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杖抬起一点指了指徐管事:“这位姓徐,在府里做管事的,就是他有心寻你,且让他自个同你说罢。”
徐管事与申阿婆长得挺像,大脸厚唇,溜圆一个蒜头鼻,本是憨厚的相貌,唯独一双眼中却透着狡黠。
因而江满梨将两人看了一看,脸上不自觉溢出一丝怀疑。
“这小娘子,眼神怪好,”申阿婆看懂了,唭一声笑道,“他是我外甥。我是无后,可我的姐姐妹妹还是有的啊。”
江满梨被看穿心思,连忙笑着打哈哈:“什么都瞒不过阿婆的眼睛,我没有别的意思,阿婆莫见怪。”
又与徐管事见了礼,道:“让徐管事白跑几趟,实在对不住,不知何徐管事寻我所为何事?”
徐管事笑着摇摇头:“不怪小娘子,是我冒昧打搅。实在是那日在姨娘家吃到小娘子做的红烧肥肠,便觉得无论如何,须得与小娘子见上一见。”
原来,徐管事家郎君是个对吃食极为讲究的人。一月前,府上唯一能得郎君青眼的庖厨出了点意外,人没了,剩下的一干厨子滥竽充数,郎君嘴上不刁难,用饭的频率却是骗不了人。
郡主心里着急,好几次让人去寻好庖厨,寻来几个,却愣是没有郎君看得上的。
因而全府上下,无不偷偷为此事焦心。
那日江满梨给申阿婆做了肥肠面后便去各处递送招子,并不知晓傍晚徐管事来探望,与申阿婆一同吃了锅中剩下的肥肠。
这一吃,好个惊艳!
徐管事当即就有了打算。
原先他们都是到各个名酒楼打听,寻那些年长的、有声誉的厨子回去,却从未想过在市井之中竟还藏着这般手艺非凡之人。
一道红烧肥肠,辣中生香,润而不腻,做法出挑新颖,与那些酒楼庖厨的路数全然不同,不若请回去,兴许郎君会喜欢呢?
于是乎便有了徐管事“n顾茅庐”之举。
徐管事道:“府上重用庖厨,月银给得丰厚,即便小娘子初去,也能给每月十两银子,小娘子可愿意去试试?”
酒楼帮厨工钱撑死不过每月一两,因此徐管事对自家府上庖厨的待遇颇为自信,此话说得也就很是胸有成竹。
没想到耳边随即一道惊雷。
“不愿。”
江满梨笑吟吟的,微微收着下颌,态度诚恳。
笑着解释道:“多谢徐管事美意。我不愿,并非是为了月银,只是生性顽劣,上不得台面,惯爱留在这市井之中罢了。”
徐管事原先听申阿婆说做这道红烧肥肠之人是在郭东楼做活的,想着应当是个青年,再听说是个十六七的小娘子,也只当是申阿婆的玩笑话。
没想到今日见了果然是年轻小娘子,其实心中是不大信任的,所以才拿月银的事当头来压,想着能请动最好,不能便作罢。
没想到此刻被她这般直率撼了一下,反而当真生出挽留之意来了。
道:“小娘子不必忙着拒绝,月银大可商量,若是小娘子不习惯住府上,也是可以每日下了工便出府,回自己住处的。”
江满梨仍是笑着摇摇头:“徐管事大抵也听申阿婆说过了,我不久前已在象福小市支了个摊子,卖些朝食,还算得顾客喜爱,这一走了之,实在舍弃不下。”
吴大娘子受申阿婆之托泡了些茶来,四人便在桌边坐下同喝,听着江满梨这般果断就拒绝了许国公府的差事,心里直叹惋惜,那可是多少人挤破脑袋也去不了的地方。
叹息着叹息着,又开始佩服江满梨,有手艺的人真的可以这般任性。
江满梨却是只有一个想法。
不当笼中的雀,要当任飞的鸟。
她若是想在某府衙酒楼谋个差事,过一辈子,当初就不会舍了阿娘的家底儿悔婚,从陶州来当京漂,更不会一攒够摆摊的本钱就离了郭东楼。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徐管事最终劝不动了,心里叹叹气,取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摇头笑道:“那我也不勉强了,只请小娘子帮我一个忙。”
“我那日吃了小娘子做的肥肠,便猜想我家郎君定会喜欢,但也只是我的猜测。可否请小娘子再做一次肥肠,我带回去让郎君尝一尝?”
“这样来,若是我猜得不错,也好日后照着小娘子的厨艺,再去寻其他庖厨。”
见庖厨一事已经推拒了,这点小事,江满梨自不能不应。
笑吟吟答应下来,待徐管事差人买来肥肠,照着那日那般做好,交予人家带回去,客气道别。
-第二日第三日接连两天,江满梨拿着坊正的文书,与刘、周两家一同到宣文坊的街道司衙门申请夜市的文牒。
“没有没有!”值守的瘦猴差役赶雀一样不耐烦挥了挥手,“没听说过要开夜市!”
“衙役大哥能否让我们进去问问?兴许是还未通告下来。”江满梨道。
“没通告就是没有!”差役皱了皱眉头,“有告示吗?没有告示,休拿道听途说的事情来扰大人们休沐,赶紧走!”
刘、周两家均有些灰心,只道作罢,待休沐结束有了告示再说。
江满梨不死心,指着正往衙门里抬的、一看就是大商贾家的轿辇,道:“为何他们便可以进去?”
差役迟疑了一秒,随即态度愈加恶劣:“这是你们该问的事?滚,再不走我便叫人了,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江满梨有些愤愤,脑子里想着莫不然去平成侯府找酒窝俊哥儿…?
想得自己心里反倒笑了。好大的面子,人家可是京城最高法院的副院长,如何请得动?
最终还是先去问郭东楼的吕掌柜。
哪知吕掌柜听完摇摇头,他虽对夜市新政有所耳闻,却对街道司也毫无办法。
怏怏而归时,经过申阿婆家的院门,听得里面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唤她:“江小娘子,你可算回来了。”
“徐管事?”
徐管事阔步出了院门迎上来,客气行了礼,笑着开门见山:“我家郎君那日吃了江小娘子做的肥肠汤饼,嘴上不说,可我看得出他十分喜爱。今日是我家郎君生辰,能否请小娘子去府上为他做顿暮食?”
江满梨一连两日碰了两鼻子灰,本就心中有些烦闷。又听得生辰,想着宴席的排场,岂是她能办得了的?
只当这徐管事着实搞笑,婉拒道:“对不住徐管事,我今日……”
“郎君并未设宴,只与郡主母子二人,吃些便饭而已。”徐管事像是看出她心中所想,“小娘子不必担心。”
国公府少郎君生辰不设宴?这倒是新鲜。
江满梨抿嘴想了半天,最终点头,也罢,权当去换换心情。
-切成漂亮长方块的老豆腐沾了金黄的蛋液,再裹上薄薄一层淀粉,下油锅,煎成表皮微微皱起的模样。再加入鲜辣椒碎、酱油、盐糖和蒜茸调成的料汁,中火收煮得浓稠了,撒一把蒜苗下去,炒出那清中带呛的香气来。
与此同时,白米煮的粥底也滚了,江满梨取小勺舀一点,吹去热气喝下。
白米软滑粘稠,浓淡正好适宜。
便让一干帮厨把切好的料丝拿来。
已经蒸熟的鰇鱼、烧鹅、浮皮、猪肚,再加一小撮鹅黄生姜丝,放入粥底搅匀,待姜丝的香气随着咕嘟的小泡冒起来,再下生鲈鱼片、生虾仁滚煮片刻。
最后拿底部刻画了双鱼戏莲的青釉荷叶边小碗盛出来,顶部放上极薄的油条片、些许蛋丝、些许葱花和芫荽。
并着香煎豆腐和一盘外皮烤得焦脆的烧鹅,放进雕花的褐色木托盘里,由小女婢端去少郎君屋中。
盛平端给阿娘和淑郡主一碗粥,又拿筷箸夹些豆腐和烧鹅,放到阿娘面前的小碟里。
郡主笑着点头:“这豆腐做得倒是极其漂亮。”
咬一口,牙齿轻轻撕开外层薄而香脆的酥壳,舌头便触到里面幼嫩鲜软的部分,微辣的酱料里豆香浓郁,挑眉惊道:“外焦里嫩,滋味也特别,好像是第一次见此般做法。”
说罢看看盛平。
盛平是她的长子,哪哪都好,唯独性子过于沉静了些,即便对着家人,喜恶也不形于色。她这个当阿娘的若不这样一惊一乍地撺着他说些话,恐怕母子连这顿生辰饭都要冷着脸吃了。
盛平只淡淡点点头,给阿娘又夹两块豆腐,然后自己拿调羹喝粥。
混杂了多种食材的粥看似不懂做饭之人的瞎胡闹,其实底味浓郁,粥稠料多,一勺下去既有浮皮软中带脆,又有鱼片细滑甜香,还有鰇鱼韧、猪肚鲜,吃起来很有那各个相融、又和而不同的市井趣味。
盛平一口接一口,面无表情地喝,阿娘却看在心里,默默勾起唇角。
待到吃完,让徐管事唤了江满梨进来,赏了十两银子。
江满梨挑着眉道了谢,退出去时,感觉耳侧有道目光看过来,对视过去,便见那一直默不作声许国公府少郎君对她点了点头。
-休沐第六日,江满梨因着昨日去许国公府做饭得了银子,心情也好了不少,又打起精神来,叫上刘、周两家,再去那街道司衙门闯一回。
心想着若是还不行,大不了就做些精致的吃食,厚着脸皮去平成侯府请一请那位酒窝少卿。
却没想到,前脚刚被那瘦猴差役赶出来,后脚一顶轿子便在面前停住了。
轿帘徐徐掀开,里头人声音磁沉,道:“江小娘子可是有什么事?”
还不等江满梨反应过来,那瘦猴面皮挂着尴尬,堆笑噔噔跑来了,先是与轿中人行礼:“盛少监怎突然来了?小的不知,有失远迎,还请少监莫怪。”
又腆着脸,指指江满梨几人道:“这几位是来请夜市摊铺的文牒的,小的这就带他们进去找勾管大人,盛少监不必担心。”
盛平闻言,看了那差役一眼,颔首同意,又看向江满梨。
江满梨赶忙摆出职业微笑,点头道谢,其实心中讶然,这也忒巧了罢?
第15章 夜宵摊开张啦
纵使有了盛平的帮忙,允准摆夜市的文牒也硬生生拖了几乎半月才发下来。
据说是因为城南一个小市试行夜市,结果因为摊位之争起了口角,打起来见了血,一下子抬出去好些个骨肉模糊的商贩。吓得街道司向上级都水监请了增援、重新部署夜市治安,上头又让军巡院也参与进来,才总算是把新政落到实处。
这十几日江满梨也没闲着。
徐管事复又来了好几次请她去国公府做饭。概因有赏钱拿,又得过少郎君盛平的帮助,她也就没拒绝,高高兴兴地去了。
偶有几回在门口遇见下值回府的盛平,轿帘之下仍是一道默不作声的目光看过来,便点头笑笑回个礼。
一来二去,习惯了那张比一般人更为深邃的面庞,心中还打趣称人家作“点头之交”。
而和淑郡主看着自己儿子近日饭吃得香,也愈发对这个小厨娘感到满意,亲自叫去问是否愿意留在国公府做庖厨,得了几番诚恳的婉拒,才如徐管事那样最终死了心。
赏了一对玉镯子,让步道,能偶尔来做些吃食也很好。
看着文牒一直下不来,江满梨又咬咬牙,拿第一次去许国公府做饭赏的那十两银子找了个铁匠,让人加班加点地赶了口木柄圆肚皮的大炒锅出来。
又买了三口及至大腿高的粗陶缸子,腌得一缸酸豇豆,一缸白萝卜和一缸泡椒老姜。小臂长的、深红的腊肉和腊肠也拿绳子吊着,在院里晾了门帘般的一排。
剩余的时间,除了清晨去摆摊卖朝食,江满梨就在家里捣鼓丝线编结。
这不是她自个的技能,而是原身擅长的。
回忆起来,这一世的阿娘在她小时候,每逢买得了新的绣线,就会缠些十好几股一合的给她,她便一人翘着脚扑在床上,兴致勃勃地摆弄。
姚黄色的,配着杏红的扁嘴和两颗黑眼珠子,就编成四分之一巴掌这么大的小鸭。乳白色的,加两颗通红的小珠作眼,就编成长耳朵的兔。再拿玄色的配些银白和翠蓝,就编成那黑尾巴长长的小喜鹊。
待到夜市的文牒下来了,匆匆赶去印了一沓招子,就着朝食的生意散发出去,暮色四合拉着车再来时,就见那本该已经清灰冷火的小市,灯火通明,热闹至极。
“阿梨啊——阿梨——快快快——”云婶的声音老远传来,江满梨仰着脖子去寻人,却没找着,只见眼前黑压压一片后脑勺,堵得水泄不通。
板车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之中艰难前行。稍微往前走一点儿,左边人群松开一个口,露出来从未见过的、喜气洋洋卖糖人的老伯,再往前行一寸,右边又松开一条缝,看见杂耍说书的围了一圈听众,讲得天花乱坠、吐沫星子横飞。
再有卖果子的、卖糖糕的、卖稠饧饮子的,卖丝线的娘子、写扇面的书生、卖草蚂蚱的稚童、磨剪刀的老翁。
总之是往日有的没的、见过的没见过的,全都来齐了。
终于挤到自个摊位上,云婶忙里捉空地跑过来帮她摆车,笑咧着嘴轻怪道:“怎么现在才来,明日可得早些,你看看,全是等着你摊子的老客。”
江满梨歉疚带笑地抬眸看去,果然,面熟的、拿着招子来的,已经排成了一排。
她着实没想到这夜市第一日,竟会如此热闹啊!
笑着点头:“是了是了,明日可不敢再偷懒了。”
板车作案台支好,炉子里烧起火来,架上那圆肚子的大炒锅,再把提前做好的一铜锅卤猪蹄揭了盖儿,喷香的团白热气霎时窜起来。
排在头几个的食客被那卤香扑面熏了一脸,挥手左右拨开雾气凑上去,径直往锅里看。
“嗬!猪蹄膀?”一个郎君击掌,津液被那加了甘草陈皮的卤料香气催出来,含在口中,说话便带一股子急不可耐的饿味儿。
惹得旁边人看他一眼,道:“郎君饿成这样,要不咱俩换换,你先买?”
那郎君连忙摆手,使劲咽了唾沫:“不用不用。”
江满梨被笼在那白雾后头,露出时隐时现一张笑脸,伸着手往头顶的长绳上挂新菜牌。
挂上那个写着“酱卤猪蹄”的,道:“郎君好眼力,正是卤猪蹄。二十五文一只,四十五文一对。”
说罢拿长筷箸插起一只给众人看。
肉儿拉丝,皮儿软弹,那筷箸甫一抬起,赤亮的猪蹄就连抖带颤,香气随着热气一兜转,轰上脑门,几个郎君朗声:“来一只!”
“来两对儿!”
点了猪蹄,又忙不迭去看吊挂着的新菜牌,“肉丝蛋炒饭”、“腊肠炒饭”、“肥肠炒饭”、“素炒饭”……一连七八种,懵了。目光挪下去,才见江满梨的案桌上一改往日的简单干净,陡增出十几个陶盆和小竹篾筐。
最靠里,还有一大桶垫着纱帕的、蒸得白润饱满的大米饭。
江满梨指着那些个肉丝葱花、豇豆腊肠、虾仁芽菜:“炒饭可任选,若是郎君挑花了眼,也可以按着菜牌上的来,不计荤素料种,均是二十文一大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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