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今河西陇右情势紧张,晚辈斗胆猜测,您即便不允我做你们裴家的新妇,也不会轻易放我这个筹码离开,是也不是?”
裴青云意外于她对利弊的分析,大方承认:“是又如何?”
沈怀珠摇首:“那您又可知,我……”
“父亲”二字在她舌尖转圜一圈,终是叫不出口。
“他,他会以什么由头,大举进攻河西。”
裴青云毫不在意道:“他沈雪霄乱臣贼子,屡次挑衅,我拿他的女儿做筹码,也是大局所迫,又有何惧?”
沈怀珠轻轻叹息,“若当中没什么差池,我自当全力配合裴节使,哪怕以命相抵,助河西免去这场战事,可惜事与愿违,我在他心中的份量,与他的宏图大志相较,实在微不足道。”
裴青云沉默下来,神情冷肃:“你想说什么?”
少女信步跨过脚下杂乱,来到前方耀眼的光辉下,丹唇含笑,“裴节使何必被眼前的小打小闹所烦扰,不如往身后看看,以防落入小人手中那些——声东击西的伎俩。”
*
月圆如镜的夏夜,星斗辉映,微风徐徐拂过木芍药娇嫩的红瓣,吹得其簌簌耸动,含羞带怯地往内室漫去浓郁的花香,浮动在一派凌乱而暧昧的喘息中。
青年将少女压在软榻上,一遍又一遍吮吻她的唇瓣,与她津液交互。
她发上不多的簪钗被他拆了个干净,满头乌发铺散,口脂花乱。
他的唇也沾染些许,双眸潋滟,手掌在她不盈一握的腰肢游走,含糊唤她的名字。
概因在筵席上喝了不少酒的缘故,他难得情绪外露,话音动情,不知是呢喃还是请求:“阿汕,嫁我……嫁我……好不好?”
他的吻急促,沈怀珠无力回应他,只能一味接受他的索吻。
胸骨逐渐传来疼痛,她被压得嘤.咛一声,承受不住,开始伸手推他。
有什么冷沉的硬物掉落在她身上,沈怀珠下意识抓住,触手是繁复的纹路。
她定睛看了许久,声音因长时间的亲吻还有些飘忽:“兵符?”
齐韫低头埋入她的颈窝,亲她的耳垂,闷闷应了一声“嗯”。
沈怀珠神魂骤然归拢,意识总算清醒几分,想到这就是自己最初入局的所求之物,即便如今不需要,可她还是鬼使神差地,状似玩笑问道:“若我拿着这个,能不能号令你手下的兵?”
齐韫闻言停下动作,与她依偎着在躺在一处,笑:“它不若我管用。”
“怎么说?”
青年握住她的手,蹭了蹭她额角的绒发,“河西是我的天地,你拿捏这死物,不如拿捏我。”
沈怀珠凝眉思索,他也静了片刻,忽然认真问:“沈怀珠,你想要什么?”
这句话如同一记雷锤,在她的心口猛然一敲,震得她大脑剧烈嗡鸣,连同后背一起惊起密密麻麻的芒粟。
他是何意?难不成他早就察觉出她有问题,如今借着酒劲问出了口?那他为何还要带她来河西?又为何与她……与她这般亲近?
沈怀珠僵硬地转头看他,对上他黑白分明的双眸,显然是清明一片的,哪还有半分醉意?
她双唇翕动,心跳快得像擂鼓,声音也有些颤抖:“齐韫,其实我……”
“如果是要我,我在你手上。”
齐韫没有等她回话,而是牵着她的手贴上他的胸口,沈怀珠便感受到他强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带着毫无保留的赤诚跃进她的手心。
好像他这个人,真的岁月静好般,只属于她。
“齐韫,我远没有你看到的那样好,我……”
话未说完,青年的吻又不由分说落了下来,这一次,他几乎要将她吞吃腹中,揉进骨血,像是要不死不休与她就此纠缠一生才好。
沈怀珠忘了自己是怎么睡去的,只是第二日醒来身边空空荡荡,出门问了才知道,齐韫深夜便被叫走,现今已去了各个关口巡视,归期未定。
裴青云听从了她的意见,沈怀珠心中很庆幸,只盼着他们能早日发现鹊关的异常之处,顺利守住河西。
齐韫一连十日没有归府,也没有任何消息,沈怀珠这里平静地如同一潭死水,沈雪霄不曾暗中联系她,她便不知外面有何变动。
这日,沈怀珠正同方执玉闲话,裴葭葭蹲在她们身后滚一只灌了水的琉璃瓶玩,她手中剥着从灵山刚到的荔枝,心不在焉望着天边厚絮的云团。
忽地,身后传来琉璃碎地的声音,瓶中的水炸了一地,女童被吓得大哭起来。
方执玉急忙就去关切幼女的发肤,沈怀珠却觉得心中愈发燥乱,也正要起身表示关心,门外的阍人连跑带喘地过来,道:“娘子!陇右发兵强攻了!”
方执玉听闻此言,连怀中哭嚎的幼女都来不及管,惊声问道:“哪道关口?”
“玉门!”
沈怀珠嚯地站起来,不可置信般:“玉门?”
“是了!据说来了数万大军,家主已带兵前去御敌,留下大郎君还在金鹊门守关!”
沈怀珠几乎顷刻间便明白怎么回事,飞快前去马厩牵马,半路撞见匆匆回府的裴子珩,急切交代:“快传信让裴节使掉头!速速调兵,去鹊关!”
说完也不待他的反应,策马扬鞭而去。
尘土飞扬,天穹有零星雨点砸到脸上,天地被照得明亮,头顶却是阴抑无光的。
髋骨被震得隐隐作痛,狂乱的风沙吹得沈怀珠几近睁不开眼,眼看马上就要看到鹊关关口,马蹄下遽然传来摇动,震耳欲聋的轰鸣乍然从远处响起,沈怀珠心头一紧。
金鹊门破了——
鹊关守军与破门而来的陇右军短兵相接,关口的黄沙被血红浸染,尸体横陈。
沈雪霄就端坐在马背上,好整以暇看着齐韫与手下将士一同拼杀。
沈怀珠心神一凛,疾驰到前,自马上飞掠,袖中芒色顿出,连杀三个鹊关守兵。
她单凭一把匕首,地狱恶鬼般,劈肉斩骨杀至齐韫身后。
齐韫尚是酣战,眼前的肉.身毙命倒地,颈脉鲜红的血液飙溅,使他不得不眇目瞬息,避免腥血入眼。
身后传来遑急的呼唤,“将军——”
话未说完,逼人的锋芒已毫不犹豫刺入青年的后背。
齐韫周身顿僵,缓缓回头,看到少女沾血带尘的眉眼,她面无表情看着他,眼中是全然陌生的冷色与漠然。
翻腾的黑云在这须臾间遮天蔽日,恍如即刻就要压下,脚下飞沙走石狂卷。
衣襟内强横地伸进一只手,探取摸索出其中物甚。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抓住她的手腕,黯淡下来的黑眸一瞬不瞬盯着她,像是执着企盼着什么。
可这一刀太疼,疼到他两眼混沌,视线模糊到不堪,他便只看得到那抹冷色。
后背红刀拔刃,带出一阵粘稠的温热,五感流水般倾逝,齐韫再没有任何力气反抗,倒下的前一刻,他听到她缥缈的声音:“后会有期。”
他倒在血污里,在黑云压城落败的境地,看着她高踞马头,逐渐消失在满目飞尘中。
原来那不是娇花,是利刀。
泼天大雨终是倾盆落下,针锥般密匝匝刺在齐韫的身上,他恍恍惚惚想着,是从什么时候生出疑心了呢?
是幽州密林与他短暂交手的黑衣人?峭壁下有力掷出的飞爪?隰城动乱中逆流的身影?还是青石溪边策马伸来的手?
为何一次又一次视而不见?
直到此时,他才忽然觉悟,原来将一个人放到心里,是个极其冒险的决定。
而这个决定早在他先前一次次的妥协、心软与逃避中坚定下来,扎根破岩,牢不可催,成为能乱他心神,扰他决策的不可忽视的存在。
他如今的这个觉悟,已然太晚了。
第35章 石榴花
雷如千嶂落, 陵雨无情抽打天地,带着麻木不仁的狠意溅开尘泥,牵连出融杂其中的碧血。
陇右与河西的这场闹剧, 以千军万马驰援鹊关为转捩点, 沈雪霄临阵撤兵为终局,就这样荒诞不经而又潦草地结束了。
金鹊门重新修葺之后更加坚固,除却当时破关的乱况, 河西再没有更加惨烈的伤亡。
唯有那位守关的齐小将军。
听闻他在战场上遭逢背叛,险些丢了性命, 现今已重伤卧榻数月不起。
那节使夫人也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日急夜急, 鬓发都熬白了半边, 但对于裴青云分拨军中要务给她的亲子,她必然是暗自高兴的。
这些河西的坊间传闻皆是后话, 身处陇右的沈怀珠对此概不知情。
此时,陵雨般的鞭身席卷着飓风将她抽倒在地, 只一鞭, 就够足够她消受半月。
喉头涌上腥甜, 沈怀珠遏制不住,一口鲜血呕在地上,忍痛的呼吸声在堂中显得格外清晰。
面前传来“咣啷”一声响,繁复纹路的符牒被扔在手边,沾上她的血, 如她一般,像一条拼死挣扎, 妄图求得自游的红尾鱼。
“副阁使既知这兵符无用,还夺回来做什么?”沈雪霄坐于高堂, 寒声发问。
“主上何必多此一问……”沈怀珠咽下一口血,艰难发声,“裴家次子已领亲兵杀来,裴青云也在调集大军,若非我们早早撤离,恐……”
“恐河西已是我的囊中之物!”沈雪霄怒喝一声,扬手掀翻座畔的熏炉。
未燃尽的香尘带着火星倾洒一地,堂中寂寂,满室无声。
只有谷三哆哆嗦嗦跪下来,鼓足勇气道:“主上息怒,副阁使心细如发,自来行事谨慎,这回必是揆情审势,才会做出这下下之策啊!”
“此言有理。”楚念生也站出来,拱手道:“料想副阁使也是别无他法,这才想杀了那齐韫,替主上除去裴青云手下这一猛将,夺走符碟虽是顺手之举,但也是在赌其中利害……”
一旁颧骨微高的男子冷嗤,唱着反调:“我看不尽然,副阁使此次偏误过甚,不单单坏了主上大事,夺回来的符碟也无丝毫用处,甚至连齐韫都没捅透,竟让他生生捡回一条性命,实在是……逃不了倒戈之嫌。”
沈雪霄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闭了闭眼,未置一词。
三日前鹊关尘嚣漫天,山雨欲来,他指剑正待直取河西,她从前方杀到他马前,一脸焦灼地告诉他关内有诈,裴青云领着亲兵即刻就至。
那时除了脚下的残兵败将,放眼往前空空荡荡,滚滚狼烟飘散,被风吹作一道浓厚的烟瘴。
沈雪霄骨脉中喷张的,因攻城掠地而沸腾的血液渐次消凉,过分的顺利让他不由得心生狐疑。
而他那位颇为信赖的副阁使,殷急到眼含热泪,连握刀的手都在止不住颤抖。
他自据之后财赀大多付诸军马,往往缺匮,部下精锐畜养不易,多年蛰伏待发,最是爱惜羽翼,若只因一时之快自入罗网,实在是万分的不值当。
是以撤军五里,那裴青云次子率亲兵而来;十里,不闻响动;二十里,裴青云才带大军姗姗来迟。
若非沈怀珠多番劝阻,这时间足矣让他踏平河西,打通两地之间的犄角,彻底垄断陇西。
思及此,沈雪霄的目光如一把刮骨刀,从沈怀珠身上寸寸刮过。
她这大相径庭的行事之风,让他内心犹疑斗转。
“为何要退阁?”沈雪霄反问她入堂时的话。
少女发丝凌乱,血染朱唇,一张笑靥已然不成,却仍扯着唇角冷笑,“做一把刀做的久了,想当回人。”
沈雪霄面色陡然阴沉,“你未将此事办妥,却乘机骗走最后一颗解药,如今想走,哪有那么容易?”
话落地,施刑之人洞悉主子的想法,一鞭毫不留情笞到少女身上。
沈怀珠这次咬牙受下,却还是因着贯力再度扑倒,唇间的血一个劲往外溢,她吐字不清,思路却异常明晰,“您最初要的……不就是齐韫身上的兵符?如今、手下为您拿来了……堂堂大梁国君,难道要言而无信?”
她缓了缓,似是知道裴青云要说什么,提前堵住他的话,“至于途中的迁令,合该算到另一回去……”
沈雪霄看着面前强撑意识的少女,皮笑肉不笑,“一载不见,副阁使口齿见长。”
身后的人又要甩鞭,正是蓄力,被门外清朗的一声“慢着”打断。
沈怀珠在混沌中觉得这嗓音很是熟悉,努力地转了转眼,想要看清此人的面孔,却到底只看到那雪色襕衫上的一角蔓草暗纹。
*
沈怀珠清醒过来,视线中出现的是刺亮白光中年轻郎君如描的侧影。
让她恍惚以为,这又是在河西哪个平白无故而暗流涌动的日子,她在晨曦初照中迷蒙睁眼,数日不见的那人安静坐在她的榻边,正低头认真翻看手中军册,见她醒来,紧琐的眉目舒展,温声道:“醒了?”
“醒了?”
榻边人的声音与记忆中重叠,音色却与她所惦念的并不相合。
沈怀珠凝聚目光,看清了此人的面容。
内睑偏细长的杏仁眼,鼻梁挺直,唇形锋利,墨色青丝与雪色襕衫相衬,瞧上去光风霁月的一个人,分明是不该出现在此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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