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指着那箱子麦冬,问他道:“孙郎君可知道麦冬究竟作何用?”
孙景天毫不犹豫:“吃啊!”
见江满梨、藤丫阿霍三人都嗤地一声笑,犹豫了一下,打开箱子抓一把出来看看,又闻了闻:“不是?”
江满梨笑够了,直起身叉腰给他解释:“这麦冬是养肺止咳、生津化痰之良品。可入药、可泡汤浴、亦可煲汤,唯独不兴当饭吃。”
拍了拍那箱子,摇头笑道:“全京城的药铺子一整年加起来,恐怕也就能卖出这些了。”
笑归笑,孙景天此人虽不着调,满心满血的好意那是看得出来的。抛开油桃脯和芥头菜不谈,其余几样,还是颇得江满梨喜欢。
尤其是山蕈、珍珠江米和黄酒。
山蕈耐存放,也确如孙景天所言,泡发了拿来涮火锅,售得快。而襄州的黄酒又是顶有名,便是用珍珠江米酿的,传闻醇极香极。
还有闻名遐迩的珍珠江米。江满梨旋即拆开一袋,捞出一把,见米润如珠,色白似玉,又闻江米独有的涩香浓郁,还带一丝似桂非桂的甘甜。
击掌称好,道:“孙郎君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今日做珍珠丸子,就用它!”
珍珠丸子这菜做法再简单不过。故而好吃的诀窍,就在食材本身。
江米先浸泡,是为蒸熟透,但若是泡得太过,蒸出来又会过于软糯少了韧性。最好的法子是泡约莫一个时辰,米粒拿指尖用力一掐能碎,便是可以了。
猪肉要选猪腿,且要精多肥少,切不能用猪五花,否则蒸出来太软烂,吃着也油腻。一个丸子吃不下,肚子却饱了。
有莲藕的季节还可以掺些藕丁,剁得粘中带脆,吃起来口感便更加丰富。
正月末连藕带都不见,莲藕就不用想了。
只把猪腿肉剁至粘稠,调葱姜、盐糖、酱油胡椒,加生鸡子摔打上劲。搓作小儿拳头一般大,就着粘性裹上满满一层江米,上锅大火去蒸。
蒸两刻钟,揭盖取出来,撒几粒葱花,整间厨房便香气扑鼻。
不是酱香辣香,不是油香乳香,恰是最平淡无奇的肉、米本味,辅些许青葱气息,勾魂摄魄,暖得人生出归家的心意。
香气自后厨飘出去,堂里有吃着火锅的食客闻见了,过来问。一听是江米裹着肉圆子,下意识便觉得不会差,张口道:“江小娘子可否多做一笼来?”
江米和肉这两样最基本的食材作搭配,还能出错?
自然不能。
孙景天带来的襄州珍珠米名不虚传。沁润了水汽,粒粒饱满,胀得跟圆珠儿似地剔透好看。张口咬下去,软得正正好好,韧得恰如其分,嚼起来牙尖打牙尖,把个“糯”字凸显得淋漓尽致。
而那猪瘦肉又剁得细腻,大火猛蒸断了筋,吃起来暄软而不肥,有劲却不干。
不仅好吃还好看。米粒儿包肉颗颗晶莹,一笼装七个,竹笼下垫个琉璃盘托着,当真似海珠珍宝一般金贵。
孙景天头一回吃粥底火锅,鱼肉海鲜煮得差不多了,锅底有了鲜味儿,一股脑扔些豆腐丸子、菜蔬山货下去,搓手等粥。
见江满梨端上道名唤珍珠丸子的绝色,大叹今日真是吃上了龙宫佳宴,把海底的珍馐一网打尽。
说得那叫一个喜不胜收眉飞色舞。江满梨不禁想起前世美猴王的故事,便笑他道:“不知道的还真以为孙郎君一脚踹翻了龙王殿,翻江搅海一通,抢了人家的后厨呢。”
孙景天一脸得志地吃下个珍珠丸子,粥也煮得了,盛出一碗来晾凉,认真与江满梨道:“还真不瞒江小娘子,离京将近一月,我是日日夜夜都想飞回江记来。”
“哦?”江满梨笑道,“襄州的麦冬吃腻了?”
“哈,”孙景天大笑两声,拱手给江满梨作揖,“江小娘子饶了我罢。”
又道:“我这一月其实不止停留襄州,也走水路访其他几州的分铺去了。除了在自家分铺还有几个菜饭能吃,路上颠簸,全是靠着江小娘子的拌饭酱活过来的。”
江满梨想起他那时吃蟹黄酱的干劲,笑道:“与你在京城时不也没甚差别?”
两人你来我往地又打趣几句。孙景天一早便从吕掌柜口中得知江满梨与人合股盘下一栋二层小楼,正在筹备火锅分店之事,道:“说起这个,我阿叔又问江小娘子何时才能把分铺开到襄州去?”
江满梨笑笑,道:“我倒是想,但不是急不得么?至少得等京城的分铺先开稳了再说。”
又道:“但目下我倒是有个旁的打算,就等与孙郎君说。”
“江小娘子但说来听。”孙景天道。
江满梨便问起他此行:“去了哪几州的分铺?”
“先去了南、应、祁三州,后又从襄州向南,经与、通两州,至恭州、湖州、雅州。”孙景天边喝粥边道。
“呀,那孙郎君这一月还真是舟车劳顿了。”江满梨叹道,“可有甚么收获?”
孙景天大致猜到江满梨想问什么,道:“若是指湖州、雅州分铺运鸭货的话,”摆摆手,“恐怕难。”
“京城运货走水路至与州、通州,约莫一日半,至恭州约莫两日半,便是极限。湖州水路要走三日,雅州三至四日。货物还未到铺,肯定就不新鲜了。”
说罢又将这几州水路怎么走、行哪些河道、过哪些关口,有无气候地形之难处,细细讲给江满梨听。
江满梨认真听着,一方面觉得孙景天这人旁的事情傻愣,于生意上却是一丝不苟,当真是个难得的伙伴,另一方面,也隐约对自个从年节间就盘算着的事情有了些底。
末了听完,回柜台拿来一卷绢帛和薄纸。
绢帛展开来,是几幅舆图。而薄纸上则几张是用笔仔细勾勒好的路线,另几张是细细密密、一条一条列好的成本估算,还有几张,是一些誊抄。
孙景天逐张纸绢扫过,最后手指落在那几张誊抄的纸上,指着一小行字念道:“悉以冰养鱼,遂不败……以有冰故,遂贩至江东……”①狐疑看江满梨一眼,又翻至下一张:“南利商船?”
江满梨点头笑道:“既能以冰养鱼贩至别处,何不能以冰养酱卤,贩至湖州、雅州、其他州?”
“我想着,若孙郎君也有兴趣,咱们不妨寻一寻这个南利商船队。寻到了,若他们真有办法以冰运货,咱们便把整只船队租下来。”
第80章 火锅新店挂牌(二更)
租一整只船队?
这个想法可不是小事。孙景天尚觉得能讨论一二,可吕掌柜这个保守派却是次日清早就被惊动过来了。
吕掌柜带着孙景天、曹庆和阿念,开门见山:“阿梨,使不得。你上回说来,我想着你只是要扩张几条运货的路线。可一整只船队?那得多少钱,不是想要多存些银子么,怎变成多花些银子了?”
江满梨一听便知他在提攒嫁妆的事,笑道:“光靠存哪存得下来?得靠钱生钱。”
吕掌柜屈指敲敲桌案,又道:“可你不是着急嘛。钱生钱需要时间,你可能等?”
“谁说我着急了?”江满梨语调拖了拖,想起上元那日骑马的事情,笑里含羞。又道,“我能等。”
“你能等,”吕掌柜急了,“人家呢?”
“吕掌柜,我怎看着最急的是你?”江满梨噗嗤笑了,“到底是我要攒银子,还是吕掌柜要攒银子?”
“我……”吕掌柜叹口气,蹙眉抬颌换了话头,“今日朝食售甚么?菜单子拿来我看看。”
“你二人究竟在说甚么呢?”孙景天终于是忍不住了。
曹庆吃粥底火锅那日就已经领教过一回,此时见怪不怪,呵呵笑道:“打哑谜。常人听不懂就对了,听得懂才奇怪。”
唯一能猜着一点的是阿念。
趁着江满梨去柜台取菜单,拉住端盘出来给食客送朝食的阿霍叽叽咕咕几句,“哦”的一长声,明了了。抬起头,眼睛亮闪闪地与几人道:“阿梨姐是为着与林少卿的婚事攒嫁妆呢!”
此话一出,曹、孙二人大惊:“诶?”孙景天最夸浮,惊得往后退了半步。
正欲继续往下说,听得有人进了铺子,“咳咳”地清嗓子。四人转头一看,说曹操曹操到,正主来了。
林柳一身深绿的公袍,手里抱着幞头,身后站着贺骥、宋钊二人。三人对四人,大眼瞪小眼地站了那么片刻,贺骥清了清嗓子,戳林柳道:“他们在谈林少卿的婚事,咱们一起不?”
江满梨哪里能料到,取菜单不过眨眼的功夫,谜底就被拍到了台面上。
与林柳对视一眼,见林柳面上好像镇定自若,耳根子却红得透透的。目光攀过来,起先是二位正主秘密被曝光的、心照不宣的小无奈。哪知瞬间又软了下去,变成了含着期待的眼神,嘴角牵起来,对着她温柔笑了笑。
原来是听闻她在努力攒嫁妆,心里高兴么?
林柳神情温软,看得江满梨心里酥酥痒痒的,也不自觉脸红起来。
吕掌柜赶紧起来给林柳三人恭恭谨谨见了礼,打了几句圆场让阿念莫要胡言了,又笑着道:“三位大人若不嫌弃,这顿便让鄙人来请如何?”
贺骥宋钊听得有人请,自然高兴。林柳又看看江满梨,见她无不可,方才点头落座,道:“吕掌柜不必客气,我来请便是。”
阿念半大小儿,自认不当与几位大人同桌,寻了个由头便去后厨帮忙。今日朝食吃豆浆油条,江满梨端得七套来,见阿念不在了,干脆自个也坐下,吃阿念那份。
吕掌柜踌躇半晌,终究提起江满梨想雇船队一事。
道:“阿梨不容易,好容易攒下些。分铺已经花出去不少,若再这么花,那何时才能……少卿帮着劝劝阿梨罢。”
江满梨正低头拿调羹把油条往豆浆里浸呢,话音一落,立时感到有目光打过来。
抬起头,是林柳。
林柳看看她,又看向吕掌柜,道:“以我看来,阿梨在生意上眼光独到卓绝,她既然想这么做,定然有她的道理。”
吕掌柜似是没想到林柳会这么说,且说的又是事实,一时不知该作何反驳。
“若是旁的事,我或许可照拂。唯独生意上,”林柳说着笑起来,“当是她来教我。我如何能劝?吕掌柜若是想赚钱,也当听她的才对。”
又看着江满梨,温柔笑道:“至于那件事,我等她便是。”
一顿朝食,硬生生吃成狗粮。
吕掌柜有些懊恼,还不如不提呢,林少卿这一番话砸下来,再想劝怕是难了。可看着那油条,想起江满梨摆小摊的时候,又确实不得不叹服她于生意上的独到之处。
心里琢磨琢磨,竟也不那么反对了。
而曹铛头则是晓得了江满梨和林柳的事,笑得嘴都合不拢。他向来是把江满梨当自家闺女看的,闺女有出息、还有好姻缘,如何能不高兴?故而看林柳,也愈发喜欢。
最五味杂陈的是孙景天。
江满梨长得出挑,明眸善睐,笑起来尤为楚楚动人。看着娇俏得跟只皮毛柔顺的小动物一样,却出奇地能干,整日欢活于这市井里,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又于生意上极为精通活泛,好些个想法都令他咋舌叫绝。
说没有动心,是自欺欺人。孙景天这般诚实开阔的人,既是动心了,自也不会去否认。
装作漫不经心瞥一眼西堂墙上那幅岁朝图的羊毛挂毯,那还是他特意照着江满梨的喜好,费了好些个功夫才寻来的,只为博她欢心。
又想起自个那时日日想方设法地来吃火锅。江满梨特意为他做过一次蟹黄捞面,他便时时念着,偏想要她再给他做。
摇摇头,自嘲似地笑了笑。
其实多多少少也觉察到了,江满梨对他,不过是对生意伙伴的青睐。看他时正大光明,聊笑时不小心凑得近了,也不羞不臊、大大方方,好似对个阿兄一般。
与她方才看一眼林柳就羞红了脸的模样大相径庭。
也罢,好歹还能独藏于心底。
孙景天眼角不动声色地扫过江满梨,默了默,终是笑着道:“吕掌柜光顾着心疼银子,还未听过江小娘子欲雇整只船队的由头呢。”
-因着是头一回开分铺,又是完全要脱离江满梨照管的铺子,筹备的时间比想象中更久。
光装整就花了几近一个月。
许三郎果然舍得,花大价钱从津州甸窑买来一批勾彩白瓷方砖,约莫有上千块,请最好的泥瓦将人在小楼朝街的一面一块一块贴起来,那五色勾彩竟拼出一幅硕大的铜锅涮肉图。
行人都不用走至胜殿坊与太极坊的交道上,只需站在御街,老远便能看见。
彩砖贴了半月多,就被来往行人驻足围观了半月多。贴完那日更是打眼,前后四坊宅邸衙门里的人都赶来看,里三层外三层,硬是把那四方道堵了个水泄不通。
连道上前后的食店茶楼都沾了光,二楼观景处叠罗汉似地坐满人,边看边叹好大手笔。
待到铺子要开前,已是御街东厢无人不知了。行人三五相遇,开头便是问:“可见着太极坊那家火锅铺的勾彩白瓷了?”
答曰:“看过了,忒华丽。”又问道:“可晓得那日开张?”
答曰:“不知,大约是快了。”
最后一同搓掌道:“届时定要同去品尝!”“一定一定。”
除却贴瓷砖,招买人手、培训,订做鸳鸯铜锅小鼎、雕花桌凳、与江记同款的赛宫灯云云,又花去好些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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