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蟹,醋意也终于舒坦咽回肚子里。林柳把盘里夹好的一并取过来,换他给江满梨拆。
“阿梨。”他轻声唤她。
今日冬至,又是装整后头次开业,堂内堂外尽数坐满了。二人这张桌在东堂角落里,除了许三郎和陆嫣两位偶尔伸着脖子吃瓜的,旁人不大会注意到。
江满梨接过林柳给她的蟹,也抬眸看他:“嗯?”
“选个日子,我来提亲,好不好?”
这倒不是因为孙景天才临时起意。那日余昊苍的事情之后他便想好了,今日来本也就要说的,只是原先打算等她关铺、送她回院再讲。此时不知怎地,只想尽快说出来。
江满梨没想到他会这般直接在铺里提起,心跳兀地停了一拍,愣住了。林柳笑容攀上唇角:“从前有人教我,说人贵在有张嘴。”
见江满梨笑了,继续道:“我阿爷的脾性你晓得,不会为难,阿爹阿娘也都知会了。阿梨,只要你点头……”
江满梨未答,只觉心尖砰砰跳,思绪也有些乱起来。
那日余昊苍的事,林柳当街唤她娘子,其实就意味着离今日所言不远了。可当真亲耳听见,还是不一样。
林柳对她用心显而易见,江满梨也不是那种会刻意回避自个心意的人。
只是。
林柳见她垂眸,长睫映在脸庞上轻轻地颤,“是不是吓着了”几个字在口中盘桓几许,终是没出声,默默地等着。
“林郎,”江满梨半晌抬起头来,抿了抿嘴唇,道,“我想先给自己存些嫁妆。”
鸳鸯火锅子的热气扑作浅白的雾,汤底伴着菜肉的香气随之四散开去,身子很暖,心底也是。
林柳在雾气中攫住她的眸子:“阿梨,你知我不在意那些……”
“我知道,”江满梨微笑着打断他,“但是我在乎。我想要林郎为我缴檐红,但我也想给林郎回鱼箸。”①语气里是洒脱,眸星子里是倔强。
究竟什么样的小娘子,才能毫无负担地说出给自个攒嫁妆这番话?
林柳又想到她拿阿娘的嫁妆退了余家姻亲一事,想到第一次见面她发上那朵小白梨花,想到她的摊子、铺子,想到她至今还不舍得再给自己买一支簪。
他的阿梨,太辛苦、又太勇敢了。勇敢得比任何男子都潇洒,与他见过的任何女子都不一样。不,与这世上的任何女子都不一样。
眼神点在她微微撅了一下的唇上,再抬眼,用目光把她整个人都环住,环紧了。
嘴角温柔牵起来,酒窝陷进去,轻轻点头。
“好。我等着阿梨给我回鱼箸。”
-冬至过后,天寒愈发明显,偶尔清晨早起霜白一片,冻得人只想捂在被窝里懒觉。
这朝不似现代有技术,吃食都得顺应四季时节。一至冷天,菜蔬本就锐减,鸡鸭等家禽也孵不出苗来,猪羊消耗多,价钱就往上噌噌涨。
菜式少、成本高,许多小食肆饭铺捱不住,提前关了张,回乡待年。有的年后开春还能回来再开,有的便就此改朝换代。铺子赁出去,年后开张,卖饼的已然成了卖鞋底的。
唯独江记的火锅子不同。乘寒风如乘东风,渐起燎原之势。
“实在是暖和!暖和极了!”
食客们一跨进江记的铺子里,迎面撞进火锅的热气中,香气伴着锅底咕嘟咕嘟往外扑腾四溢,吸吸鼻子,在别处被冻僵了的胃登时缓和过来。
又可以大快朵颐。
不仅如此,菜单子拿来看看,便发现江记好似也比别处多出许多。
“那是自然,”江满梨笑着招呼客人点菜,“鲜蔬少了几样,可是丸、肉、下水,山货、豆腐、粉条,都多了呀。再有这新增的江米年糕,可以汤煮可作甜食。”
食客一听,眼睛亮了亮:“甜食如何?”
“便是江米年糕以油煎得外酥里嫩、两面金黄,浇了秋日存下的金桂渍的红糖浆。温热适宜,甜而不腻,吃完火锅子来上一碟,最巴适。”
红糖糍粑焦香酥脆,撒一层细腻的白糖黄豆面,糖浆淋得多,恰把底下一层的外壳浸于其中。
拿精致的琉璃方盘来盛,乍一眼看去,二指来粗、匀称方正,又堆叠得上少下多、错落有致的长条形糍粑,便像是小船一般,游于褐湖之中。
湖水晶澈油亮,丝丝透甘,船儿更是又酥又软,糯糯弹弹。
娴娘子美艳的脸蛋拢在一圈兔毛当中,小口吃完一个包着冬笋肉沫、用干菜丝系了口子的豆腐福袋,赞叹两声,从女婢手里接过热茶啜一小口去去味,换筷箸夹糍粑。
小口微张咬下去,先是混合了豆面与糖浆的两种甜,然后才是煎得微微起泡、带着些许涩香的江米。
甜涩相辅、软脆相成,毫不花哨却又相得益彰。
弯着眼睛点头:“嗯,你果然晓得我的口味。与中秋那次的兔儿糕饼一样讨人喜欢。”
和淑郡主笑笑,道:“那是自然。若不好味,也不值得我特地带进来。”
又道:“只可惜这火锅子了,煮好带来,肯定不如当即吃来得有味,也不热腾。”
娴娘子对江记的印象好。从卤鸭货到田螺,又到这些日子的蟹黄酱、牛肉酱和火锅,简直是京城妇孺皆知。又听和淑郡主这般说,勾起兴趣。
“你去旋吃过了?”
和淑郡主摇头:“尚未去过呢。倒是有这个心思,但听说是在小市里,就怕铺子中人太杂,坐得不舒坦。”
“嗨,”娴娘子吃完了糍粑,长指甲对女婢勾一勾,接过一方细润的湿帕子来轻轻点了点唇角的糖渍,道,“这有何难?整个包下来不就成了。”
又道:“待你吃过了,来与我说说看。我上回差了福衷替我买兔儿糕饼,听他讲铺里的情形,还很是好奇江记的生意呢。”
第61章 得来不费功夫
冬日里做吃食,考验的是“拙妇偏为无米之炊”的心态和能力。
能力要强,旧瓶装新酒,把同样的食材翻来覆去搞出新花样。
譬如挖空心思地把豆腐做出油豆腐、毛豆腐、豆腐福袋,譬如把粉丝让人加工成宽细两种,又演变出圆圆软软的稻米粉,又譬如鱼丸子做完了做虾丸子,丸里填上各种食材,蟹籽、干菇、灌汤嫩肉泥。
而心态要稳,食材统共就那么些个,有什么就得用什么。还不到下雪天,趁菘菜萝卜仍旧多,拿大缸腌上放在后院里。腊肠腊肠一直有,趁天冷换个风味,后院角落搭个棚,架火盆,以干橘皮、松柏叶、少许红茶叶加香料来熏。
最重要的是腌火腿。二十几斤重的猪腿叫来一批,去净了毛,修得圆润漂亮,粗盐抹翻来覆去四回。火腿要在室内晾,后院的小屋棚放不下了,又加盖一间差不多大的。简易的木板大长桌置一张,先压着堆码、后吊起来晾。
想到一二月后的腌笃鲜、天麻汤、炒蒜苗、焖干菇……嗯,小屋棚盖得值了。
腌完一时半会吃不到的火腿,又千方百计想琢磨些眼下能吃、又能暖身子的东西。
思来想去,忽而想到前世冬日里冒着热气的烤红薯。
铺里有烤炉了呀!
江满梨本在厨下给客人准备朝食砂锅粉。
砂锅里滚着调过滋味的高汤底,提前泡软煮过的稻米粉拿小笊篱捞进去,一捞正是一人份。浇头有辣焖牛肉和杂酱肉沫两种,依据客人的喜好舀上一勺兑进汤里,最后放豆皮、皮肚和香菜。
拿木托盘托着四个砂锅出来火速上了菜,冲出铺去叫住阿霍。“回来时去趟菜市,买一篓红薯来!”江满梨笑容大得快要咧到耳根子。
阿霍箧篓里背着六七个竹筒,是要送去附近衙门的砂锅粉。见江满梨这般高兴,也咧开嘴,道:“阿梨姐要红薯做什么?”
“买回来就知道了。”江满梨击掌,“挑个大光滑、形似纺锤、颜色又红亮的拿。皮上有坑的不要,形状不饱满的也不要。”
“好!”
-盐水煮上一刻钟是烤红薯出油出蜜的关窍,捞出后水分也不能擦,当直接入炉烤。
“擦干了烤出来过于焦硬,皮和肉贴得紧不分离,样子不好看,吃的时候也不好扒。”江满梨拿火钳自炉外的洞眼通一通柴,放下钳子,搓搓手,表情很是期待。
阿霍红薯挑得不错,个个肥肚子又橘又胖。方才烤去二十来个,看看他背回来的箧篓里还剩三成,笑问他道:“是不是把人摊子上的好红薯全数买走了?”
阿霍摇摇头,道:“怎会。那小娘子摊子大着呢,我也就买去一小角。我照着阿梨姐给的法子看去,庶几不用挑,全都是又大又好。”
江满梨挑起一边眉毛,心思动了动。心道要是待会烤出来不错,就再去买些。
烤二刻钟,开炉门轻轻翻一翻,以免烤不均匀。至翻上两回,就熟透了。
藤丫不熟悉轻重,钳冷薯热一夹,粘去一块浸透了的薯皮,糖油蜜汁滴滴答答就往出漏。“哎呀”一声叫,唤阿霍拿碗盘来帮忙接。
道:“这可怎么办,被我坏了卖相了。”
江满梨眼睛勾在露出那块金灿灿的红薯上,道:“就是要破了皮才有卖相呢,如美人香肩半露。”
说着伸勺就挖,不仅挖,还顺势左右把软糯的红薯破开,让香甜气暖呼呼地跑出来,美滋滋道:“这样皮薄肉透、温香软玉似的,大冬天的这般冷,任谁看了不想抱一个在手中,为它轻解罗衫?”
阿霍听得直摇头。冬至那日他已经听过她“螃蟹遮肉”的言论了,虽也不正经,但至少还算有道理。可今日这露骨又不着调的“红薯美人论”,实在不是一小娘子当讲的。
“怎么,阿霍不想抱一个在怀?”江满梨坏兮兮笑着抛一个给他,“试试说不定就喜欢了呢。”
“我不,我不是……”阿霍手忙脚乱来接。
红薯颇烫,接住了又拿不稳,掂了几回总算没掉在地上。抱在手中想起什么温香软玉,还解罗衫,真成了烫手的山芋了。半天红着脸下不去口,道:“都怪阿梨姐!”
藤丫和江满梨笑得不行。藤丫怕他真不吃了,好心帮他给红薯“解了衣裙”,又拿了小勺递过去,笑道:“舀着吃罢。舀着吃就不羞了。”
阿霍便接过来,试着舀起一勺,果然心里负担少了些。
红薯火候烤得极佳,水分去得恰当,入口融暖甘香,又糯又绵。因是连着表皮的部分,偶尔微微的焦甜,一不小心粘在牙上,嚼一嚼,甚至别有风味。
再舀一勺,吃到了芯儿里,愈发入口即化、香软如蜜。吃着吃着,再看手里的红薯,阿霍忽地又红了脸。这,这美人当真秀色可餐。
这朝是有烤红薯的,其实并非什么新鲜吃食。妙就妙在江满梨烤的法子多了步骤,烤出来便比寻常更可口。
剩下十来个一应烤来,作午食吃了几个,又让阿霍趁着夜市还未开,再去寻那卖红薯的小娘子买上两箧篓。
阿霍前脚一走,后脚就有人来了。敲敲门扇唤一声:“铺主小娘子可在——?”
江满梨和藤丫同时竖起耳朵,皆知所来何人。
便是中秋时拿着金叶子来买兔儿月饼的那位,只有他说话才拖这般长调子。开门出去一看,果然。
“又来叨扰小娘子,买些红糖糍粑。”胖郎君依旧是带着幞头,衣料看得出不便宜,但样式寻常。看得出是刻意这般穿来。
“不叨扰,郎君快请进。”江满梨带笑招呼。请他进堂内坐下,又道:“不知郎君今日来,红糖糍粑要旋做,还请等一等。”
“无事,劳烦小娘子了。”说罢递出两片金叶子。铺里无人,藤丫端茶水来上,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眼睛瞥见那金叶子,不敢多看,默不作声转回厨下。
“郎君何须每次都客气。”江满梨笑笑没推拒,收下。
那郎君也笑笑,和蔼道:“总是在不合适的时候来嘛。”
回了厨下,藤丫已经把蒸好放凉的江米糍粑取来了。手指和菜案上抹些豆油,自薄方盘里伸进去,将糍粑整张倒扣出来,改刀切小块。
边切边小声嘀咕:“幸好今日备得早,不然岂不是要现蒸江米?夜宵售的东西,为何不夜宵时来买,偏生每次都要这个时辰来。”
眼睛往厨房门口处瞄一眼,正好见江满梨取出了金叶子,伸到她鼻下:“你闻闻。”
藤丫只挨近一下,立刻掩鼻,点头道:“还是那个味。”
什么味?一股脂粉的花香混着些许尿骚气。同样的味道在那胖郎君身上也闻得着,便是为何藤丫一近他身就蹙眉。
自打红糖糍粑推出,这郎君已经来了有三回,每回都在午歇或是关铺前这样无人的时候来,每回都给金叶子。除了红糖糍粑,也不点旁的,只问过一次那兔儿月饼还做不做。
头回是江满梨招呼的,只觉得他说话调子拖得忒长。第二回换藤丫招待,被熏得够呛,与江满梨抱怨了几句,她登时就觉出了关键。
再看这胖郎君,从姿态到步调,毫无阳刚之气。又专挑避人耳目的时间来……
确是个内侍没错了。
再思及那股脂粉味,这红糖糍粑和先前的兔儿月饼,恐怕是买给禁中的娘子食的。
事关打伤霍书的那些个混子,又牵涉着贪墨案,林柳与江满梨通过气,本是要等拿金叶子之人再来,摸出他背后高官的。得知江满梨的推测后让谏安小心跟了一回,发现此人确实回了禁中去,线索便算是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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