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怀珠如何想不明白?
事关国土疆域、皇统宗正,半步也退不得,让不得,是为——
死战!
这样大的事,他连半句都没有同她提及。
齐韫自知她因为什么恼了,低低安抚:“此事并非什么大事,我心中亦有成算,只想着早日解决回来见你,不想让你过于担心罢了。”
沈怀珠哭得更凶,“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骗我!”
齐韫闻言叹一口气。心道,就知轻易糊弄不了她。
于是带她认真分析此间形势,“这事态看似利害攸关,实则玄机暗藏,沈雪霄如此不管不顾,是连最后一条后路也斩断了,焉知不是自请入瓮?如此铤而走险之举,与自取灭亡又有何异?”
句句在理,可这番话并不能说服沈怀珠,她太了解沈雪霄。
沈雪霄行事,凡是出手,每每一击即中,既已隐忍不发这么多年,这次敢过来,定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且他这人,实在阴毒至极,有崔景明在前为例,他此番前来看上去贸然,却不知又有多少阴私手段等着。
沈怀珠的眼泪好像掉不完,一遍遍与他说,不要掉以轻心、不要掉以轻心。
齐韫每一句都应好,仍去为她擦眼泪,不自觉打开话匣,与她谈起内心隐秘,“沈怀珠,其实我也有自己的私心。”
“当你因为身子的缘故,不能入身这些复杂之事时,我的内心竟然有些庆幸。”想起朝中那一双双希冀的眼睛,他低下眉,自嘲的笑,“什么心怀大义的将军,到底不过凡夫俗子。”
但是还好啊,还好。
还好这些冒死的事,是由他来做。
他说着,将她哭得凌乱的发撩去耳后,垂首轻吻她濡湿的眼睫,温柔地道:“当一个男子有了心爱的女子,总是珍之护之,不希望她受到一点委屈,受到一点伤害,当然,也不希望她伤心。”
“所以我保证。”他神色郑重,字字笃定,“我一定,一定平安归来。”
话到末尾,少女心事仍不得开解,他半哄半骗:“你不是一直想要孩子吗?等我回来,我们就要,好不好?”
齐韫迟迟等不来少女的回答,见她低头抽噎,一语不发,遂偏头凑近,欲要探寻少女的神情。
冷不防被猛地一推,床榻重重作响,齐韫倒于柔软的衾枕之间,沈怀珠抽抽搭搭,两手动作却强势,不由分说地去扒他的里衣。
齐韫惊了一跳,捉住她的腕,“你这是做什么?!”
“要孩子!现在就要……”
月光下,她两眼肿红得核桃一般,面颊上碎光点点,一张口,泪珠子便啪嗒啪嗒往他面上砸,间或落下几颗钻入他的脖颈,凉而痒的,湿润柔软的一道,直要钻进他的心里。
齐韫只觉心尖像被针扎一样,他苦笑:“人神在阴,切宜戒之。今夜忌讳行房。”
她如今这副身子经不得折腾,且这样大悲一场,必会损伤机体,齐韫担忧她受不住,只得如此回答她。
“若非要行呢?”沈怀珠哽着声问。
齐韫煞有其事,唬她道:“耗伤元气,犯者得病。”
沈怀珠没在此事上纠缠太久,齐韫则实在心疼她这样哭,临到最后,揽她入怀,拍着她的背叹息:“何时这样爱哭了?”
话将说完,似是想到什么,轻轻一笑,转言道:“爱哭些也好。”
沈怀珠一张泪面埋在他胸膛,直将他胸口的衣襟浸透,瓮声瓮气道:“爱哭哪里好了?”
“像葭葭这般大的小娘子,就爱天天哭。”他似乎在取笑,默了片刻,又道:“这岂不说明,我们阿汕尚且嫩弱,也需要人悉心护佑呢。”
这几句话语调拖长,偏冷的音色在朦胧月影中缠出几分怜惜意味,轻轻在房间内响起。
沈怀珠也不知是嗔是气,张牙舞爪地扑上来撕咬他,青年便愉悦地笑,低靡的笑音从喉咙漫出,按着她的腰任其施为。
如此胡闹了一通,沈怀珠累得在他怀中沉沉睡去,齐韫面上故作轻松的笑收敛于黑夜,他慢慢收拢臂膀,将人一点一点收束,彻夜难眠。
*
连日大雨,绿树碧叶疯长,万木峥嵘染作翠霞,待得云开,总算露出一角青天。
流水添波涨高,燕子抚着水面凫跃,微风乍起,将食肆的帘栊吹得左右飘荡,隐约显露里头寥寥人影。
“娘子又何必非要去寻郎君……”绿凝坐不安席,皱着脸不知第几回这样劝。
如今距郎君离开也不过一旬而已,娘子不顾未将养好的身子,执意要越过京都往河东去,那地方兵革满道、烽鼓不息,如何能去得!
偏生询问缘由,总是含糊其辞,从不肯明说,于是绿凝认为,她就是放心不下,要去寻郎君!
“我不是寻他,我有自己的事要做。”又是这句话。
她气定神闲饮一口茶,似还有心赏景,视线越过帘栊,轻飘飘掠过食肆外清且浅的河水,河水畔一树摇曳生姿的垂柳,以及停靠在柳树底下的一辆马车。
她不动声色观察前桌的人。
绿凝坐于她对面,和她离得近,见此心中生出迟疑,正要回头一窥端倪,听得她淡淡道:“别往后看。”
远处犹传来几声低沉雷响,将沈怀珠的声音压得低谙谙的,绿凝登时寒毛卓竖。
她极少历经这种事,浑身因紧张而绷得笔直,屏气慑息的,只瞧一眼便知十足的反常,引得身后几人频频侧目。
沈怀珠见状深知不宜久留,在桌上落下银钱,让绿凝去唤车夫。
绿凝如蒙大赦般起身快步走了,沈怀珠慢悠悠行去食肆外,踱步到河边等她。
晴光浮动,垂柳依依,柔细纤长的枝条随风吹拂,不时啄吻女郎细如羊脂的面颊,勾揽她不盈一握的腰肢,宛若一团淡绿色的烟雾将她怀拢,模糊中还教人以为是踏波而来,皓齿内鲜的洛水神女。
食肆中一些人看得如醉如痴,却见绿风缭乱中不知怎的一晃,那停在一旁的马车发出轰隆巨响,马疯了似的引颈长嘶,骨碌一声从里头滚出个人来!
沈怀珠在混乱中看清那女子的脸,心中猛然一惊。
她从一开始就发觉这伙人不寻常,行路作风齐整划一,甚为讲究,总有股子官气。
河边的泥土偏软黏,是以看的很分明,停在柳树下的马车辙印偏深,那里头根本还藏着一个人。
可车内的人不仅半丝动静也无,这群人的身上还带着淡淡的紫珠苦气和血腥味。
更奇怪的是,他们之中并无人受伤。
高鸣身死后其部下余孽四散逃遁,被逼到穷途末路时便为祸平头百姓,沈怀珠一早便有了猜测。
从中迂回这一圈,还是出了手。
眼前白光一晃,早已走出食肆提防着的大汉霎时拔刃,直朝那柳条一样纤弱的女子逼去!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生了事,一时围拢看戏者、意图制止者、不明情况者……尚未来得及动身,便被大汉的同伙按刀威慑,俱怯怯回坐,不敢随意上前。
食肆外南风骤起,柔韧的柳枝沾着河水互相缠打,甩鞭一样噼啪作响。
那女郎空手白身,便折一根柳枝做武器,挥舞间柳叶飞散,化作利刃割伤那大汉的脸。
然则长刀实在凶悍,女郎身法虽算得上灵巧,于气力上却无法与之相较,终是在绞缠刀锋时,被其上倾贯的内力一震,虎口剧痛,柳枝四碎,迎面刀光直劈而下!
砰——
一支短箭斜斜飞刺,打偏即要落下的刀风,身后马蹄声急促强烈,高高低低的踢踏声倾盖到达跟前。
零星的余孽不过蚍蜉撼树,不过这段行马的时间,便被肃整有序的兵卫拿下。
为首的男子飞快下马,将昏迷在地的女子扶进怀里,急声唤:“阿瑜!”
“娘子!”绿凝也奔过来,上上下下将她打量,焦急又担心:“娘子没有受伤吧!”
沈怀珠只觉得一整条手臂都被震得酸麻,暗自握了握拳,发觉已有些使不上力,又怕绿凝大惊小怪,便回她:“无事。”
前边的马车旁一通忙乱,谢尘光处理完琐事到她面前,直截了当道:“你手臂受伤了。”
沈怀珠见绿凝听闻此言,一张脸顿时吓得煞白,失笑道:“你没看到我这小丫头担心的要掉眼泪了?还来激她。”
谢尘光闻言一怔,想起两年前发生的事及方才所见,喉间溢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你不装的时候,原来是这个样子。”
沈怀珠但笑不语。
谢尘光看了眼她身后飞扬的柳,到底是不放心,“先随我回京罢,好好治一治你的伤。”
第60章 樗蒲
沈怀珠见事情解决, 自然不会多留,回绝道:“不了,我还有些事。”
说完将绿凝往前一推, “我这小丫头留你这里几日, 你帮我照看好了。”
谢尘光尚是一头雾水,被推来的绿凝忽然扑通往他脚下一跪,转头就把沈怀珠卖了:“这位贵人, 您既识得我家娘子,就请您也劝一劝她罢!她这一身伤病, 不管不顾的,执意要往河东去啊!”
谢尘光听闻此话, 拧眉道:“你去河东作甚?”
反应了一瞬, 恍然大悟:“我知你与子戈情深似海,难舍难分, 但如今的确不是寻他的好时候……”
沈怀珠觉得有必要同他解释,“我不是……”
“好好好, 你不是, 你不是。”
谢尘光听也不听, 连声打断,一个眼神使过去,两个兵卫上来一左一右将她架住,谢尘光在前,绿凝缀后, 就这么严防死守把她送上了马车。
对于沈怀珠的“诡计多端”,谢尘光当年连察觉都不曾, 以至金鹊门变乱的消息传至京都时,他还为沈怀珠辩解过两句, 后来消息坐实,他因何婉枝病深而焦头烂额,亦耗费不出心神评判。
如今回想过往传言,不自觉打起十二分精神,看犯人似的命人连夜把守,将马车四遭围的铜墙铁壁一般,活像在守囚车。
沈怀珠苦不堪言,此时就连绿凝都与谢尘光一条心,却并不是她心慌意急,只是有些路,必须由她亲自走一遭。
谢尘光为避免去听她的“狡辩”之言,甚至极少在她跟前露面,只在最初同她陈说了彼时宫变,太后投缳自尽,叛军挟走江瑜之留作转圜,他只身赴险,带着江瑜之死中求生,耗将两月,走到当日那一步。
幸而有沈怀珠无意在中回旋折转,等来他从京中调兵,轻易扭转局势。
披挂全副明金铠甲,手持丈长马槊的北衙禁军,足见圣人对这位阿姊的看重,此时肃整的军队浩浩荡荡,旗帜飘扬,成云烟之势,有条不紊护送他们回京。
江瑜之的伤势算不得重,不及医士赶来就已自己先醒,除去人疲倦些,嘴唇无什么血色,一切看上去都好。
但到底是体质虚弱,加之连日赶路的缘由,却是喝不进药,吃什么吐什么,吐得面色发青、手脚冰冷,整个人迅速消减下去。
谢尘光担心的不得了,急迫叫停了队伍,在一处邸店匆匆下榻。
沈怀珠消息滞塞,不明所以被锁进客房,对于这些皆是从绿凝口中得知。
谢尘光出手阔气,整个邸店都被他包揽,里里外外全是他的人,沈怀珠所居客房的窗俱被封死,门前亦有禁军轮流看守,一连憋闷了好多日,逐渐被磨得没了脾气。
得以步出房门,是江瑜之的病状有所好转那日,托人传话说要见她。
那时窗外正浇着滂沱大雨,临榻的窗柩被敲得嗒嗒急响,烛色昏黄,唯有花几上的水仙花花色倩丽,满室生香,却压不住其间的腥苦之气。
“半载不见,你竟成了我。”沈怀珠叩着门上的三交六椀菱花,并不着急进屋。
江瑜之闻声抬首,唇角抿出笑,招手邀她来陪她掷五木。
间隙,这位医士免不得手痒,一声不吭压住她的手腕,探指为她诊脉。
当初沈怀珠的伤病由她一手照料,她最是了解不过,摸着脉沉吟少许,冷嗤:“我当是有多少能耐,还敢孤身一人往河东去。”
沈怀珠进门的第一句话,就取笑江瑜之与当初刚从陇右逃出来的自己一个模样,而江瑜之这稍一诊断,便是说她也好不到哪里去。
沈怀珠如何会让自己落了下风,偏头否认:“我自个儿却觉得好的紧呢。”
“钉嘴铁舌一般。”江瑜之摇头轻笑,闲敲旃毯上的玉质樗蒲,“你和裴子戈这谁都不肯低头的性子,也不知谁比谁更别扭。”
沈怀珠却有些意外,挑了挑眉:“这些日子谁都不敢在我面前提他,也就你,丝毫不避讳。”
“又非什甚么万乘之尊,还提不得了?”江瑜之说着一顿,想起朝中那位阿弟,“便是万乘之尊,也提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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