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沈怀珠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他当初在隰城曾数次阻拦她——
“沈娘子无梯无凭,如何能走?”
“……齐小将军乃至诚之人,沈娘子就要这样舍弃这份真情?”
“何不再等等,等分说清楚再做打算也不迟。”
那时他或许在说——
拿不到兵符,你如何回去?
骗取齐韫的信任不容易,难道就要这样轻易放弃?
何不再等等,等一个最佳时机,我会助你做最好的打算……
沈怀珠平生从未觉得这样累过,她不再看他,只轻声道:“多谢你救我。”
周映真依旧是端方雅正的姿态,这回却摒弃了那些弯弯绕绕,直白道:“不枉我日夜兼程,好赖没让你挨上第三鞭。”
沈怀珠沉默片刻,终究还是忍不住心中的疑惑,问出了口:“你到底是谁?”
周映真微微叹了口气,尾调拉长,带着几分真情实意的纵容:“第一次见面就同你说过,是故人呐,沈娘子。”
“我不记得你。”沈怀珠说。
“没什么好记得的。”他并不失望,淡笑说:“你只需记得,我与你是同一路人。”
他这突如其来的示好,让沈怀珠心生诧异,她来不及思索其中关节,只道:“或许以前是,但很快就不是了。”
周映真闻言点头,“你所言不差,沈雪霄半个时辰前已松口,五日后你入青崖谷,倘若出得来,他便放你走。”
此事约莫也是他的功劳,沈怀珠这时再也无法相信他是出于单纯的好心,撑起身子,警惕道:“你如此帮我,所求为何?”
“求你心中所求。”周映真深深看着她,“或许我早该调查当年之事,否则不会让你认贼做父这么多年。”
认贼作父这四个字冲击太大,大到沈怀珠两耳像是被利箭贯穿般激烈嗡鸣,心头狂跳不止,怔仲许久才像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说什么?”
“当年横死在吐蕃边界的商队,出自沈雪霄之手。”周映真平静陈述。
彼时沈雪霄初初自据,虽在前朝动乱中侥幸得以立身,奈何受河西、剑南轮番滋扰,频频操兵致使廪费紧张,偏偏又未与吐蕃相商得宜,正是四面楚歌的时候。
那支财货丰厚的行商队就那样不偏不倚,撞在他嗜血的剑锋之下,让他开了一把恰时好刃。
他留下了当时懵懂无知的沈怀珠,为她赐名冠姓,让她生死拼杀,千磨万砺将她打造成了一把最锋利的刀,还自以为良心未泯,施舍颇多,是以心安理得地指使、驱驰、弃舍……
沈怀珠手脚冰凉,浑身战栗,她后知后觉,这才明白过来沈雪霄携珠而来的那句“你双亲用此换你能活命”,是何意义。
那点微不足道的,对旧恩的感念湮灭殆尽,也衬得她血风肉雨的前十年如同笑话一般。
可她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只是问:“告诉我这些,你的目的是什么?”
不等周映真回答,她自顾自继续道:“如果是想让我杀了沈雪霄,你的目的达成了。”
年轻太傅朗如明月,温润带笑的眉眼却尽是薄情,唯有在望向面前的少女时才会融化开些许,“沈雪霄本来就该由你杀,但不是现在,你不必心急,我会帮你。”
周映真踏出房门时,看到墙下的石榴花开的正好,猩红斗秀的一团,宛如喷薄纷溅的一腔艳血,诡异又冶丽。
他皱了皱眉,话语莫名:“可惜,西地连仲夏时节都是肃杀的。”
他又想起少女方才的话,慢慢地道:“不是一路人么?”
有什么关系,那就再换上一条。
总归她在哪条路,他便在哪里,至于那些阻她欺她之人,斩除了,踏过去,不外如是。
第36章 惊梦
青崖谷坐落于秦陇锁钥, 巴蜀咽喉的陇南,其上峰峦陡立,崔嵬不可攀, 其内恢诡幽深, 杀机亦重重,从古至今,凡是入谷之人, 无有能从中生还的。
因此也被视为禁地,称作“冥门”。
从前的入阁之训, 生死博弈,俱是在这山谷谷口, 距那令人生畏的“冥门”尚有很长一段距离。
可即便如此, 也足够让人怖惧。
此处的得天胜势,在沈雪霄手中成了摧挫罪犯的人间炼狱, 欷歔不已的鸮啼鬼啸,荒丘孤坟和无尽的死亡气息, 往往成为他们对身边人痛下杀手的, 极易点燃的触媒。
此时, 石门即开,林叶掩映的狭道羼杂奇花异草,灰白的骨骸深藏其内,阴风过耳,脊背阵阵透寒。
沈怀珠被一只手用力推进去, 回头之际,看到了缓缓落下的石门, 和石门外神情各异的众人。
惊叫出声的谷三、一脸凝重的楚念生、眸光晦暗的周映真……还有那日在堂中对她出声质疑,曾竭力与她争夺副阁之位, 也是此时迫不及待推她入内的,她的阁僚,卫苍。
石门重重落下,震起一阵潮湿的土尘,震出几截腐朽的槁骨。
沈怀珠转眼望向难行的前路,紧了紧手中刀,她得穿行这无人踏出过的鬼谷,活着,从另一端的狭道走出去。
山谷中诡异的静谧,没有妖鬼,也无猛兽,甚至连声鸟叫都不曾有,却又像处处潜伏危机。
沈怀珠劈枝斩草,行出不过三百步,头顶的天幕突兀地压下来,黑沉中伴随着一声声的雷响,谷内霎时卷入一场如席的冰絮当中。
三伏苦夏,正是流金铄石的难捱时令,偏偏此时此地,竟不可思议地下起了一场纷扬飞雪。
沈怀珠心中谨凛更甚,不过一二刻,忽觉头晕无力,肌肤上也传来轻微的刺痛,甚或听到点点爆裂声。
她心中警铃大作,明白过来,迅速拨开身前纵横的斜枝野草,沿着山壁寻求遮蔽。
幸而她动作够快,在噼啪缭乱的雷击落下之前,摸进了一方嶙峋的山穴当中。
山穴漆黑冗长,雾汽朦胧,水滴透过石罅滴答着落在脚畔,号哭般的呜鸣荡着回音从遥远的尽头传来。
沈怀珠手中火折子的微光将跃,忽被一阵冷风刮灭,扑面的刀气呼啸着落下,沈怀珠抵御不及,顷刻被掀去数尺远。
背后交错的鞭伤未痊,这隐含内力的一刀,让她的内俯灼痛着向上翻涌。
她脸色惨白,一丝红线从唇角缓缓溢出,顺着白莲花瓣似的下巴淌到身下湿滑的岩石上,粘稠的血落声与清凌凌的水滴声和在一起,连空气都似乎滞涩了几分。
沈怀珠扶着冰冷的石壁艰难站起身,在横飞疾闪的白光中,看见披头散发的一抹高大人影在黑暗中隐现,依稀可窥见他枯瘦的右脸上,那道狰狞可怖的长疤。
“这谷中,许久不曾来人了。”
浑厚嘶哑的声音古井般无波无澜,可沈怀珠却听出了其中夹含夷戮的亢奋。
足音跫然,山穴内很快击出四溅的火花,山穴外是弥天大雪,轰雷掣电不止,将整个天穹切割得支离破碎。
恰与千里之外的京都别无二致。
只是京都没有雪,唯有满地枯黄凋败的棣棠花。
周映真从陇右赶回那渊涓蠖濩的殿宇时,是在一月后的初秋。
那位如履薄冰,万事都要倚赖他的少年,在这短短时间内,强硬拨动了中宸这盘僵持不下的死局。
软禁太后,总揽朝政,加同中书门下三品及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议朝,分夺舅氏之权……
雷厉风行,运筹帷幄,匆匆这么多年,终是有了几分生杀予夺、不可逼视的帝王模样。
周映真踩碎脚下零落的残花,撩袍登上玉陛,来到丹阙,至雕砌的石栏之前,身着赭黄龙章袍服的少年身后。
檐下成排的八角宫灯被吹得摇荡,光影如焚。
魏濯头也没回,声音低沉而寥落,“太傅回了。”
周映真朝他稽首跪拜,“见过圣人。”
“河西如何?”
“河西之况,圣人应早已洞悉,臣不多赘言,只是月余前潜身陇右,探听到内里消息,明月阁……似乎陷入了一场内乱。”
“因为那位沈娘子?”魏濯语气平淡。
周映真望着他的背影,恭声道:“沈怀珠盘中棋子而已,翻不出如此大的风浪。”
魏濯冷哼一声:“朕倒瞧她本事的很,这在弦上不可不发的箭,都能让她扭转回了头,何况搅乱此间局势?”
他说着,面上浮起困惑,自问自答道:“得不偿失之举,她为了什么?那点微不足道的情意?还是当真心怀大义?”
无人回答他,只有急骤的风声和熄灭几盏的灯影,雷声未停。
沉默良久,周映真开口:“圣人,您不该如此急于求成,此番虽能极大做到伐除异己,可也会惊动内廷那些人,之后要动手,只怕难上加难……”
之后的话,被湮灭在近在咫尺的轰鸣当中。
“难?”少年略带着嘲意轻笑,“再难又有多难?”
“高鸣不会真的以为,把神策军攥在手里,就能高枕无忧了罢?”
言将毕,远处几道电光划破夜空,积蓄许久的雨团泻落,随着风潲进昏昧的丹阙之中。
少年人寸步不移,神色极疏淡,只冷眼望着石栏下层叠起伏的朱甍碧瓦。
他又有什么旁的路可走?
他站在千万人之上,如行在夜里的孤魂野鬼,哪怕有朝一日粉骨碎身,也只会为天下人耻笑,身后史书工笔,言语万般,惟荒唐二字可写。
少年帝王被成群的宫人撑伞送回寝殿,无人留意到,一节髹漆信筒从雪色襕衫的宽大袖摆中送出,被身着蓝灰窄袖袍的小内使掩藏着收下,混入匆匆人影。
*
漆黑的山谷间,细雨如翦,月似弯弓,迷蒙的月光照亮草叶上凝结的圆润剔亮的水珠,至宝一般,却被一脚生风的步子猛带,稀碎着消融进了松软的泥土中。
分明已过白露,秋意渐浓,可这山谷中依旧繁茂如昔,毫无半分萧索迹象。
少女捂着受伤的手臂,止不住的血从指缝间流出来,沿路滴到青翠蓊郁的草叶之上,宛如点点红梅。
她踉跄着逃入更深的密林之中,发间的芙蓉玉簪子映着微茫的月色,散发出深浅不一的柔润华光。
道路越发泥泞,少女的步伐也越发沉重,身后的黑影如同闻腥而动的狼犬,掠风踏雨般追了上来。
少女被逼入一方恶臭黏厚的沮泽,其中浸泡着兽骨人骸,灰绿绿地横亘在脚下,阻挡往前的道路。
身后的黑影无声无息出现在身后,少女一回头,肩头遽然传来巨大的推力,她便如一根纤弱的翎羽,轻飘飘被推到沮泽上空,即刻就要落下。
黑影扭曲笑着,右脸那道长疤被牵扯的犹如蛇爬,像是从此地钻出来的吃人恶鬼。
他怪异地偏了偏头,手中长刀顿出,秋霜似的锋刃映着磷磷鬼火,轻易将少女单薄的身躯贯穿。
月亮挣扎着冲破云层,透过重叠低压的枝叶,照清了少女迅速失去生气的面色。
长刀猛地抽离,血花飞溅,少女折翼坠落,沦陷在吞吃一切的沮泽之中,慢慢地、慢慢地,直到剩下最后一只手,与其余白骨残骸一起,彻底消失不见。
“沈怀珠——”
齐韫猛地惊醒坐起,放眼望见屋中熟悉的摆设,方知适才只是一场噩梦。
可这梦境实在太过逼真,逼真到他甚至能感受到细针冷雨打在脸上的感触,少女被贯穿时沉重忍痛的呼吸,以及她是如何一寸一寸没入黏泥,让他无不怯惧,怯惧世上再无此人。
他努力平复着狂乱的心跳,克制着惊颤的双手,后腰腹上的伤也开始隐隐作痛。
房门被敲响,泉章担忧的声音小心翼翼传来:“郎君,你还好吗?”
齐韫知晓自己的伤口在方才起身时已不慎被挣开,轻轻吐出口浊气,唤了人进来。
院子内外很快亮起了灯,医者被请入内室,仆役们进进出出,捧出一盆盆血水和数条鲜红的绢布。
此处的动静终究还是惊动了裴子珩,他披衣登门,细问医者兄长的伤势,又嘱咐下人们日常的照料事宜,这才入卧房看望长兄。
裴子珩明白齐韫不喜他和母亲,就连最讨人喜爱阿妹他也不甚亲近,可这是他们欠他的,裴子珩从来承认。
所以他只是停在离床榻的稍远处,轻道:“阿兄饮下安神汤再睡罢。”
那碗余温正好的安神汤就搁在榻边,青年不习惯由人伺候,纵使如今有伤在身,自己能做的事,便不会假他人之手。
他闻声抬眼看向他,不知在想什么,没有应答,亦没有赶客。
自那日金鹊门蒙遭变故之后,齐韫的性子愈发寡淡冷漠,裴子珩没奢求得到他的任何一种回话,正要无声离去,忽听青年没头没尾道:“去帮我查一查。”
他顿住,有些摸不清头脑,“查什么?”
“她。”青年的话言简意赅,忖了忖,又补充道:“要尽快。”
那个不可触及的名字,裴子珩如何不知,表面应下他后,迈出房门的裴子珩脸色瞬间沉重下来。
他招来齐韫身旁能最说得上话的泉章,冷着脸问道:“可有人在我兄长跟前提起过那个人?”
“万万没有,郎君交代过的,奴不敢多嘴。”泉章恭谨回道。
裴子珩心中犹疑,不明自家阿兄都成了这般模样,为何还要如此在意那人的死活。
临走前交代道:“往后,只当那人死了,莫要因此烦扰阿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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