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忍下汹涌的泪意,敛目回身,不去看他。
齐韫似乎也没有耐性和她迂回,收好方才从枕下摸索出的剑穗,毫不犹豫离开。阔步饶出座屏时,与刚刚进帐的江瑜之不期而遇。
他停下脚步同她说话,低声细语的,沈怀珠听不真切,只循着暧昧的烛火,窥见了戏禽图屏面上两人交头接耳,紧紧相依的剪影。
连影子都是那样登对。
她忽然想起今早往帐中挪炭盆的几个小药僮之间的私语,许是年纪小,不懂得遮掩情绪,他们的话教沈怀珠听去大半,剩下的一小部分单是猜也猜得出来。
江瑜之相伴齐韫近两载,二人情投意合,只待婚娶。
而她的出现,实在不合时宜。
她笑了笑,有些苦恼,怎么总是那样不合时宜?
江瑜之这次过来,话突然多了不少,她会同她讲愈冷的天和帐外漫野的鹅毛雪,讲贪玩的新兵堆了栩栩欲活的雪狮子,最后如何被齐韫一枪戳散。
她提到了千里之外的京都,谈起被幽禁的太后时会眼泛泪光,而那位飞快长成的少年帝王,终于走到了常人难以胜任的至高处。
江瑜之没有提及过去,也没有提及她不在的两年发生过的任何一件事,仿佛这两年于她而言,只是一场冗长而斑驳的幻梦,醒来后轻易从她的记忆里消逝,连一丝残影都不剩。
沈怀珠见她绞尽脑汁,像是实在找不出旁的话头,便主动问道:“小阿枝不必你照顾了吗?”
江瑜之怔了怔,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不必了。”
沈怀珠想起当初的应诺,面上浮起歉意,却发自内心为此高兴,“那她当是大好了,还要烦请你替我传封信给她,待我何时能走动了,定去隰城与她做伴,为她折最漂亮的玉兰花。”
江瑜之摇头,望向她的眼神平静而残忍,“沈怀珠,你要永远食言了。”
江瑜之的反常、这其中所有的不对劲,在这句话落地后被沈怀珠完全参透,她自欺欺人般噤声,好像只要不问,事实就不会存在。
江瑜之却像打开了倾诉的闸口,声音飘忽:“她死在一年前,离及笄礼还有半月……你可知她为何执意要你穿那腰湘裙?”
“因为她自知活不到那个时候,也穿不上那湘裙,便想要看看旁的女郎穿上是何模样,会不会、会不会和她阿娘一样好看;她撮合你和谢尘光,也并非成心拿此取乐,只是想亲眼看到他桑结连理,临走时不留缺憾,还有你承诺给她的,她一直心心念念等着的……”
末了,她轻轻拭去面上的泪,又恢复了贯常不近人情的样子,“那支玉兰,我代你折给她了,不过她一向挑剔,何时得空了,你再亲自去一趟罢。”
沈怀珠分不出力气应她,而是恍惚想着,那个被众人捧着护着,会娇声娇气唤她阿姊的小娘子,往后只能与黄土做伴,自此孤孤寂寂一个人了。
她分明最怕一个人的。
军帐的布幔厚实沉重,表面以桐子油涂饰过,能抵挡外头声势浩大的寒风冷雪,可沈怀珠却觉得此处一丝风都不透,连呼吸都是滞涩的,她心悸的厉害,撑着榻沿艰难起身,浮着步子要往外走。
江瑜之拦住她,“你要去哪?”
沈怀珠手上无什么气力,推不开江瑜之,只能恳求道:“我心口闷得厉害,想去帐外喘口气。”
“不行,你如今这身子骨受不得风,我去将帘栊挑开些,你自歇息。”江瑜之说完松开她,往屏风外去。
没了倚靠,沈怀珠目眩到稳不住身形,她颤颤伸出手,想要扶住往前两步的屏风木,却到底什么都看不清了,只能踉跄着倒在那错金银飞虎的屏风座之下。
夜深雪重,驻地的营帐被压塌了一片,外遭吵吵嚷嚷,兵士们在呼啸的风雪中由主将带领着收捡散物,重新安营扎寨,终在半个时辰后归于平静。
有人在一切事宜安定后,暗自庆幸主帐没有受到灾殃。
沈怀珠一身沉疴痼疾,罹患有不寐之症,往往浅眠易醒,难以安睡。
只有像此时这样沉沉昏睡时,齐韫才敢悄无声息地,收敛所有的锋芒来到她身旁。
他从外匆匆进帐,周身携来的冷气未散,自行去炭盆前烤融了衣摆上的落雪,暖热了僵直的双手,这才近身榻前。
少女呼吸轻浅,微弱不可闻,若非齐韫耳力过人,都要疑心她是否还留存着一丝生气。
他安静垂眸,遮住眼底细碎的光,也遮住那些欲语还休的情绪,他凝睇着,视线一寸寸从少女瘦削的面庞,到她孱弱的身躯,最终落在那截裸露在衾被外的,细如柴的手腕上。
好像稍稍一折就会断似的。
齐韫忍不住皱了皱眉,不是凭借着在他这里取得的潜匿之功,在陇右过得很好么,又是发生了什么变数,把自己搞成了这副模样?
他不由得探手,想去触碰少女并不舒展的眉宇,差得毫厘时,又生生止住,转而将她冰凉的手掖入被中,无声喟叹。
青年侧身弯膝,背靠着榻沿缓慢坐到了旁边的脚榻上。
少女在梦中翻动,温热的吐息在下一刻洒到他的后颈,带来一阵酥麻痒意。
齐韫这才真真切切觉得她回来了,不论对他是恨也好,爱也罢,哪怕只是纯粹的利用,此时,她就在他的身畔。
他总算安心下来。
烛灯有尽,暗夜无边,满腹思绪如潮水涌动。
齐韫翻来覆去地想,她会因为何婉枝的死而哀思动容,那他呢?
当初她那样欺骗他,那样狠心背叛,临了头也不回地离开,在这杳无音信的两年,她想起他时,会不会有哪怕那么一点点、一点点的愧疚?
第40章 画屏
走出大帐的那瞬, 齐韫内心这场撕扯了两载的凶风恶雪,忽而轻若柳絮般纷散着结束了。
这其中缘由并非是他想通了,毕竟两年都没能想明白的事, 怎会一夜之间就轻易开解?
他只是在见到她的那一刻, 突然觉得开解与否,并没有那么重要了。
当初他总想着两全,总想着屏除一切障碍走到她面前, 即便她可疑、隐瞒、危险,他仍旧固执己见地掷下豪赌, 赌她对他的情意,赌她会有所保留。
惨痛的事实昭示着他的自负, 他意料之外, 却又意料之中的赌输了。
而今,她再度来到他身边, 甚至比初见时还要纤弱、可怜,然而这次不论她是不是别有用心, 齐韫都再无法放下心防。
他也一样不会放手, 曾经说过的那些狠话成谶, 她便终究要恨他。
可她哪里知道,恨比爱铭心。
裴子珩在后半夜领着一支骑队归营,风风火火掀帘进帐,见到齐韫的第一句话不是回禀此行事宜,而是少有的急声质问:“我听闻你保下一个陇右细作, 也姓沈,是也不是?”
“怎么?”齐韫头也不抬, 专心研看舆图上这一带的驻防军要。
“她莫不是……”
“是。”齐韫不必听也知他的后话是什么,十分痛快地承认。
“阿兄你糊涂!这沈氏女狡诈难测, 当初金玉两关的蹊跷太经不起推敲,鹊关百余名将士因此埋骨黄沙,河西险险失守,这两年间如何回想,个中原委也皆是她从中作梗啊,你又怎能、怎能……”裴子珩一脸的痛心疾首。
齐韫撂下手中三尺宽的舆图,掀眼看他:“我的事,何时轮到你插手了?”
裴子珩自小怵他,极少敢与他这般争嘴,这回见他不悦,竟没有退缩,反唇相讥道:“此女子居心叵测,必是不怀好意,阿兄莫不是又受了她蛊惑不成?”
齐韫不欲与他在此事上辩驳,只道:“她眼下翻不出任何风浪,你不必这般畏忌。”
“即便如此,沈怀珠也绝不能留!”
随着这声激越的反对,帐内倏忽安静下来,灯花爆了几下,长风呜呐着从帘栊刮过,挤进丝丝渗骨寒气。
许久,青年冷冷启唇:“你不妨杀她试试。”
裴子珩知道齐韫此时已真正动怒,他不便发作,愤而甩帐离去,徒留一个执拗的背影。
此处有关沈怀珠的争锋,沈怀珠本人一概不知。
她自那日昏厥后,被江瑜之看顾得格外仔细,有时夜里睡的稍晚些,都要被点着额心絮絮说上好多句。
沈怀珠不得已等夜深了再悄摸爬起来,赤足踩着羊毛花氈,轻手轻脚到案前将灯挑亮些,拿出从江瑜之那里讨来的鱼鳔胶,黏合那支断了的芙蓉玉簪子。
簪子的断口有些年头了,即便沈怀珠这两年甚少拿出来,也不免上头缺棱少角的,委实不好黏。
她熬得眼睛直酸,好容易瞧着契合了一回,蓦然颈上一凉,她吓得手一抖,簪子又成了两截。
颈前的锋刃被烛火照得锃亮,慢慢浮现出一张俊秀的少年面,“既然都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仍旧是那副老气横秋、故作高深的鬼样子。
沈怀珠乜斜他一眼:“谁准你进来的?”
裴子珩冷哼回道:“这是我阿兄的大帐,我自然想进就进。”
“那你可知,我现下未穿鞋袜?”沈怀珠挑眉。
少年面皮腾红,沈怀珠甚至感觉到颈前的匕首晃了一晃,他闪身撤开些许,飞速扫了眼她铺陈在花氈上的大团裙裾,磕巴道:“你、你遮好了!”
沈怀珠放下手中的断簪,兴致缺缺:“要说什么就快说罢,我有些困了。”
裴子珩毫不墨迹,鬼催似的,“你两年前造就河西一场大乱,重伤我阿兄还不够,而今回来,又打得什么主意?”
沈怀珠轻蹙细眉,“裴子珩,你这人懂不懂得恩谊?”
这话引得裴子珩一愣,还未来得及深究,便听少女讽声道:“齐韫恨我,我尚能体会,毕竟最初的确是我蓄意接近,伤他骗他,连句解释的话都没有就一走了之,而裴子珩你——”
她清凌凌的眸子望过来,纵使如今病骨支离,荏弱得风一吹就会碎,却依旧锋利的摄人,“我彼时的所作所为,其中牵扯深意,你会不知?”
裴子珩心中一阵发虚,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眸光瞬间坚定下来,扬着下巴开口:“既最初就心怀不轨,又谈何真意?”
沈怀珠哑然片刻,竟觉得他这话说的有几分道理,遂笑道:“便是当今有真意,也难以令人信服了,是么?”
少年被她的笑刺到,瞬目不敢再去看,僵硬道:“你知道就好。”
“可我这回当真是无心的。”沈怀珠语含无奈,轻轻叹道:“你阿兄如今已是恨极了我,必不会听信我半句措辞,你若实在不放心,就想法子劝说他,让他放我走罢。”
裴子珩沉默收了匕首,良久,还是忍不住问:“沈怀珠,你图什么?”
沈怀珠便想起两年前在河西,齐韫与她情浓时,借着酒劲问出口的话。
“沈怀珠,你想要什么?”
那时他大约已经对她有所怀疑,在试探着打听她的心意,她慌乱下几乎要合盘拖出,他却用吻堵住了她接下来的话。
如今回想,他心思那样敏锐,或许早在她开口的前一瞬便明白过来一切,不让她开口,只是不想他们二人之间就此决断,再无任何可能。
齐韫啊齐韫,沈怀珠心中呢喃着,于情之上,好像不论怎么,都是她欠他。
“问心无愧吧。”她这样说。
*
画屏耿耿摇灯影,香雾婹袅间,簇簇濯水声连绵,绨素屏心上彩迹辉丽,依稀可见少女曼妙的身姿。
待水声渐渐停歇,热气还未消散,少女迟迟不愿出浴,便倚着浴斛不知觉睡了过去。
沈怀珠自病弱以来,夜间往往少眠,有时就算轻易入睡也多是梦境纷纭,实在扰乱神思。
这次,她又陷入昏梦。
她鲜少地梦见了那处河畔,只是这回没有玲珑剔透的禾雀花,没有幼童清脆欢快的笑闹声,也没有阿爹和阿娘,有的只是满池破碎的月辉和岸上凄厉的呼唤。
沈怀珠挣扎在暗灰色的河道中央,冰冷的河水不住灌入她的口鼻,任凭她如何挥舞臂膀,也势要拉着她溺入河底,与其下的浸鬼一齐陪葬。
脚胫处的痉挛愈来愈烈,她耗干一身气力,最终还是认命般没入碎光的漩涡中,远处的叫喊声变得遥远,她缓缓阖眼,就此往下沉去。
蓦然暗水涌动,尽数倾退开来,月辉如白练,刺透头顶波荡的水面,明耀的她无法睁眼逼视。
她听到有人恨声唤:“沈怀珠!”
沈怀珠总算张开双眼,入目是熠熠摇动的烛火,浑身冷得像是浸泡在冰水中,定神一看,的确是一潭冷却的冰水。
下颏被一只湿漉漉的大掌拖着,鼻腔酸涩,呛得她一个劲謦欬,仿佛确是经历了一场淹溺。
由江瑜之经手,添过诸类药物的浴汤,泛着牛乳似的腻白,将她的身躯全数遮掩,只露出一截秀颀的脖颈。
齐韫始终回避视线,信手扯了一旁的衣物扔给她,松手道:“快些出来。”
他的脚步声停在两步远的画屏外侧,沈怀珠也再不想在这冷水中多待,从浴汤中瑟索着起身,找到巾帕草草缔过身子,套上衣衫,哆哆嗦嗦去系后背的系带。
不知是因着手指僵冷还是心绪慌乱,她系了半晌也没有系好,索性抬步往烛灯处走近,想要借着铜镜看得更明朗些。
谁料溅地的水渍格外滑脚,沈怀珠惊呼一声,捂着衣衫往前扑去,被闻声回身的齐韫张臂接进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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