙,外戚,宦官,还有微服在外的圣人,大越再如何尾大不掉,明争暗斗的阙廷这回也必是一条心,势会调动所有关节,无论如何也要铲除他。”
大越已经出了一个沈雪霄,经不起再出第二个。
这话齐韫不能说,沈怀珠却想得到。
二人之间短暂沉默下来,惟听风摇雨斜声,闷远雷鸣。
齐韫十分清楚沈怀珠的颖悟,方才的一番言辞足矣让她猜出下半句话。
他刚要出声辩白,却听少女突然开口:“齐韫,你带我回河西吧。”
“什么?”雨打伞叶声倾盖,像是岁除夜时,上空噼啪直炸的爆竹花焰,片刻不歇,隔绝近在咫尺的人声,一时让齐韫质疑自己的听觉。
少女挨近他,揪着他的衣襟踮起脚,凑近他耳边,轻声重复:“我说,带我回家吧。”
*
在付奚的催促下,三人总算在隔日后启程。
行路途中,齐韫曾数次问及沈怀珠的这个决定,他对此,相比于她还要慎重。
沈怀珠对自己的决定表示坚定,每每提起缘由却又三缄其口,最终遏制住齐韫问话的,是她浥泪委屈的一句:“你不愿么?”
诸如此类的谈话,齐韫和沈怀珠皆是避着付奚的,付奚也无心究竟他们二人之间的私语,只是为此行感到怅然。
这样的怅然并未持续太久,杨云雪就快马驰逐追上他们的脚程,风尘仆仆地说要见付奚。
沈怀珠自是扶轼下车,与齐韫和接应而来的精骑避将开来,为他们留让足够的叙话之地。
昨夜游神什么都未听的沈怀珠,这时才发现那二人之间的不寻常,兴味盎然地问齐韫其中内情。
齐韫没有立即回答,放眼往前是悠悠的远山和芳草白沙,他们如今身处风光旖旎的商山洛水,西临京都,北接秦川,历来是兵家必争的军事要隘,是以哪怕眼前美景再好,如今崔景明屯兵于此,秣马厉兵,再是如何也能觉出几分肃杀之气。
便让齐韫想起那年西台挂月锋,一样的林木葱茏,恍如仙境,付奚迎着夜风同他说:“子戈,我活不长了。”
齐韫徐徐说起当年之事。
付奚是杨安直在北地捡回的遗孤,自小被交由其手下的副将抚养,摔打长大。
他同杨云雪的渊源始于一场比马,少年狂妄好胜,催马如风驰电掣,偏生杨云雪从不甘居下游,高估了自己的实力,导致胯.下熟悉的健马脱缰,不再受她掌控。
危急关头,杨云雪果决甩出手中软鞭,卷着一旁的树干摔出数丈远才得以摆脱险境,却到底负伤不轻。
付奚事后反省,意识到此事起因在他身上,愧疚难当,日日跑去探望杨云雪。
少女性子冷淡,只怪自己逞强好斗,太过冲动,她不责怪付奚,也没有对他施以好颜色,反复五六日,便直言不允他再过来。
不巧的是,付奚这人的脸皮厚比城墙,少女越是不允,他便越起劲,至于二人是如何在这其中生了情,就无从而知了。
变故发生在熙和六年的隆冬,九数寒天,大雪封道,杨云雪被一封急信骗去边陲,落入突厥人之手。
付奚赶到时,那几个胡虏人扬着笑唤他:“小特勤。”
杨云雪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可付奚神情闪烁,铁青着脸色说出的话,是不避不讳的承认,“我可以跟你们回去,放她走。”
他这一走,再回来是在一年后。
还是那样冷的天,那样大的雪,却与去年这时那个神采飞扬的策马少年完全不同。
付奚承认了自己是突厥可汗与大越女子露水情缘所生,事发前岁就曾有突厥人数次找到他,告诉他的身世,要他作乱幽州,助他们长驱掠地,或随他们回突厥争权。
对于这些无耻之尤,付奚是见一次打一次,打到没人再敢来,他们不肯放弃,想方设法地把主意打到了杨云雪身上。
付奚不得已随他们去往黑沙城,如他们所愿争权夺利,借机把突厥皇室搞得乌烟瘴气,最后朝可汗王帐放了把大火,死里逃生回了幽州。
回来后,他坦白一切,自请去往北关戍边,至于杨云雪,他连一眼都没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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