嫉妒他?齐韫气笑了。
那时他重伤将愈就急于着手陇右事宜,成日四处奔走,整军调队,忙碌间隙的确收到过一封他送来的信。
可齐韫当真无暇顾及,便随手交于泉章,让他看过之后转告与他。
泉章在旁一目十行,最后组织语言半天,只说是要寻他喝酒。
齐韫哪有什么时间喝酒?百忙之中从书案上抽出白纸一张,提笔写下占满纸张的“没空”二字,转手让泉章把这不算信的信给他寄了过去。
思及此处,齐韫不禁失笑出声。
“你说是就是吧。”他这样回答。
云开雾散后丽日当空,明媚的金光自林梢穿行,在半空打出五彩斑斓的光晕,清风淅淅,天际青碧,恰似雨过天晴。
手边的长草含露欲滴,沾湿齐韫的衣袖。
他默不作声整理着护腕,缓缓得出一个结论。
他想沈怀珠了。
也不过半月时间不见而已,他就十分十分想了。
他思绪渐远,回想起二人圆房那夜,不知第几场欢好方歇,她云鬓轻湿,气喘微微,伏在他的怀里,跟他说以后想要很多的孩子。
孩子多,热闹,不冷清。
他知晓她的心结所在,轻笑着去吻她的眼睛,一切照着她的心愿去说,内心却不大认同。
倘使真如她所言那般,她如今这副身子,不知要悉心调养多少年,也不知将会吃上多少苦头。
他舍不得。
孩子不孩子有什么紧要?只要她在他身边,便什么都不缺。
付奚见他出神,以为他是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忍不住取笑他:“怎的?听不得这些,也想当父亲了吧?”
齐韫闻言睃他一眼,淡淡出声:“能当自然是好,当不得也没什么。”
他站起身来,看着面前清理过后的残局,心头压得很重,“接着出发吧。”
第57章 槐花
林海莽莽, 重重叠叠望不见尽头,两支队伍合二为一,拔军穿行之时, 山林另一头已悄然盘踞一条巨蟒。
巨蟒庞大无声, 通体鳞片黑亮坚硬,发出冷冷的光,唯有最前的蛇嘴发出细微的嘶嘶音。
高鸣心不在焉把玩扳指上的机关, 暗口内长针弹进弹出,发出一声一声的响。
布满缺口的剑废铁一样丢在他脚下, 伏跪在地的偏将抖如筛糠,声音因面朝泥土而听着有些发闷, “……幽州的付奚突然杀了过来, 属下始料不及,是以、是以没要了齐韫的命。”
“不中用的东西。”高鸣看也不看他一眼, 抬脚一踹,直将人踹了个仰倒, 跨过他大步往前走。
副将忙缀在他身后, 继续禀报方才未说完的现况:“这背后之人鬼精, 好好的大军拆作了十数支不说,还跑的漫山遍野皆是,让人怎么也分不清哪支才是圣人所在。”
高鸣斜乜他一眼,半讽半斥:“她会分作十数支,你便不会?脑子让路上的追兵一块削了不成?”
“这正是他们的鬼精之处。”副将疾首蹙额, 为此厌恨不已,“这些个护卫军自有一套作战路数, 时而埋伏,时而进攻, 偏一到紧要关头掉头就跑,泥鳅一样滑手,叫人怎么抓也抓不住……”
“啪”的一声,副将被扇得一个踉跄,高鸣扳指内长针未收,刮着他的额角留下一道白痕,眨眼间泛肿发红,淌下血来。
高鸣面上恼意尽显,怒骂:“到底是技不如人!成日养着你们这群废物有什么用!”
副将急忙垂首半跪,请罪道:“是属下无能,为找出他们行军的破绽拖延数日,耽误主上大事!”
高鸣怔了怔,吊梢眼一眯,“什么破绽?”
副将头埋的更低,“他们行兵看上去毫无章法,实则进退有常、暗藏玄机,十数支队伍分散呈环状,将中间的一支团团围住,密不透风,这里头护的究竟是什么人,已可想而知了。”
头顶先是安静须臾,忽然传来放声的笑,副将心口一松,心知自己灵光一现参透了其中关窍,逃过这一劫。
他抬头配合着高鸣笑,却无论如何也显得勉强,好在高鸣沉浸在堪破关键的喜悦中,并未过多注意。
直到笑声停止,柔软的白帕敷到他的额上,解药丢入他怀中,走远的声音遥遥落于他身后,“想法子攻克,切忌打草惊蛇。”
他诺诺应是,捂着白帕迟迟没有动作,糊满血的眼皮此时粘黏到无法睁开,只有另一只眼半张半阖,掩饰住其中的怨毒之色。
林间响起几道窸窣掠空的动静,越雉之声悲切,啼鸣一声高过一声,亦随着愈飞愈远而渐消了声息。
这声息在山林另一头戛然而止,蒙丛灌木中草声簌动,哗啦一声钻出个人来,少年头沾碎叶,脸沾灰道,揪着那只被打掉的越雉,笑得见牙不见眼,“有肉吃啦!”
沈怀珠瞧他一副天真的稚子模样,不忍打破,责怪的话不痛不痒:“你爹派你随我们一道,不是让你过来玩的。”
“我知道啊,我知道。”范初尧不知听进去没有,提溜着越雉左看右看,似是在打量哪里的肉最为肥美。
虽说年纪尚小,贪玩了些,也到底机灵,几次埋伏后撤都与她配合得极为得当,就是每回得逞都要朝对面挑衅嘚瑟一番,怎么拽都拽不住,也不知要往身上拉多少仇怨。
“一鸪顶九鸡,这越雉肉厚骨细,最是滋补,沈娘子你的伤还未养好,我扒了给你煮汤喝吧!”范初尧颠颠地朝她这里跑。
一阵风吹过,扶疏枝柯飒响,遮蔽些许异声,他踩着碎叶跑到一半,被察觉到不同的沈怀珠抬手制止。
他唇角的笑微滞,见她凝神细听,双眸往山林深处扫去,说了一句:“有人。”
范初尧瞬间警醒,敛声到她身旁,问:“多少人?”
“很多。”
沈怀珠的声音透出几分紧绷,下意识伸臂将他挡去身后,吩咐道:“让手下人不必再歇,我去去就回。”
她的脚步又轻又快,几息之间便消失在猗郁的卉木间隙。
深山野道,蒿蓬疯涨,越雉声钩辀格磔,越发撕心裂肺起来。
方才的异动愈加清晰,沈怀珠心中谨凛更甚,挑刀拨动掩映的蓬草,欲往前窥得端倪。
明媚的日光教浮动的云层遮挡,眼前光线一时转暗,“嗤”的一声,从蓬草那面刺入一截晃亮的剑刃。
刀剑相撞的那瞬,大风骤起,万木倾伏,有如平静的海面陡然涨起飓风,刹那间波涌浪翻,轰鸣啸叫不绝,将响亮而激越的金铁撞击声尽数掩盖。
面前残叶碎枝乱飞,随风四散如河流奔涌,沙屑迷眼,旋卷一圈后一个劲往人的口鼻之中灌。
对面的攻势不知因为什么稍有迟疑,被沈怀珠抓住时隙压制,竟隐隐有了退意。
她乘胜追击,脚步随之往前,谁知跨越蓬草之时,脚下草面光滑如打蜡,让她整个人瞬间重心不稳,直直往前扑去。
执刀的手腕被人叩住,对面之人甚至往前迎了半步,拦臂接住她,二人一起倒向脚下葱茏的花草之间。
大风倏忽转停,零落铺地的花瓣应声翻飞震起,从浅粉到深红,将两人盖得满身满眼。
眼前绿意如堆,怡人的草木香气扑鼻而来,沈怀珠半点磕碰没受,迅速挣扎起那只被桎梏的腕,意图反抗。
挣扎不得,便毫不迟疑伸出指掌掐向那人脖颈。
“娘子饶命!”身下之人蓦地出声。
沈怀珠动作一顿,低头对上一双闪烁着笑意的眼。
“齐韫……”她惊愕。
青年眉眼沾尘,衣襟松散,撩着睫羽仰躺在一片深绯浅碧中,闲适地轻“嗯”一声回应她,嗓音一如既往的好听,“娘子好身手,为夫甘拜下风。”
沈怀珠怨责他都到这时了还有空与她谑笑,按着他的胸膛想要起身,见他又是蹙眉又是吸气的,似是碰到甚么伤处的情状,吓得再不敢动。
也立时紧张起来,在他身上到处打量,一连串的问话砸下来:“没事吧?是不是方才摔到哪了?还疼不疼?”
齐韫轻叹一声,将人揽进臂弯,柔声安抚:“歇一会就好了。”
接连奔劳半月,此刻切切实实被他拥在怀里,沈怀珠忽生出无穷的心安之感,疲累潮水般涌上来,她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褪去了。
层云渐渐散开,阳光和煦,透过稠密的枝叶洒落下来,筛成点点金色的光斑,暖溶溶映在二人身上,将人照得昏昏欲睡。
躺了半晌后,沈怀珠后知后觉不大对劲,抬起身去瞟身畔闭眼假寐的人,语气洞悉一切:“你装的是不是?”
下一刻,眼前一暗,青年已然起身,细碎的吻落在她的眉睫、鼻尖、面颊,更是在衔住那软红后近乎失控般厮磨缠绵,不愿离去。
他的声音近到不必以咫尺来形容,含混的话音夹杂齿关相磕与濡湿交织之声,传入她的耳中,此起彼伏的喘息声里,她辨清了。
“阿汕……随我一起罢,我实在放心不下。”
沈怀珠受不住他这样索吻,蜷着手指轻轻推开他,总算得以呼吸,无奈回答:“我们自有一套行路的阵法,事关圣人安危,不可随意打乱。”
“那我随你一起。”他粘牙糖似的贴过来。
沈怀珠好笑:“你的大军不要了?”
他见色忘义地笑:“那里有付奚坐镇,我很放心。”
实则沈怀珠当真有些吃不消,时而会感觉到胸胁窜痛、耳鸣目眩,她知道是自己的不曾休养好身子的缘故。范初尧年少气盛,行事不大可靠,她亦不敢把这里的一切轻易交给他,是以一直强撑着。
她被齐韫带去匆匆见了付奚一面,又怕耽搁太久引得另一头担忧,便迅速赶回了。
范初尧在见到齐韫时跟被踩了尾巴似的,炸起一身毛,拉着沈怀珠到一旁偷偷摸摸地说:“你这夫郎我实在不喜,能不能让他回去?”
沈怀珠难得见他这如临大敌的紧张神色,便道:“那你去同他说。”
“我才不要和他说话!”这人一甩头,连沈怀珠也不愿理了。
齐韫也不知自己哪里招来这少年的嫌厌,倒也自得,回回商议事宜都要抱臂杵在二人当间儿,一副用心聆听的模样。
偏他身量要比范初尧高大许多,刻意一些总会挡住视线,范初尧不堪其扰,又不敢发作,背地里没少同沈怀珠说他的坏话。
沈怀珠倒也讲义气,不曾讲这些话说与齐韫听,可齐韫仍旧没少磋磨了他。
山南一道川峰险峻、水道纵横,不论是于狭窄山道设伏,还是入幽谷密林勘察,抑或携军中粗大绳索率先渡河,协助两岸架桥,范初尧总是被当先推出去的那一个。
短短一月时间,他非但没有抱怨过一句,整个人也结实不少,行事逐渐稳重,已足够承接得住许多担子了。
不过他还是与齐韫不对盘,两个人因此时常要被沈怀珠训诫,作战时又协作自如,就这样,一直行到了槐花满枝的新夏时节、行到了环绕京都的洨河之南。
天之将明,其黑尤烈。渡过此水便能抵京,离稳控局势仅差一步之遥,全军上下不自觉拉紧神弦,静待曙光的到来。天际鸣镝炸响的那一刻,风雨前佯作的宁静被彻底撕裂,疾风骤雨肆意凌虐——圣人渡洨水时出了岔子!
除却已渡洨水的队伍被截,匿伏左右的护卫军纷纷从各个方向潮涌而来,战马嘶鸣,战甲摩擦,洨水之畔箭铁齐飞,双方皆使出了雷霆万钧之力。
河岸两畔槐树成林,串串洁白如雪的槐花犹如风铃摇曳,有蔓垂较低者,被飞溅的血珠击得瑟瑟颤抖,细腻的清香隐没在浓重的血腥之下。
魏濯转首的那瞬迎面一道银光刺来,眼前遽然火星迸飞,倒退间箭矢被击落,及时赶来的青年闪身挡于他身前,侧头朝一旁的少年交代:“护送圣人渡河!”
范初尧重重应好,携着魏濯往河岸急走。
一道箭影破空而出,行出不过十数步,范初尧只觉肩上一股巨大的冲力,低头一看,肩膀被射了个对穿。
紧接而来的一箭被魏濯扬剑挥去,再往前走,几步远的水中哗啦啦钻出五六个劲衣锐士。
魏濯自知这帮人皆是冲着他来的,一把将范初尧推开,独自迎战。
沈怀珠一刀劈开面前几人,将范初尧堪堪扶稳,赶忙指派人手将他带走,上前协助魏濯。
斜刺而来的一剑带着河底新鲜的水汽,震碎的冷凝扑进沈怀珠眼里,眇目的瞬息,她看到远处那冷器对向她。
侧身去避已来不及,她匆忙抬臂抵挡——
一阵清风从身边带过,耳边叮棱一声响,银针落地,预想的疼痛没有到来。
睁开眼,坚.挺如峰的背影站立身前,雪色襕衫追着河风摇摆,被他执于手中的剑镶嵌一层晃目光晕,映进沈怀珠的眼底。
“周、映、真。”
高鸣的声音自一众锐士身后响起,几乎磨牙凿齿:“我还未找你算账,你倒自己先找上门了。”
周映真不发一言,唇角噙着浅淡的笑,万分平静地看向他。
姿态从容,处变不惊,仿佛仍是那位立身于太极殿辅佐帝王、风光无限的名臣志士。
直到。
直到瞳仁轻转,视线落定,对上魏濯复杂的神色,方才轻轻启唇:“圣人,罪臣前来,是最后一次与您行这一道。”
可他等不来魏濯的任何反应,对面再度杀来,一切陷于混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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