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高鸣而言,此为济河焚舟、豁出所有的一战,不单单事先部署严密,拼杀时亦不计后果,一时间竟无人能挡。
雪白风铃急摇,血色喷薄如雨,刀光剑影在濯亮的日光下交错纠缠。
不知谁惊慌地呼唤了一声。
“噗嗤——”
第58章 难眠
嘀、嗒。
嘀、嗒。
微重的, 黏稠的。
是泊泊血色滑落利器,砸落地面的声响。
魏濯僵硬低首,入眼是离自己只差半寸, 被暗红模糊本色的剑尖。
一息近乎本能的、不可抑制的声音, 从他的喉间吷然溢出,“太傅……”
雪袍郎君神情痛苦,面色如纸, 利器抽离的瞬间身躯急剧一颤,如一捧失去轻风撑载的柳絮, 无力地向前倒去。
倒去少年仓皇伸来的臂膀之间。
“此生有幸,还能得你再这样唤我一次……”
仰面的瞬息, 周映真口中的鲜血不住地向外涌, 沾污他白皙的面容、乌黑的长发、洁净的衣襟。
他说到这里,黑白眸子凝涩地转动, 似是想到什么,染血的唇角轻轻一扯, “罢了, 也是最后一次了。”
少年失措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只是喉中悲泣着,发出哽咽的气声。
周映真一身雪袍转眼被鲜血浸透,瑰丽的颜色从胸口渲染开来,遍至全身,像是一朵绚丽怒放的杜鹃花。
他见他悲恸, 摇了摇头,不知在否认什么, 话音断断续续,口中含混血水:“我死了、你不必记得我, 太傅……不是什么好人。”
魏濯顿时痛哭出声,宗廷之风,帝王威仪,统统被他抛去,他隐约感知到,在他本不光明的人生道路上,那时而温暖,时而闪烁的最后一盏明灯,也即将就要熄灭了。
“太傅、太傅。”他上气不接下气,视线中是模糊的水影,胭脂一样的红在其中宛延成迤逦的丹彤。
他捂住那源源不断向外涌流的出血口,泣不成声:“你做错了事,我原谅你……你别死,我求求你……”
惨白的日光灼得周映真睁不开眼,他双目失焦,神魂开始飘忽:“可是阿难,来不及了。”
战斗不知什么时候结束了,四遭一丝声响也无,唯有背后的洨水轻轻淌过,发出清脆悠长的潺潺声。
两岸槐树震落漫地白花,薄薄的一层,掩盖狰狞挥溅的腥血、掩盖横陈不全的尸体,放眼望去,宛如发丧的缟素。
周映真迟钝地环视一圈,寻找的目光停落在不远处的沈怀珠身上。
他指尖微动,已然是完全做不成的,招手的动作,“阿汕,你过来……”
沈怀珠神色凝重,依言上前,低下身去看他。
“你瞧,我仍与你是一道的,对吧?”他仿佛想要扬高语调,使之显得轻快,可发出口时,却是气若游丝的一线。
沈怀珠像是被戳到寸田的某个软处,喉头瞬时发哽,眼眶滞涩,点头回应:“是,是一道的。”
周映真便笑了,笑的很满足,他摸索着捡起手边一小簇洁白的槐花,费力抬臂,温柔地将花别到她的耳上,似乎在叹息:“可惜,这里、没有禾雀花,但槐花配你……一样好看。”
沈怀珠倏忽落下泪来,她的脑中好像闪过无数个无法捕捉的画面,她依稀明白过来,她与周映真在以前,似乎的确存在过什么她已经忘却的交集。
周映真见此微微皱起眉,颤抖着手想要替她拭去面上的泪,却又怕满手的血污沾脏了她的面颊,悬停一瞬,缓缓放下了。
一身的血几要流尽,呼吸渐弱,大限将至,他整个人痉挛起来,已然无法吐字,却还是执拗地出声:“下次,别、再……别再……忘记我了罢?”
沈怀珠的声音霎时带上哭腔,试图挽留:“周映真,你再等等。”
“难得你让我等。”他的神情开始恍惚,慢慢转开了眼,呢喃自语一般:“可我、等不了了啊……”
长风掠地,漫卷的槐花、草木,连同这里的什么人,一起相携渡过洨水,渡过巍峨高大的丹凤楼上那一角飞檐,再没有什么以后了。
沈怀珠没能渡过洨水。
周映真的死成了压垮她身体的最后一根稻草,反复的高热来得凶猛而绵长,纸薄一样的人,仿佛只有一息尚存,成日卧于病榻惛昧无止。悠悠转醒那日,引得一众人喜极而泣。
绿凝,泉章,就连裴子珩,所有人都在,除了齐韫。
绿凝怕她多心,解释说齐韫原是顶着圣人的召对,一连在她榻前守了五六日不肯动身,最终还是内侍省的人前来催请,不得已在昨日还朝了。
沈怀珠恹恹的,数日的梦寐令她身心俱疲,深埋的记忆重新翻出时早已朽烂,几个模糊的画面不断在她的梦中重演,以至在初初睁眼时,她甚至分不清如今是过去还是现在。
周映真。
她依旧无法记起当年,只得凭着他的身世推断,依稀想起来,当初的扬州城,那尾他们所居过的巷子里、河畔边,的确出现过这样一个人。
只是她忆不清了。
并非她对此过于执着,只是对她而言重要的人本就不多,她太迟知道,周映真也算一个。
到底是、化作过眼云烟。
等有些精神了,沈怀珠才有心了解到,她现下被安置在一个名叫鹿县的医馆内,犄角之地,韬形灭影一般,倒也称得上安室利处。
而今京都未稳,余孽未清,逆党外夷蠢蠢欲动,何须他们解释?沈怀珠自知齐韫脱不开身,本就没有抱什么期待。
后来听裴子珩转述彼时洨水之战她未曾留意的情况,好生唏嘘了一阵。
原来那把一击夺取周映真性命的利器,是曾经裴青云的佩剑,而持此剑伤人的高鸣,又被齐韫一剑封喉,至此断送了这条乱臣贼子的不归路。
之后付奚与河南道的邹平相继赶到,高鸣手下的副将临阵倒戈,风卷残云般结束了这场战事。
裴子珩在此待了一旬有余,于一个灰蒙蒙的阴天策马离开,匆促到来不及同沈怀珠交代缘由。
其实不必他开口沈怀珠也猜得到,高鸣一死,淮水以南虽暂且安定,往前还有沈雪霄虎视眈眈,他绝不会等一切停妥再出手。
然而如今的她有心无力,思虑太多也无用处。
槐序廿八,街上一早锣鼓喧天,声声叫卖不绝于耳。
沈怀珠推开窗牖,携着药香的桃花风吹了满面,往下看游人如鲫,医馆翻飞的招幌底下人头攒动,不知何事,招来如此多的人前来买药。
恰巧绿凝推门进来,沈怀珠便开口询问。
“娘子不知,今日是药王诞辰!到时要以彩桥抬药王神像,游行过市呢!”绿凝一面高高兴兴回她,一面将新鲜采来的艾草悬于门户,说这样能消禳毒气。
不大一会,又端了药炉子往外,叨咕着说,要把这里头的药渣倒进药王庙门前垒砌的池子里焚掉,以求药王神能保佑她尽快痊愈。
沈怀珠笑笑,一切随她去。
至晌午,药市中有人击牲设醴以祝嘏,人多而集为会,有为首者掌之,醵金演剧,不远处的庙内钟磬之声鸣响不断,戏台上好戏连台……
这样热热闹闹了一天,沈怀珠也倚在窗边看了一天。
百般聊赖捱拖到灯火阑珊之时,她已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朦朦胧胧的,她好似看到了齐韫。
“又入梦了……”她咕哝一句,懒手懒脚地往他怀里钻。
这人似乎笑了一声,温热的气息扫在她的发鬓,痒的她伸手胡乱去抓。
指尖无意识地刮过高挺的鼻骨,擦过两瓣凉软,抓来抓去,抓到一截棱角分明的下颌。
沈怀珠登时清醒。
房里没有掌灯,微弱的光线透过窗牖映在青年盛笑的眉眼,昏黄浅亮的,将他黝黑的眸照得明光若水。
发觉被他横抱悬空,她才反应过来这不是梦。
“怎么回来了?”
“自然是心有灵犀,感知到娘子无穷的思念,特地赶回的。”齐韫答非所问,抱着她径直往榻边走,将人安放妥当,撑臂与她平视,半是认真,半是调笑:“早知娘子这样想我,我就该早些回来。”
他从外头的一路祀祷之地行来,沾染一身檀香气,俯身时无声将她包裹,质朴而深沉的味道,安抚她数日以来烦躁的心绪。
洗漱罢,他只着里衣贴过来,拥着她说起朝中的一些事。
总得来说,并不算棘手,余孽该杀的杀,该治罪的治罪,功臣该赏的赏,该提拔的提拔,另擢一批寒士入朝,是为圣人意欲培养的爪牙。内廷里头大换了一回血,动静闹得也委实不小。
唯有周映真是个意外,被削籍为民后,他的尸身葬于一场意外燃起的大火,最终仍以罪臣之名入史册。
二人说到这里,双双沉默下来,俱能猜到背后内情如何。
“他之前同你,是何关系?”过了须臾,齐韫忽然这样问。
“怎么,你吃醋了?”沈怀珠两手攀上他的脖颈,幸灾乐祸似的。
齐韫笑着摇摇头,碎发压在他的脸侧,半明半昧中,沈怀珠对上他眷恋的目光,“我们阿汕这样好的娘子,没人喜欢才会奇怪。”
沈怀珠被他说的心头一酸,心说自己哪里有这么好,吸了吸鼻子,道:“我不大记得了,应该是幼时的玩伴。”
“他欺负你了吗?”他问。
“不曾,他护着我。”
齐韫揉一揉她的发,笑:“那便好。”
又是一阵沉默,二人互相对望着,谁也不肯阖眼,沈怀珠看见他眼底的倦意,轻声问:“什么时候走?”
“明日一早。”
沈怀珠安静稍顷,没有问他因为什么事,只拽了被子将二人裹好,抱住他的腰,轻声道:“快睡罢。”
齐韫应她一声,闭眼将她拥紧,慢慢放缓呼吸,却始终没有睡意。
不知过了多久,腰上的软意悄然松动,身畔传来几道窸窣轻响,她的视线落在他的脸上。
她支身抬颈,长发蔓在他的颈窝,正一瞬不错地在瞧他。
齐韫假意睡着,只当全然不觉。
忽而,双唇印下很轻很柔的触感,少女的呼吸有些许颤抖,缱绻而离。
随后一滴、两滴。
面上落下冰凉的水渍。
第59章 柳枝
齐韫一下睁开眼, 撞上两湾戚哀的,像是盛着碎星的清池。
原是在窗外斑驳光影的照耀下,少女一双含着泪光的眸子。
他瞬间慌了神, 匆忙起身, “怎么哭了?”
沈怀珠啜泣着,断线似的泪珠大颗大颗往下掉,别过脸不愿理他。
齐韫手忙脚乱地为她抹泪, 谁知越抹越多,越抹越多, 手心、指缝皆被沾得湿淋淋的,怎么也抹不干净。
她很少会这样哭, 与一贯的克制遏抑大不相同, 带着那种赌气的,使小性子的, 让齐韫顿时方寸大乱,手足无措。
他伸臂想要去抱她, 又被她拧身挣开。
“我不问, 你是不是就不会说!”沈怀珠这才肯出声了, 语气听着极难过。
齐韫怔愣几息,这才恍然,出口的话底气分外不足:“你都知道了……”
这件事,绿凝和泉章都对她刻意隐瞒,她亦不曾发现端倪。
可今日倚窗听戏, 底下的长街人来人往,七嘴八舌的话音一遍遍在她的耳膜冲击, 让她勉强拼凑清楚此事的前因后果。
沈雪霄在各方势力齐聚淮南之时,乘机进兵抄掠, 全然顾头不顾尾的做法,留下陇西这样的大口子,逼得朔方即速拨军补救,向北仍要抗御突厥,余下兵力自然拦不住倾巢而动,万事俱备的陇右军,不得已任其长驱直入。
崔景明接到消息一早领兵阻截,不料遭其暗算,七万大军尽数折于黄河,险险保住一条性命。
大敌当前,黄河一带即要攻破,再往前就能直取京都,外朝内廷尚未稳当,新官旧臣大惊失色,情势危殆,急请齐韫归朝商议。
那时,在绿凝看来,沈怀珠正是倚靠窗槛,穷极无聊地打发时光,实则她心中早已恓恓惶惶,再难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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