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孙景天意外地不见人,江满梨问及,吕掌柜道:“回襄州过年节去了,襄州郑家分茶总号事多,前日来了封信,说是还要过些时日才能回京。怎么,阿梨找他?”
“先尝尝这卤味如何。”
江满梨把桌上的卤味拼盘推过去让二人吃着,才道:“年节休沐的几日,我在平成侯府闲得紧,找人要了份舆图来,又琢磨出几条送货出京可以一试的水路。”
曹庆筷箸一顿,看江满梨脸上闪过一丝狡黠,道:“刚养好身子,又要折腾啦?目下赚得的分红不满意?”
“怎叫折腾呢,”江满梨道,“试一试而已,也不一定就真运货出去。”
曹庆拿不大信任的眼光看着她。江满梨只好笑笑,又道:“今年年节遭了横祸,放关扑也没赶上,想多赚点儿补补亏空。”
“少来,你自己看看这堂里堂外坐多少桌,补亏空还不是半日的事情?”曹庆笑道,又碰碰吕掌柜,“你说是不是。”
吕掌柜半天没插话,把拼盘里的卤味挨个吃了一遍,被那藕片辣得唇齿皆抖。舀得一碗白粥底喝着,也不看他二人,含糊道:“小娘子家的事情,你非要人在这堂里跟你这老伯说么?”
曹庆一愣:“这是何意?”
却是江满梨红着脸挠挠鼻尖,没作声。吕掌柜从碗里抬眸笑看她一眼,想起九月末工坊为着郑家分茶的大单赶工时,夜夜来接她回院的马车,知道江满梨这小娘子是给自个的婚事作打算呢。
又想得去岁江满梨刚从郭东楼辞了工,要自个去摆摊子。到现在也不过十个月,竟有些恍如隔世之感。
心底喟叹几句,与曹庆这个不明就里的道:“你莫问了。”
又与江满梨道:“水路一事待孙郎君回京,咱们再聊。先说你这几样卤味,可是想补充工坊的竹筒货?”
“正有此意。”江满梨点头。
卤味是去岁末便开始做了的,于夜宵售了这段时间,反馈不错。尤以猪耳、猪肚、辣藕三种最受欢迎。好些个食客还专程问过可有单独另售的。
吕掌柜这回听罢,倒是未像从前那般不愿冒进了,干脆点头道:“田螺已经停售了许久,鸭货虽然售得一贯好,却也到了该补添些新品的时候。否则时间长了,大家也吃得腻。”
又道:“可猪耳、猪肚好说,这莲藕却也是有时令限着的,再过不了多久就该没有了罢?”
“那便不要莲藕。”江满梨毫不犹豫,“多做几种,是为了解食客口味。咱们从中能选出一二样便是极好的,不必求多。”
“是这个理,”这几句曹庆听懂了,插话道,“待这一二种推出去了,别的根据时令来变化。秋日有田螺、有莲藕,便做来。没有,也不妨咱们把其余几样一直售着。”
尝上几筷箸猪耳,又挑几片辣藕吃来,道:“若是要运出京城,这辣藕恐怕还不好办,容易坏。不如这猪耳、猪肚子易保存。”
曹庆说得有理。
论及运送,菜蔬相较于卤肉,确实保鲜更难、鲜期更短。一旦受潮受热,极易发酸。江满梨点头称是,与吕掌柜商议几句,皆赞同放弃素菜、以肉类为主更佳。
商讨个大概,江满梨主张趁着年节刚过,众人还在兴头上,尽早试售,若是可行,便能赶着上元节,再把年货的噱头翻起来用它一回。
曹庆笑道:“依我看,你就是没赶上年节的生意,想方设法也要’补亏空’。”
确实也有这么点小不甘心在里头。江满梨不置可否地笑了,脑子却还停在菜蔬的保鲜一事上。横竖转了几圈,忽然想到,这菜蔬作卤味不可,作拌饭酱如何?
眸光一亮,把正好来隔壁上菜的阿念也拽住,问他三人道:“蟹黄酱很快也做不得了,拌饭酱可要顺便推个新品出来?”
第75章 立春雪兆丰年(一更)
整个冬天没下雪,立春当日竟飘起鹅毛白。
江满梨准备好了朝食要馈春盘,提前两日便同菜贩子订好了新鲜菜。立春当日一早踏着薄雪送来铺子门前,从驴车上挑下来,覆着的白霜化成了水珠挂在上头,湿漉漉的青绿。
蒌蒿一筐、韭黄一筐,玉色的水嫩萝卜、白中嵌碧的羊角葱各一筐,最后挑着那透黄透绿的细水芹再来一筐。
小厮顶着斜飞的绒毛雪帮忙搬进后厨去,那送菜的驴子就四个蹄子踩在越来越白的地上等,不一会的功夫,头顶也堆起一小撮雪来。
驴耳朵棕得发黑,雪花飘上去沾着了,就怕痒似地甩将两下。江满梨与藤丫合力抬进去一筐菜,再出来,见剩余的已经有那小厮搬走了,便笑着上去替那驴子拍拍脑袋上的雪。
拍一下,那驴蹄子也跟着抬一下,只拿三条腿轮番站着,模样甚是滑稽。藤丫就在一旁拍手笑道:“小娘子,你看它也冻脚呢。”
江满梨心叹可惜这世没有手机、相机等玩意。否则把这画面拍下来,也是能回忆半辈子的小景小趣。
那小厮运完了菜收着筐子出来,笑道:“小娘子们莫要疼那牲口了,越对它好,它越拿自个当人呢。”
江满梨挺喜爱这人模人样的驴子,打趣道:“你以为它想当人,说不定它还觉得做驴好呢。当人多辛苦,你俩日日一同奔波,你还得小心应付着东家、买家,它呢,只管把菜蔬拉到地方,旁的概不操心。你挣了工钱还得再花出去换吃换穿,它呢,有人管吃、有人管住,嘿,也不用操心。”
一通歪理说得那小厮挠头,道:“好像还真是……照这么说我当跟它换换?”
江满梨一本正经点头:“是啊是啊。”
-所谓春盘,又称五辛菜或五辛盘。盘取“五新”之谐音,原是以葱、蒜、韭、芥、芫荽五种辛味菜混而食之,发五藏之气,驱邪除病,寓意新年迎新、身体安康。
但到了这朝,已经不囿于葱、蒜、韭、芥、芫荽,也可以取其他初春新发的嫩菜来代替。生菜、蒌蒿、蓼芽最受推崇,薄片的猪肉或肉丝也可切来搭配。再就是春饼,要烙得又大又薄,叠在盘中央,周围堆上切得细细的春蔬,便是所谓的“饼如筛大菜如丝”的堆春盘①。
攒盒没有,江满梨也不打算为着春盘专门花钱去买,就从装火锅菜肉的木盘里头选出最大的浅圆盘来装。
春饼不难做,主要的功夫在擀面这步。
热水和面,面分了剂子先压作小饼,再刷些油酥叠好。擀时要耐心,擀薄不能擀破,一边擀、一边用手捏住固定,否则容易擀串了皮儿,蒸出来就撕不开。而许多人为着不串皮,又不敢去擀那边缘处,就导致蒸出的春饼有一圈硬边,也不好吃。
故而如何擀得不串皮儿、又能把边缘滚压得薄如蝉翼,就是技术活了。
春饼大火蒸个一刻钟,菜也炒出来。蒌蒿、韭黄素炒,萝卜吃生辛,羊角葱炒羊腩肉,水芹就炒个水牛肉。菜肉切得细如丝,码在春饼边上一圈儿的碧绿带嫩黄,春意盎然。
江记的朝食生意一如既往地热闹。
阿霍敲铃开转盘抽彩,新老食客鱼贯而入,皆是肩头两堆薄雪,扑簌簌抖落了,该寒暄的寒暄,该点菜的点菜。抽中半价彩头的客人振臂一呼,点个大份的春盘上来,往西堂靠窗的桌边一坐。
窗外是白皑皑的雪景,门里是暖融融的春意。大雪天吃春盘的诗意,一辈子能有几回?
薄饼卷菜塞进口中,韭黄甘嫩、萝卜辛脆,兴致来了,筷箸敲着木盘摇头晃脑地吟诗一首,引得排队抽彩的人尽数转头去看他。
那郎君也不害羞,又要了两壶茶水、一份春盘,笑道:“哪位郎君有意与我吟诗作对的,只管来同坐,茶点我请。”
此话一出,还真有几人跃跃欲试,放弃了排队抽彩过去问候,见那郎君果然礼貌相迎,欢喜落了坐,便你来我往地作起诗来。
小市食店,难得见到这样的风雅场面。阿霍许久未去过学堂了,手上敲着铃,耳朵已经伸得老长,眼睛也频频往那桌上飘。
“想去念书了?”
江满梨托着春盘出来送完,见阿霍心不在焉的模样,拽拽他脑袋上有些歪了的软包头。
阿霍摇头,收回了目光,道:“也不是。”
“那是什么?”江满梨笑问。
“觉得他们吟的那诗罢……”阿霍抿嘴笑了笑,“甚么’岁节爆竹驱寒冬,立春大雪兆丰年’……阿梨姐,你听着像诗么?”
江满梨方才未仔细留意,此时听了噗嗤一笑,道:“当叫春联还差不多。”
雪飘如絮,簌簌落得安静,未及午时,已将小市裹得银白。
江满梨来京城不过一年许,过过一次冬,可不记得那时下这样大的雪。
到了晚上,不少摊铺售完了当日伶仃的存货便关了张。江记的火锅子坐处早先便订满了,然风雪太大,取消的、改期的都有,剩得约莫六成食客乘着马车冒雪来吃。
铺外暖光打在莹雪上,影影绰绰,铺子里火锅涮得又白雾四起,人声鼎沸。便成一幅静中有闹的春晚雪景图。
看着这雪只有大、不见小,明日能不能开铺都是个未知数,江满梨干脆又擀些春饼皮,把早晨剩的几把嫩春菜切细丝,包了炸作春卷,赠给堂内的食客。
如此,众人倒是吃得也欢畅,不枉顶着风雪跑这一趟了。
-后头接连两日,雪果然愈下愈大。整个京城成了银装素裹的模样,清早起来踏出门去,半尺高的软雪没到小腿上。
送菜肉的小贩都提前告过信儿,说是货送不出来。菜肉皆无,江满梨这个做吃食生意的自然也难为炊,只好歇了铺子。
想着歇了铺子也不能闲着罢?差人去问许三郎和陆嫣两人能否同去看分店。哪知问了几家那小册上的铺子,俱是关门无人。
只好也作罢,安心待在平成侯府里头睡懒觉。
藤丫倒是有点庆幸道:“幸好小娘子那日晚上把剩下的春菜都炸了春卷,不然可就浪费了。”
江满梨本抱只手炉蜷在床上,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裹着被子半坐起来,问道:“前晚上是不是从铺子里搬得些果子回来来着?可记得有些什么果子?”
“嗯,是有果子。”藤丫也想起来了。
那日见雪大,竹娘有肚子不方便,周大山便决定第二日不开档口了。铺里剩得些个当日刚送去、本要做甜食饮子的水果,怕放不住,给几家人分了分。江满梨便直接让谏安搬回府里来。
“我记着好像有蜜橘,”藤丫低头数,“有柿,还有红果,冬枣……”
话音落在红果二字上,江满梨誊地从床上蹦下来,顺手取了外裳披上,笑道:“走走走。”
“小娘子要上哪去?”藤丫给她拿了狐裘,又急慌慌取两把油纸伞。跟上去,江满梨已经开了屋门。
“做糖葫芦吃!”
周大山送的红果大小不一,有沙有脆,酸甜俱不同,抽盲盒似的,永远不知道下一个味道如何。藤丫瘪着嘴吃了三个巨酸的,有些羡慕地看看江满梨手里那个。
小娘子好像吃着甜的了。
江满梨边吃边熬糖浆,笑她道:“谁让你光挑大的吃,这红果呀,个头中小的才酸中带甜呢。不信你尝这个。”
说着抛给她个小的。藤丫半信半疑地咬一口,果然酸甜适中,比大个的好吃多了。道:“那大酸个的咱们还要吗?”
“要啊,”江满梨点头,“等裹了糖浆,就一概地好吃了。”
红果对半切,去了核,拿小竹片挑蒸熟的江米和灵沙臛各一半抹在中央,把两瓣果子粘起来,横着看,便是一面赤黑、一面骨白。
再取半尺长竹篾签子迎头串,大小相间地串五个。捏着竹签子,放进大锅里滚一圈。
“裹糖浆有个诀窍,切记不能把果子整个地放进糖里去,果肉烫坏不说,沾的糖壳太厚,吃起来嚼得腮帮子疼。”
江满梨一手拿帕子掌着锅沿,一手旋着糖葫芦签:“行家的裹法便是只沾这咕嘟起来的糖泡沫。”
夹馅儿的红果在那糖泡里头一转,拿起来,果然已经覆了层晶莹剔透的糖衣,薄似琉璃翼,又像那冰花儿,好看至极。
藤丫欢喜一声,自小娘子手中接过来,还不舍得张口咬,又见江满梨递过来一串给厨房的小女婢,道:“开门拿出去,避着雪花吹一吹,凉了才脆呢。”
齿尖一咬,糖壳就碎,盖在那原本酸溜溜的大红果上,竟真变得酸甜相间,催人生津。再有那豆沙丝滑甘甜、江米软糯微涩,四者一中和,甜中带酸、脆里有糯,比光吃寻常的糖果儿又多出一番风味来。
江满梨、藤丫和那小女婢三人站在小厨房的屋檐下咔嚓咔嚓,赏着雪景搓着手,吃得兴致勃勃。
吃完了,又让那小女婢找得个草垛子来略略一绑,把剩余的糖葫芦尽数插上头,藤丫打着伞,二人一院一院去送。
待到谏安从大理寺取了林柳的书信回来,见到的便是平成侯府自家主到仆从,几乎人手一串糖葫芦的景象。
信是林柳写给江满梨的,差了大理寺的侍卫顺便带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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