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沈怀珠只当是卫苍因为怕死而激将她的疯话,如今回想起来,其中意思,竟是齐韫发兵全为了她?
不过沈怀珠可不信是因为所谓的用情至深,为将者最恨背叛,齐韫此时应当恨不得一刀一刀亲自剐了她才对。
侍卫的回话含糊其辞,沈怀珠却从只言片语中参悟,不管齐韫对她是爱是恨,他们总要把她推出去,用她这苟延残喘的一条命,换来陇右短暂的喘息之机。
当真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可沈怀珠偏不让他们如愿。
她如今这一身伤病,连把刀都提不起来,尤其前日在冷水中泡了一夜,现今还发着高热,哪怕稍近些的人都看不清,更莫说沈雪霄不让她好过,只让人用附子汤先治着,死不成就行。
可他忘了,沈怀珠如今能握在手里的,只有这半条命,而沈怀珠,最是敢玩儿命。
她一连倒了两碗汤药,饭食亦未动过一口,终日闭目趺坐,陶胎泥像般纹丝不动。
如那侍卫所言,她如今这副身子,根本经不起任何一点的折腾,不消两日,她便很快支撑不住,于草席上无声无息歪倒了下去。
沈怀珠这一昏厥直接惊动了沈雪霄,阁中医士轮番往囚房中跑,各类法子使了个遍,硬是把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沈怀珠再醒来时,高热已经退了。
身畔似乎守着人,一远一近,争吵声连绵不停。
“……当初你困身西疆极地的险恶雪山,若非怀珠阿姊以命相救,姓楚的你哪还能有今天?你如此负恩昧良,对得起怀珠阿姊吗!”谷三的声音有些哽咽。
站在圜扉处的楚念生语气淡淡,“我拦下那些秘毒,极力保她,已是最大触犯了主上,而今一命换一命,也算扯清了。”
谷三讽笑:“一命换一命?你这话说的当真是轻巧……从前那些患难相恤的情义,在你眼里怕不是成了不堪回首的往事?”
“堪不堪得回首,总归都过去了。”
“楚念生你……”
沈怀珠被吵得眼冒金星,有气无力地叫停:“别吵了。”
谷三见她睁眼,泪珠子断了线似的往下掉,一颗一颗砸在她的脸上,“怀珠阿姊,你终于醒了……”
“怎么跟哭奠似的,我又没死。”沈怀珠扯出抹苍白的笑。
少年闻言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泪,后怕说:“……差点就死了。”
铜油灯的微光一晃,眼前暗影笼罩,熏眼的苦药递到跟前,沈怀珠在那褐亮亮的汤水上,看到了楚念生映在上面的,居高临下的眼神,“我奉主上之命,特来盯你服药。”
谷三剜他一眼,接过碗用力挤开他,小心翼翼送到沈怀珠手里,“怀珠阿姊,喝药。”
沈怀珠在他热切的目光中将药喝尽,把碗递回去后,未再置过一言。
谷三生怕她再度寻死,费劲口舌地絮叨劝说,最后被楚念生硬拽出去,消失在囚房外逼仄的视线中。
待四遭清净下来,守门的侍卫也昏昏欲睡时,沈怀珠才松动牙关,吐出口中一节极细极小的芦管来。
她用指尖轻易掐开芦管,捋开内里被汤药浸湿的纸条,细读上头的蝇头小字。
读到最后,她无声笑笑,轻哂道:“老狐狸。”
囚房内的日子沈怀珠说不上好不好过,只是有时会分不清日夜,也不知究竟过了多长时间。
那些无甚效用的汤药,在次年蒲月彻底断了,得知具体年月时,沈怀珠头顶的眼窗外正在下一场瓢泼大雨,细密的雨丝随风飘入囚房,在她的后颈覆上冰凉,也泅透她身下本就潮湿的枯草。
雨势之大,与两年前的鹊关有些相像。
沈怀珠其实不大愿意回首当年之事,她总在刻意遗忘,遗忘那场荒唐的爱恨,还有那人在记忆中难以挥去的面容。
楚念生之后以旁的名义来探望过她几回,曾有意无意向她透露外头的状况。
沈雪霄现在对他益发重用,前后数次派他探听齐韫那方对沈怀珠的态度,楚念生装模做样奔波了几个来回,只说不痛不痒。
沈雪霄自行求证后发觉确如他所说,意识到沈怀珠这所谓的后招,于他而已半点价值都不剩了,自然懒得在乎她的死活。
最后一次探望她时,楚念生说:“你这身子撑不了太久,我会尽快、尽快让你出去。”
沈怀珠也能感觉到,近来她的精神愈发不好了,有时坐的时间长些,眼前就开始一阵阵发黑,甚至连听觉都开始变差,间或伴随着尖锐的耳鸣。
她倒是看得开,一再嘱咐楚念生要多加提防,毕竟沈雪霄此人,实在是疑心深重,阴毒至极。
自那之后楚念生再没出现过,直到三秋蹁跹迭落,凛凛冬月接踵而至,眼窗外飘起细碎零乱的雪,囚房的门开了。
沈怀珠就这样被随意而平淡的放行,百般苦痛、寂寥折磨,两年的不见天日,终是在此刻换得一具自由身。
她孤零零立在雪中,遥望前方被日光照得晃眼的衢道,忽然不知该往哪里去。
没由来的,她莫名想起之前离开隰城时那场不染尘埃的玉兰花雨,小娘子满脸不舍,牵着她的衣摆,哭得鼻尖红红,问她何时再能相见。
她承诺要再为她折花的。
沈怀珠打定主意要去趟隰城,只是走出明月阁不到三里,身后意料之中的追来大批暗卫。
沈雪霄此人,沈怀珠深谙他的做派。
她这把趁手好刀既不能为他所用,他自然也不甘愿为他人做嫁衣,况且先前的那口恶气还未出,若非当下阁中人心涣散,亟需兑现先前承诺放她离开,加之楚念生在其中推波助澜,否则沈雪霄无论如何也不会轻易放过她。
此时追来的暗卫就是最好的佐证。
不巧的是,暗卫统领是楚念生,他带着人与她胶着了半月有余,先后让她逃脱五六次。
楚念生这人一贯巧言令色,这一年又威信渐重,竟无人敢疑心如此明显的放水之嫌。
沈怀珠偶尔疲于应对,索性寻个雪深的地方睡一觉,醒来再继续逃遁。
这夜,沈怀珠正躺在雪中看天幕上稀疏的星子,身旁悄无声息多了一人。
她不看也知道是谁,便没有出声。
倒是楚念生兀自开口:“你还记不记得,当初西疆极地的雪山,咱们俩也是这样看星星的。”
“那是风雪太大,不得已在等死。”沈怀珠煞风景道。
“可是那样大的雪啊……竟就在后半夜奇迹般停了。”时隔这么多年,楚念生还是忍不住感叹,他转头看向她,玩笑道:“那时我便觉得,沈怀珠,你这人当真是遗千年的祸害,没那么容易死。”
沈怀珠也笑,“借你吉言。”
“我能拖延的时间不多了,你须得快些找一个可庇护你之人。”楚念生道。
“哪有什么人会庇护我?”沈怀珠觉得他的话不着边际。
楚念生哑然,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两人就这样并肩在雪中躺了一夜。
翌日,逡巡此处的暗卫找到附近,沈怀珠被楚念生掩护着逃远。
闻声而来的众暗卫与楚念生接头,一人急道:“属下方才看见了沈娘子!”
“我也看到了。”楚念生沉声道,“现在立刻分作南北两路,往东界逼近!”
那人犹豫:“可是,东界有河西的驻兵……”
楚念生却一脸势在必得,“你有所不知,这沈娘子与河西有旧怨,这回,只怕要被我们瓮中捉鳖。”
暗卫大喜:“楚副使英明!”
不同于先前的小打小闹,此次的穷追猛打让沈怀珠始终逃脱不开,她在雪中跌跌撞撞,长时间的剧烈奔逃几乎要让她一颗心跃出喉管,耳边风声不绝,掩盖了不远处鈋钝的兵甲摩擦声。
沈怀珠来不及思索,一把拨开身前半人高的鹴草,不想除了大片的营帐,放眼往前空空荡荡,竟是被掩藏的一处雪坡。
慌乱下,她已是一脚踏空,顺着雪坡滚入了此处的巡列队脚下。
她被不由分说钳制住双手,一左一右挟持着,压到了他们口中的将领面前。
“将军,营中闯进一个女郎,打从陇右方向来的,不知是不是来此探查的细作。”兵卫如实禀报。
那人背对着他们,似在与军中副将商讨事宜,沈怀珠的头被摁得极低,只看得到那皂青色的乌皮靴,还有靴上那双修长紧实的小腿。
“细作?”
他声音低沉,带着微微的哑,随即乌皮靴碾转,锐利的目光落在她的发顶,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刺穿。
沈怀珠在听到那声音的瞬间便心头一震,被钳制在背后的双手开始止不住发颤,一时连确认的勇气都没有。
“抬头。”那人发话。
沈怀珠被扯着脑后的发仰起头,眼一抬,对着这些年只会出现在回忆里的,熟悉又陌生的眼。
倏忽间雪尘大作,朗朗晴光被眼前的身躯遮掩,铮铮兵戈声消隐,前尘旧事在二人之间飞闪,浮光掠影般,仿佛天地间唯剩他们。
那人的眉眼在风雪中有些飘渺,沈怀珠却不知为何看得很清,她看到他先是明显一愣,而后薄唇张合,一字一字念出她的名字,“沈、怀、珠。”
他冷冷盯着她,咬牙切齿:“你还敢回来。”
沈怀珠望天苦笑,孽缘啊,当真是孽缘。
众人察觉到了他们之间的不寻常,俱是不约而同安静下来,无一人插嘴。
沈怀珠总觉得久别重逢该说些什么,搜肠刮肚半晌,只道出一句:“说了要后会有期的啊,齐韫。”
齐韫连连点头,一副恨极了她的模样,“好啊,这一次,我定好好会一会你——带走!”
沈怀珠与他擦肩而过,却在走出五步开外后再也强撑不住,两眼生黑着栽倒下去。
最后的意识是四周嘈杂错乱的脚步声,还有一人慌乱奔来的呼喊。
“沈怀珠!”
第39章 身畔
风雪吹倒了少女不堪一击的躯体, 高矗在营盘中央的主将军帐慌忙张开臂膀,拢紧她即将零碎的花瓣,珍之重之纳入怀抱。
内帐昏暗, 隔着座屏上透光的堆漆戏禽图, 隐约能看到外帐两个争执相对的身影。
沈怀珠尚是初醒,茫昧中听到了女子急促的说话声,紧接着, 齐韫事不关己的话音漠然响起。
“那就冻死好了。”
她这才觉得冷了起来,蜷着手脚瑟缩好半晌, 终是有力气拥着棉被起身,清明下来的视线已不见座屏后的高大身形, 唯有一道倩影驻足, 像是十足无奈般,转身绕屏而来。
沈怀珠看到她, 怔忡片刻,轻声唤道:“江医士。”
江瑜之兀自将榻前的十五连盏灯点亮七盏, 湮灭博山炉内还未烧尽的安神香, 而后端着青瓷碗送到跟前, 淡淡道:“既然醒了,就先喝药罢。”
沈怀珠半年未曾用过药,仰头灌了大半碗后眉头锁得愈紧,最后再也抑制不住似的,匆匆搁下碗, 另一只脚还未下榻,便张口呕了出来。
她面色发青, 抚着胸口平复喘息,良久, 牵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有气没力道:“虚不受补……浪费这样好的药,真是对不住……”
江瑜之面色复杂地看着她,最终叹息道:“我去为你盛些粥来。”
身心一朝松懈下来,沈怀珠昏昏沉沉好多日才有些精神,她被拘着卧在榻上,除却江瑜之和今早往帐中挪炭盆的药僮,其余的什么人也不曾见过。
江瑜之大约因鹊关一事对她有所介怀,多数时候并不理会她,而沈怀珠由于身子亏虚,颇为气短懒言,话其实不算多,只经常靠在隐囊中,一个人听着外头的兵士操练声,默默对着虚空中的某个点出神。
听到身畔的动静,她连眼波都疲于晃动,只木木说道:“放下罢,我自己会喝。”
久不见回应,沈怀珠迟钝错去目光,猝不及防与青年黑沉沉的眸子撞上。
沈怀珠的心跳似乎停滞了一瞬。
她这时才有机会仔细看他。他比两年前要硬朗许多,眉宇间已经有了成年男子该有的深厚,骄锐气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极致陵砺的骨相线条,和那更为夺目的英华之姿。
只有那双眼。
乌黑、凝重、波澜不惊,一如从前他每次望向她。
而她连什么反应都忘了,只眼睁睁看着他欺身,手臂环向她的后背,几乎将她整个人拥进怀中,甚或触碰到她柔软的后腰。
是极亲密的动作。
沈怀珠愣愣的,只望得见他近在咫尺的脖颈,和那颗棱角分明的喉结,他身上的气息无声无息倾压下来,不动声色将她缠绕、包裹,是那样熟悉,熟悉到她忍不住想落泪。
她也的确落下热泪来,夺眶而出的泪珠没能淌落,就先被青年曲指轻轻沾去。
脸上的痒意让沈怀珠拉回一半心神,她下意识昂头,在一片朦胧中看到青年讥诮勾起的唇角,还有满眼的冰冷之色。
他瞧了眼指节上的晶莹,不咸不淡开口:“你如今这滴泪,又有几分真,几分假?”
情绪上的重压,远比直接了当的皮肉折磨更教人难捱,沈怀珠此时才发自内心觉得,她与齐韫之间那些没能说清楚的瓜葛,早在这空白的两年趋于平淡、模糊界限,至此成为一种近乎执念的报复和纠缠,再不复当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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