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哼笑一声,并无要恼的样子。又见娴娘子取出一金灿灿的小叶子,呈给官家看:“圣上可还记得这个?”
叶茎细致、脉络分明。官家挑了挑眉,接过来把玩,道:“怎把这个拿来了?”
娴娘子努努嘴,摇头,道:“今日金蟾去替臣妾买汤圆,遇见臣妾堂兄的人送来这些,说是给臣妾在宫里用。”
“你堂兄,朕的中书侍郎,副相陆沛元?”
娴娘子点点头,脸上挂着不解的神色,又道:“可臣妾在宫里有圣上眷顾着,哪里用得到这许多?”
官家未作声。娴娘子便似自言自语软声道:“臣妾阿兄常说,大堂兄最擅未雨绸缪,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之人。忽然这般疼臣妾,或是听见什么不着根的风声了也不一定,想要臣妾在宫里帮衬呢。”
这都敢直言?
一番话听得在场宫人内侍又是一阵汗毛倒竖、心底唏嘘,纷纷替陆相捏一把汗。心道这娴娘子当真是天真浪漫,丝毫不晓得轻重。
官家抬手唤人,收了那大理寺的密报拿下去。道:“能有何事?”
娴娘子再次摇摇头、努努嘴。喂官家用着最后一个汤圆,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语气调皮起来,道:“圣上可知这汤圆吃着好吃,可做起来却不易。不似元宵,最难炸,一不小心就会爆开,油星子溅得到处都是,可怖极了。”
“哦?”官家抬眸,似是有兴趣,“那要如何炸才能不爆,说来给朕也听听。”
娴娘子便软声道:“臣妾也是道听途说,说错了圣上可莫要怪我。”
“朕不怪你。”官家把娴娘子搂坐到腿上。
“这汤圆呀,要先煮后炸。可煮过了难免沾水,沾水遇油,便会炸开。故而关窍便是在外头先包上一层蛋液、面粉制的膜衣,且下锅之后千万不能拿勺子去碰它。”
“碰了会如何?”
“那膜衣黏在勺子上,一碰便破。汤圆爆开,馅儿芯流出来,当真就炸成一锅糊浆了呢。”娴娘子柔弱无骨似地倚着官家,声如莺啼,说得绘声绘色。
-乌枣大眼长睫,鬃毛锃亮,浑身肌肉精壮,急奔两日两夜,仍是神采奕奕的模样。江满梨笑着把手朝它的颈子上伸过去,它竟也高兴似地,把身子靠过来,在江满梨手上蹭了蹭。
林柳含笑看着她,道:“不先夸买灯的人么?”
江满梨一手抱着那鱼戏莲花灯,半侧过身来,灯光照得她脸颊绯红如初荷半露,道:“乌枣送灯也有功劳。”
铺子门前人挤人,二人只得退到侧边空处。藤丫忙中捉空地给江满梨拿了斗篷追出来,见两人你侬我侬地牵着手,心底嘟囔两句,径直上去给江满梨把斗篷披上,道:“小娘子不会骑马。”
江满梨闻言以为藤丫要劝她莫去。她确实没骑过马,心底也有些打鼓,正要说其实不去看灯也行,却听藤丫道:“林少卿可要看顾好小娘子,千万莫让她摔了。”
见林柳笑着点了头,藤丫这才过来接过江满梨手里的彩灯,又把斗篷的兜帽也给她戴上。
江满梨笑看藤丫闷闷的模样,道:“那我可真去了啊。”藤丫点点头。江满梨又道:“铺子里顾不过来就撤掉几个菜。”藤丫作出不耐烦的样子,笑着蹙眉挥手:“知道了,小娘子快去罢。”
话落间江满梨腰上一紧,已经侧坐到马背上了,身后人几乎是与她同时落下,把缰绳递到她手中,道:“抓紧这个。”
江满梨听话抓住,扭头见藤丫已经回了铺子。林柳双臂自她腰间环过,同她共执缰绳,把她牢牢圈固在怀中。
“坐稳了?”
江满梨点点头,林柳便拍了拍马颈。
乌枣小步向前,大约是知道今夜不同往常,行得格外轻稳。小市人声鼎沸,繁灯灿若星河,二人穿行其间,有人认出了林柳:“咦,那不是平成侯府的少郎君么?”
“哟,”另有人跟着八卦,“马背上带的是个娘子么?”
“好像是,但怎戴了兜帽,看不清脸。”
出了小市向东拐上御街,乌枣得以放开些步子小跑。马蹄清脆砸在地上,江满梨一开始还没忍住惊呼了一声,后来发觉倒也不似想象中颠簸,便放松下来。
回头看去,玄武南门楼上官家已经登临御座,左右朵楼上灯球高悬,两条绢布扎的青龙彩灯左右盘旋于灯山之上,绕球蜿蜒如真龙集璀踏云而行,又好似银河成仙悠游下凡嬉戏逐闹。
乐声渐起之际辘车绞水上了灯山,逐时而放,瀑布般阵阵倾泻于流光溢彩之间,引众人大肆击掌高呼。
“好看吗?”林柳偏头问她。温热的气息自耳畔流过,除了熟悉的冷香,还有些许男子奔袭多日,浸润了尘土的野性气味。
江满梨身子酥麻,慌忙从美景中抽身回神,扭过头去。道:“好看……”
马儿逆着人群如同破开一股水波,南下过了宣桥再往外走,嘈杂的人声乐声渐小,马蹄放开跑得一会,游人又逐渐挤挤挨挨起来。便是到了城外沿河的滩涂,众人结伴放灯的地方。
河岸摊铺纷杂,花灯如昼,卖灯的小贩拿竹子编得好大网,彩灯鳞次而悬,游人看中哪个便给挑下来。沿途每隔三五步便是一这样的摊子,照得人面上的红晕藏都藏不住。
二人信马由缰地缓行其中。穿梭过几群放灯的游人之后,江满梨一眼看到角落里卖炒栗子的伶仃小儿,林柳便抱她下马去买。
冬末初春的栗子,不如秋日里刚熟透的大,却经由存了一阵,愈发的甜。
十五文一小包,炒得出了些蜜油,略微粘手。黄澄澄地剥开来,给林柳吃一个,自个吃一个,沙沙糯糯、又软又甘。
江满梨裹的是惯常穿的素斗篷,不如狐裘暖和,随马跑了这一阵,手指都凉下来。林柳捉住她指尖捂着,道:“怎不穿那件狐裘了?”
江满梨便笑道:“哪有穿着狐裘做饭的?弄脏了多奢侈。”
说着把剩下的炒栗子往林柳大手中一塞,道:“林郎替我剥罢。”林柳笑笑,当真就拿过来,剥给她吃。
江满梨牵着乌枣的马缰,乌枣也任凭她指引。往前闲逛了一会,到了岸边树下,看一群年轻娘子郎君正在放天灯。时不时忽然自对岸沉黑的天际窜上几丛烟火,火树银花,流星似地洒下来。
林柳没有就近买灯,而是去了滩涂远处一对老夫妇的摊子上。天灯俱是那老翁自个糊的,扑拙有些瑕疵,然诚意满满。老妪像是不会言语,见售出两只灯去,高兴地看着自家老官人笑。老翁一面跟林柳道谢,一面攥着老妪的手,生怕一不留神就让她跑丢了一般。
江满梨接过灯来,笑看他道:“林少卿真是善良人。”
林柳回看她:“江小娘子不也是么。”
天灯点燃,托着底向上轻轻一送,任它升高飞远,垂眸拱手,闭眼许愿。
再睁眼,见那灯儿已经汇入了漫天橘黄之中,认不出是哪一盏了,林柳忽然从身后环抱过来,用左手与她的左手十指相扣,出声问她:“可想知道我许了什么愿?”
江满梨手心痒痒,轻轻挣了挣,没挣开。又听林柳温声道:“愿我的阿梨平安富贵,再不用日日操劳,再不怕弄脏狐裘。”
柔光从夜色中流淌下来,江满梨轻轻侧过去看他,见他眸中好似也有万朵华彩汇成的暖流,徐徐灌进她心里。
骑马回城的路上又经过那小儿的板栗摊子,江满梨重又买得一包。乌枣甩着尾巴,步履踏得随意悠然,正好让江满梨放手坐在马背上,边走边吃。
剥开一个放进林柳口中。看他神色自然地吃了,又剥一个递过去。
林柳顺势垂首来接,却是江满梨调皮让了让,栗子没接到,些许温热的柔软猝不及防点在他唇角的酒窝上。
轻轻啜了一下。
林柳怔住,牵在缰绳上的手指紧了一下,乌枣得错了指令,竟扬蹄小跑起来。
江满梨口中不自觉溢出一小声惊呼,却还来不及回身去抓那缰绳,腰侧环着她的手臂一收,整个人便被牢牢地圈住。气息吹在她脸颊上,愈靠愈近,最后轻轻覆上去,吻住她的唇。
林柳长腿一夹马身,二人便这般,奔回京城的灯火里去。
第79章 一整只商船队?(一更)
霍书耳后的墨消去约莫七成,不仔细看,几乎是不能见了。
江满梨有心等几月后那墨再消两成便送他回学堂去。
霍书自个也高兴,说起阿爹有位旧友是教书先生,若没记错的话就在宣桥南崇济坊内、太学附近开间书肆。问江满梨能不能借午歇的时间,去寻一寻那位先生。
“这有何不可?”江满梨喜道,“我今日便与你同去可好?那位先生学问如何?准备些束脩,寻到了,先请他为你把功课温习起来,为入学做做准备。”
给阿霍的束脩从端午后到现在,攒了也有七个多月,拜师入学,都足够充裕了。
阿霍急急摆手:“不用不用,不劳阿梨姐同我奔波。崇济坊距咱们小市远,又是大坊,有多少家书肆还不知呢,一家一家寻,定要费些功夫的。”
“你方才不是说在太学附近么?”江满梨问道。
“好,好像是记得在太学附近,”霍书道,“但我记得也不清,也有可能记错。崇济坊有太学,有国子监,还有许多别的书院呢,兴许不是太学。”
说罢转身要去上菜,道:“总之阿梨姐先不用管,我寻到了便来告诉阿梨姐。”
藤丫见他端菜出去了,方才凑过来与江满梨道:“大约是怕小娘子见着他伤心的模样罢。”
江满梨原就觉得阿霍方才有些慌张,此时闻言,忽然明白过来了。
除夕那日出事,阿霍与小六当面遭遇这么一回,当是又惊又怕的。连藤丫都在屋里暗暗哭过许多次,或为旧主梁小娘子,或为着后怕,半夜也惊醒过许多回。
可直到今日,阿霍始终未开口提过那事,表露得很是镇定。甚至过于镇定了些。
“你见他伤心了?”江满梨压着声音问藤丫道。
藤丫努嘴点点头,道:“就我跟着阿念去工坊送辣笋三丁,你带阿霍找陆小娘子和许家郎君看铺子那日。”
“关了铺子回平成侯府上,睡前小厨房不是送来些参汤么,我不知阿霍有没有,便想着给他送一盏去。哪知刚进了前院,便听着有人呜呜咽咽的。还吓了我一跳呢。”
藤丫皱起眉头,回忆着,道:“听见他断断续续口里喊阿爹阿兄,我探过去,见他对着梅园就这么空荡荡地跪拜。后来我寻了个午歇的机会,想与他说说此事,怎想方提及他阿爹,便……”
“哭啦?”江满梨挑挑眉。
藤丫点头:“可不是么。”
又道:“小娘子还是由着他自个去罢,就当让他散散心。”
一番话说得江满梨心上沉甸甸的。阿霍这孩子命运实在坎坷,好在如今守得云开,只要性格上不为此落下瘢痕,日后仍大有可为。
想着想着,忽而想到阿霍头一次去郭东楼吃珍珠丸子,很是喜爱。看看厨下江米、猪肉皆有。不如再给这小子做一回?
-孙景天终于回京,兴师动众地率了一只商船来,装得尽是襄州特产。
送些给郑家分茶在京城的分号。其余的,半数分去郭东楼,半数送来给江满梨。
巴掌大的油桃脯十几斤,甜得腻喉,草绳捆成垛,往地上一扔便是咚的一声响。黑灰黑灰的干山蕈拿两抱大的粗篾筐装着,阿霍藤丫两人搬了三趟没搬完。
江满梨看傻了,问还有么?
孙景天道:“不多呀,也就十七八筐。你这铺子里几日不就用完了?”
好容易把山蕈都搬完了,又有襄州的珍珠江米二十几麻袋、襄州的芥头菜干十几缸。哼哧哼哧全扛进后院两间屋棚里去,午歇的时间也过得差不多了。最后抱下来一木箱子麦冬、半人高的襄州黄酒六坛。
“没啦?”孙景天到底坐那喝茶没出力,觉得一盏茶的功夫就搬没了,“我明明雇了整条船运来的,怎就这么点?咦,好生奇怪!”
道:“今年麦冬收得少,跑了好些地方,就攒得这么一小箱。待明年回去我设法多弄些来。”
又懊恼道:“黄酒也带少了。三家一分,就拿下来这么些。早知我便再雇一船,专运黄酒来。”
倒是对那芥头菜的数量很满意,走过去拍了拍大缸子,微笑道:“这个能吃一整年。”
“吃不了一年。”
江满梨觉得此人当真世间少有,摆摆手,顶着孙景天不服欲辩的目光,笑道:“若风调雨顺,起码得吃十年。若不幸遇饥荒,我搭个棚子就拿这芥头菜煮粥,约莫也能吃上一年半载。”
说得自个都笑了,道:“总之托孙郎君的福,我们几人是无论如何饿不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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