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满梨原先不多说,是顾着未雨绸缪、防着生意变故。可目下若真有合适的铺子要多投些,她也不是不可。
还真就让她说着了,第三个铺子当真不错。
胜殿坊与太极坊的交道宽敞,两侧皆是食肆酒楼,杂卖茶馆亦不少见。还有三家颇有人气的歌馆藏于其间,热闹可想而知。
那铺子是个两层的楼房。比寻常酒楼显小些,又比普通食肆看起来华丽堂皇,朱兰灰顶,飞檐彩画,不多不少,装点得恰到好处。不会过于惹眼,却又格外明丽,着实符合江记“上下兼容、中游为主”的定位。
再一看那铺子隔壁相距两家之处是个香水行,江满梨恨不能拍起掌来。
香水行便是浴堂,这朝跟现代北方一样,是有搓澡之习惯的。
每个坊里都有几家香水行,不仅能沐浴药浴、有人揩背,还能修甲推拿、修剪须发。有些个服务好的,里头便给客人提供香瓜果子、茶点热饮。服务再周到些,便是歌舞曲艺都能点来欣赏。
“沐浴泡澡后人惯常饥渴,饥渴便要出来寻吃食。而火锅子的香气最盛,若能直接飘进香水行里,让客人’泡澡思火锅’,岂不妙哉?”
“饥渴的时间愈长,这人就愈容易高估自个的食量。沐浴泡澡,短则三刻钟,长不止一个时辰,待他们闻着味儿出来,定是要敞开了点菜的。咱们若是再推出个几相应的浴后食补拼盘和药膳锅底……”
江满梨摩拳擦掌:“兴许还能与香水行互换红票,再把献曲的歌姬买通,作上几阙’食浴令’……”①陆嫣也被说得心神荡漾,跟着畅想,当真拍起手来:“甚好,甚好!”
-二楼的小铺子比那“五十贯”又要贵出二百贯有余。陆嫣、江满梨拿大头,剩余的许三郎尽数补上。白花花的银钱数着心疼,可看看那四方小院、游廊挑顶,六个灶膛的阔厨外加一整排倒座房,又不觉得惋惜了。
再看看那整条街到了夜市时分行人摩肩接踵的模样,愈发觉得值当。
至上元节前上彩日,江满梨这边忙着立契,欲赶在衙门休沐前交上去,方能等休沐后便钤了印拿回来,料理好过户之事,后续抓紧装整开业。
工坊那边也忙得不可开交。
曹庆抱来一筐新印来的大红薄纸标签,有鸭货的肉酱的,也有新增的老卤猪耳、猪肚和辣笋三丁的。打着江记的新戳,四边绘彩灯祥云,下书小字“江记酱卤上元特供”,又配“赏华灯、食卤味”一行广告语。
往案上一放,招手示意阿念来拿去贴着,起身去看吕掌柜捣鼓烤鱼。
炭火烤过的鲈鱼焦香酥黄,鱼皮微微打了卷,入锅颠簸两下,大喇喇直接加那辣笋三丁焖煮。
“当真不用再放些别的?”曹庆有点不放心,“葱姜不放、黄酒不烹?”
纵使这几日已经吃了好些回了,每每见吕掌柜做,还是油然而生出一股焦灼感。仿佛这鱼只要让吕掌柜来烹,就难得什么善终。
“不必不必说了不必。”吕掌柜早被他问烦了,“你可以信不过我,但你不能怀疑阿梨的拌饭酱。”
说着气咻咻夹下一块鱼肉并着辣笋给曹庆尝:“你自个尝,不好吃我掌柜让给你当!”
“这可是你说的啊。”曹庆嘿嘿一笑,吃了那块鱼。
鱼肉外焦内软,鱼鲜,肉便紧实甘甜,浸透了那辣笋三丁的红油料汁,辣得直冲天灵盖。痛呼一声爽快,那滋味又旋落回来,砸在舌尖,碎作个百味俱全。剩那脆里带韧的笋味,恰恰压住了鱼腥气,两两一相叠,只叫人停不下筷来。
“不好吃。”曹庆斩钉截铁。
“好!”吕掌柜把盛鱼的锅子一端、旁边辣笋三丁的坛子一抱,“掌柜给你当,不过这烤鱼你就别想了。”
曹庆赶忙:“别别别……”
到了上元正日,清早出门,堆叠如山的彩灯已是交相辉映,锦绣斑斓。
江满梨盘算着年节休沐七日,刚得营业几日,又遇大雪歇了三天,实在是有些愧对提前订座已久的食客们。与几家档口商量了一番,除了邵康要带莹娘去赏灯、竹娘怕人多冲撞要在家避讳,其余两家皆同意上元继续开铺。
这朝上元已有吃元宵一说,然还未完全形成习俗,便是吃也可、不吃也无妨的阶段。
元宵惯以果脯、豆沙做馅儿,馅硬扎实呈方形。做法是先切馅儿、后滚江米面,滚得又大又重,煮来汤浑,故以炸居多。
而汤圆却是相反。以芝麻、花生混猪油搓馅儿,馅软而圆。做法是米皮儿包馅儿芯,搓得精巧洁白,炸来会裂,故多汤煮。
江满梨特意印了新的酱卤包装,便是有意将“赏灯”与“江记酱卤”联系起来。本想着朝食也售个辣笋拌面之类的,却是见了那彩灯,血脉苏醒一般生出想吃汤圆的念头来,猫爪似地挠。
行罢。略略思索一番,元宵既有,那便做汤圆。又从汤圆里头选个不常见的,做炸汤圆。
馅芯选了黑白芝麻两种,区别不大。唯一要注意的是包的时候黑芝麻馅儿不可拿手去碰,得用筷箸夹来包,否则馅芯染了白皮,便破坏了那雪一般的好看。
包好的汤圆煮熟透,浸了凉水,沾蛋液、裹面粉,便可下锅炸。
炸好的汤圆外皮金黄,米香嵌着油香,一咬便拉丝儿,里头的芝麻顺势流到舌尖上,甜得人口暖心暖。小儿们更是眯眼跺起脚来,口里奶声奶气喃喃:“还要还要!”
御街东西两侧皆设游棚,沿街一直通到禁中玄武南门。至辰时,歌舞百戏开演,击丸踏索、藩国异术无所不有。游人人头攒动,随乐喧哗,观演听书,看口吞铁剑、鱼跳刀门,一派沸腾激昂。
江记原味老卤、辣笋三丁同时上架,提前与各家分销谈妥了上元的活动。便见那游棚灯山之中时不时穿插着拉小车、悬彩灯,车上挂着红标竹筒的移动小摊。
游鱼一般地穿梭,何处人多,那小车便停在何处吆喝上几声。
无论古今,逢年过节最是人舍得花钱的时候。钱多的图个热闹,钱少的也取个安慰。江记的名声如今在京城算得上响亮,那些个游人听得吆唤,见是江记的新吃食,免不得要凑来看看。
又见那标签上彩灯环绕,应时应景,心生出些渴望来。一边观灯山、看神仙故事,一边吃这市井小食,好似也不错?
再听得大小竹筒各买两个,寓意成双成对,还送个带着江记标签的巴掌大的羊角灯,把持不住了。小娘子、小儿们动心最快,若是年轻娘子带着孩子的,就愈不用说,小儿吃两筒,自个嚼两筒。
节庆嘛,该花就得花。
外头是江记的新品移动促销小摊儿热热闹闹,铺里是旋炸的胖乎汤圆比预想更受欢迎。
辰时至午时,炸得一刻停不下来。起先还能拿那精巧的小白瓷盘仔细叠着装,后来用不过来了,瓷盘陶盘薄木盘轮番上。到了最后实在是盘无可盘,干脆全数拿外送的箬壳来装。
把那箬壳一卷成个锥筒状,比鹌鹑卵大得些的汤圆装九个,正好叠得冒尖儿,甜筒似地拿着,顶上别出心裁地撒上些许甜豆面,给根签子扎来吃。
藤丫阿霍俩人一边包汤圆炸汤圆一边频频往柜台眺。心底正奇怪,这种吃法不应当是小儿喜欢的么,怎来的年轻郎君却越来越多了?
忽听得江满梨给一郎君介绍:“可不是像花一样的好看么?郎君今日拿这束汤圆赠小娘子,必得倾心。”
说着取一小截草绳在那锥筒上打个蝴蝶结,耳串一小方糙纸,便是江记外卖惯常挂的那个,把有戳的一面翻过去,指着空白处与那郎君道:“郎君写句赠言?”
那郎君显然是个情窦初开的,被忽悠得三迷五道,耳根子红红地支吾道:“那就,那就请小娘子代写,呃,’愿见灯火阑珊处’。”
“哈?”阿霍没忍住笑出声来,正好被进来取“几束”汤圆的江满梨听见。
江满梨自个也觉得扯极,憋笑扭头看看排队的年轻郎君,转过头来比个嘘,压着声音笑道:“有情饮水饱,何况汤圆呢?我这是行善积德。”
不等阿霍张口,目光忽然落在他耳根处,“呀”了一声,道:“阿霍你把耳根子翻开我看看。”
阿霍不明就里,以为她又在乱联想什么呢,下意识捂住耳垂,警惕道:“阿梨姐休要乱来。”连藤丫也疑惑抬头,一副惊诧模样。
“啧,”江满梨笑着跺了跺脚,“谁要乱来,让我看看你耳根子,快些快些!”
阿霍半信半疑地松了手,把耳垂往她那处侧了侧。这回不等江满梨说话,藤丫先叫起来了,喜道:“阿霍耳后刺的墨消下去了?”
话音落下,愣住的是霍书。
“怎么可能……阿梨姐、藤丫姐你们莫要打趣我……”
那墨刑刺上是要带一辈子的。江满梨虽说过他年纪尚小,长长或能消掉,又一直买药膏让他白天黑夜地贴着。可说实话,他心底是不敢奢望的。
阿霍手有些犹豫着朝耳根后探去,一摸,才发觉不知何时贴着的药膏松开了一侧。
后厨里没有镜子,江满梨反应快,打得两碗清水过来,拉藤丫帮忙端着一碗:“来,你一看便知。”
一碗水朝斜后、一碗水在斜前,侧着眼觑前面那碗,水波抖荡,看得并不清楚,却也不难看出那刺眼的青黑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贴久了药膏、微微发红的皮肤。
外头的郎君们等得急了,开始出言催促。江满梨拍拍阿霍的肩示意他莫要磕头,道:“先干活,午歇再哭。”
阿霍破涕为笑,重新净了手,继续包汤圆。
-及至戌正,江记的铺子里坐满了举着花灯来涮锅子的食客。
灯多人多,为着安全,江满梨不得不出了个代存花灯的临时业务。帮食客把灯灭了、存在柜台,给个号牌,走时凭号来取,再帮着拿火折子点亮。
一窈窕清秀的小娘子递过一盏鱼戏莲花灯:“劳烦铺主小娘子帮我收着,我用完涮锅就来取。”
江满梨点头接过,见那灯儿粉莲点红彩、双朱戏绿叶,活灵活现实在好看,不由自主多看了几眼,称赞两句才舍得帮她灭了、拴牌放到柜台后头的高阁上去。转过身来,恰见那小娘子羞答答地往西堂一角望。
江满梨目光跟着扫过去,咦,不正是晌午买汤圆那年轻郎君么?
心底感叹着真是美景良辰,怎知一转头,那顶漂亮的鱼戏莲花灯突然亮堂堂地又跃至眼前。
林柳一手托着灯,一手牵着马缰,风尘仆仆地立在铺门外。墨发束着马尾,沾了尘土的骑装还未来得及换,可四面八方的灯影打在他眸上,亮得不成样子。
江满梨心跳蹦脱了一瞬,眨眨眼,忽然有些分不清是情是景。
不是说上元赶不回来么?
第78章 轻轻啜了一下(二更)
酉正御驾亲临玄武南门楼,宣与民同乐,受跪拜,观左右军演百戏,是为正月十五上元灯会旧俗。
故酉时一刻,御街至玄武南门前正设十丈长竿,上悬纸糊人物,披百花纤彩缎带,风动若飞仙下凡。又忙设黄帘御座于楼中央,左右扎黄罗彩帐,引乐人入内作乐,禁军执黄盖掌扇分列其外。
官家于雍德殿用膳讫,披袍待发,内侍忽来呈大理寺查明贪墨案脏银运出京城一事的密报。
娴娘子亲手端着金柈底剔红方漆托盘进雍德殿时,那密报就铺在案桌上。见了娴娘子,官家也不诧异,仿佛就等她似地抬眼拍了拍案桌,示意她过去坐。
娴娘子莲步轻移,到官家身边跪坐下来,漆盘将落桌时,官家漫不经心把密报敛了敛。
“臣妾给圣上送元宵来。”娴娘子垂眸不贪看,将漆盘里的青白釉莲瓣盏端出来。
官家好简朴,见那小盏的五个莲瓣里正正好五颗团胖圆子,只撒一层不知什么细粉,朴实无华,却闻着怪是醇香。来了点兴趣:“方才杜锦送过一碗来,你又送一碗。”
娴娘子莞尔,道:“锦娘子送的是锦娘子送的,臣妾这个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
“臣妾这个,是今日京城民间最新式的元宵。”娴娘子笑着拿小调羹盛起一个,喂给官家吃,“不唤元宵,称作汤圆。臣妾觉得好吃极了,圣上尝尝可有甚么不同?”
“唔,”汤圆外皮微微的酥,咬开里头软极甜极,香浓的芝麻馅儿芯也软,竟还能流出来。官家眯了眯眼,“软,甜,香!”
说时意味深长地看着娴娘子,大有一语双关之意。娴娘子羞怩轻笑,粉拳猫儿似地点了官家一下,又给官家盛上一个。
官家轻咬慢嚼着,往坐榻上靠了靠,伸手又拿过那密报,道:“阿娴惯常得了好东西,都是一个人悄悄藏在阁里吃,怎今日这样大方,舍得拿来给朕也尝?”
“圣上胡言,”娴娘子娇嗔笑道,“臣妾哪次得了好吃食不跟圣上同用?”
旁侧立在大殿里的宫人内侍无不听得心惊。“胡言”这种词,也就娴娘子一人敢跟官家讲,皇后都不敢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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