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晓彤听着,顿时倒抽一口冷气,她赶紧拿出手机给高醒打电话,想让他一起帮忙想想程曦平时都会去哪些地方。
此刻的徐晓彤只恨自己平时对程曦关心不够,对领导的个人生活知之甚少,一时想不起她平时爱去的地方。只是她手忙脚乱的,电话还没有打通,就听陆垚说道:“杏花村。”
阮之珩闻言一怔,问:“杏花村?那是哪儿?”
“一个城中村。”陆垚说着,打开手机上的地图软件,“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程曦刚毕业的时候就住在那里。”
第52章 做自己的甲方(上)
杏花村位于 B 市的五环边上,背靠新开发的富人别墅区,面向繁华的 CBD。
低矮破败的握手楼鳞次栉比,道路窄小,满地赃物。握手楼群又衍生出各种奇形怪状的违章建筑,像一些肿瘤或增生,是市容市貌中破败的一笔。
夜里九、十点,正是杏花村热闹的时候,在外辛苦了一天的人们开始往回走,有在公交车上被挤到变形的小白领,也有骑着电动车的外卖员和快递员,形形色色的人从这个城市的四面八方涌进杏花村,小吃店、水果摊和杂货铺开门营业,整个城中村灯火通明、人声嘈杂,在茅茨土阶中喷薄出旺盛的生命力。
程曦坐在“村口”的一家兰州拉面馆里,挨着油腻的落地玻璃窗,看着外面的人来人往。
突然,一个熟悉的人影出现在她的视线范围内。他与周遭的环境、人群格格不入,尽管他一脸疲惫,胡子拉碴,皮鞋上沾满泥点,但依旧身形挺拔,昂首阔步。
还是当年那个站在 R 大广场上,浸润在清晨阳光中的样子。
程曦突然明白宋怀宁说的那句:乌泱泱的人群中,我一眼就看到了他。
阮之珩站在“村口”左顾右盼,拿着手机在向路人询问着什么。直到他问到面馆对面的水果摊,老板看了看他的手机,又看了看面馆,一伸手就指向了玻璃窗里的程曦。
阮之珩顺着老板的手势看过来,就见程曦坐在那里,与他四目相对。
两个人静默着,像是两座雕塑。时间在杏花村混浊、喧嚣的空气中流淌,程曦冲他露出一个笑容。
阮之珩眼眶发酸,他低头摆弄了一下手机,然后迈开步子,快速走进面馆里。
面馆里蒸腾着食物的香气,刚下班的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吃面、聊天,更显得程曦形单影只。阮之珩走到她对面,发现她的面前放了一份吃了半碗的西红柿鸡蛋面,他悬了大半日的心终于安定下来。
肚中有食,心中不慌。她至少有在吃饭,就说明情况不算太糟。
阮之珩拉开椅子,在程曦对面坐下,静默片刻后,忍不住问道:“没事吧?”
在钢筋丛林中独自打拼久了的成年人,更习惯一个人自我疗伤,反而是有人安慰的时候比较脆弱。程曦本还嘴角带笑,此刻被阮之珩的一句“没事吧”激红了眼眶。
程曦想起十年前,阮之珩不辞而别,自己莫名被甩,还在阮家老宅被阮有道指着鼻子大骂了一通。她在学校消沉了大半个学期后,就拎着行李回家了。
从前她回家,程素闻只要没有其他重要的事,总会去接她。每一次,只要他在出站口远远看见程曦,便会挥着手喊她“闺女、孩子”,她也会马上冲上去,给爸爸一个大大的拥抱。
只有那一次,她形容枯槁、灰头土脸,程素闻大老远见了,也没有说话,只默默迎向她,低头问了一句:“没事吧?”
憋在心里的委屈,全部变成眼泪,程曦也顾不得周围人来人往,一甩行李,抱着父亲便开始哭。
可如今,她想哭,父亲却已经不在了。
程曦快速地从桌上的抽纸盒里扒出几张纸巾,一双眼珠不住地往上翻,就怕眼泪掉下来。阮之珩见状,如鲠在喉,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好在很快就有手脚麻利的服务员走过来,递上菜单和餐具,打破了这份尴尬。
阮之珩没什么心思点菜,目光在菜单上一扫而过,随口要了一份招牌牛肉拉面。
服务员记下菜名,拿了菜单就要走,程曦喊住她:“不要给他放香菜,他不吃香菜。”
服务员笑着答应着,这才转身离开。可这一句话,却让阮之珩本就紧闭的嘴唇抿得更紧了。
在他看来,是自己连累程曦步入这番境地。而她呢?在这个当下,竟然还记得他不吃香菜。
程曦的心绪平复下来,这会儿看着他,说:“师兄,别这么苦大仇深的。这个地方看起来有点儿‘脏乱差’,但味道很好的。”
阮之珩说:“你知道,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程曦问:“那你担心的是什么?”
阮之珩被她问得一愣,千言万语顿时堵在嘴边,最后化作一声叹息:“打你手机关机了,去了你住的地方和公司,都没找到人,你说我担心什么?”
程曦明白,大概是因为自己之前和他说过程素闻的事情,增加了他的心理负担。她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说:“关机之前,我给妈妈打过一次电话,交代她这段时间少出门,也不要接陌生的电话。”
目前网上只曝光了程曦的手机号,暂时还没有波及宋怀宁,但有了程素闻的前车之鉴,她凡事都要提前准备好。
见她这一副未雨绸缪的模样,阮之珩的心里更觉得堵得慌。他沉默一会儿,问:“那阿姨……有说什么吗?”
“她说了很多呀,但我只记住了一句话。”程曦单手托腮,继续看向窗外,“她说:曦曦,你爸爸在倒下前的最后一刻,都没有认输过。”
是啊,父亲人不在了,但总有些别的东西还留在她心里。
此刻,服务员端着牛肉面过来,放在阮之珩面前。两人之间弥漫着食物的热气,朦胧间,阮之珩看到程曦的眼角仿佛有泪光。
程曦偏过头来,那些泪光又像错觉般瞬间消失了。她看了眼他的面,道:“先吃面吧,一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
阮之珩觉得舌根发苦,但还是把一肚子的话和在了面里,拿起筷子一起大口咽了下去。
程曦说得没错,这家面馆的味道确实不错。不过阮之珩只是胡乱咽了几口,就觉得吃不下了。
这时,村子口起了骚动,只见一群妇女拖着好几桶清水聚在一起,桶边挂着抹布和清洁剂。她们穿着厚厚的棉服,套着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袖套,脚踩塑胶高筒雨鞋,在路边一字排开,开始挥舞抹布。
阮之珩被这阵仗吸引,不禁问道:“她们这是做什么?”
“揽客,洗车。”程曦说着,喝了口面馆里免费提供的温水,“这些女人的老公大多是从外地来的基层务工人员,有送外卖的,送快递的,也有保安和水电工。”
“她们没什么文化,也没什么技能,只能靠这种方式赚点钱。这个时间点,在五环边摆摊洗车,不会招来城管,这附近恰好又有一个出租车夜班的交车点。洗车店里洗一辆出租车要二十,她们洗一辆只要十五,生意还是挺好的。”
杏花村面积不大,建筑密度却极高,底商的门店像是蜂窝一般拥挤排列。阮之珩方才为了找程曦,可是拿着手机里的照片,从另一个“村口”一家一家问过来的,只这一会儿,便知道这地方有多鱼龙混杂,治安看起来比程曦现在租住的 R 大家属楼还要堪忧。
阮之珩想起陆垚说过,程曦研究生刚毕业的时候就住在这里。
他忍不住说:“你刚毕业的时候工资不高吧?这里的房租是不是很便宜?”
“是很便宜,一个月 720 元。”程曦说着,眼睛亮起一簇火光,“但你别看这里房租便宜,其实生活起来很方便,什么都有,好吃的也很多。”
她说着,又将目光挪回那群洗车的女人身上。这时,第一辆出租车开过来,女人们一拥而上。有人刚给车身泼上兑了水的清洁剂,马上就有人拿着抹布开始擦,擦得差不多了,再换人拿清水来冲洗泡沫。
看着她们麻利的动作,程曦说:“我每次在工作上遇到不顺心的事情,就会来这里看看。看看这些洗车的女人,提醒自己别忘记了‘弯腰’和‘低头’的区别。”
“‘弯腰’和‘低头’的区别?”阮之珩问着,放下了筷子。
“师兄,你看她们,这么冷的天还要把手泡在冷水里,多不容易,可还是夜夜如此,从未间断。”程曦说着,突然意识到此时的自己有些过于说教,她颇为自嘲地笑了一下,继续道,“师兄,没有一份工作不让人委屈,但生活总要向前。她们虽然因为工作弯下了腰,却从来没有向生活低过头。”
程曦话里有话,阮之珩听得明白。他斟酌片刻,对程曦说:“来找你之前,我和陆垚简单聊了一下。”
一听到陆垚的名字,程曦本还算放松的神色倏地就严肃起来,“他和你说什么了?”
她说着,也不等阮之珩的回答,疾言厉色道:“陆垚说的话你不能听!亚历山大准备参加有道汽车的竞标,污蔑你、搞臭你是阮赫连开的条件,这是他给你的圈套!”
第53章 做自己的甲方(下)
见程曦神情激动,阮之珩连忙说:“我知道,我没听他的。”
程曦的义愤填膺被他这轻飘飘的一句噎了回来,就像一根刚被点燃的火芯,好不容易烧到头,眼看就要引爆一串爆竹,却被一盆冷水浇灭,顿时哑火。
她愣在那里,一时间竟分不清阮之珩是真的没把陆垚的损招放在心上,还是见她生气了,临时改放了“马后炮”。
“其实,陆垚的建议不失为一种办法,至少可以一定程度上把你从流言蜚语里摘干净。”见程曦面色如滞,阮之珩叹了一口气,“但是我知道,如果我这么做了,你会恨我一辈子。”
程曦闻言,内心突然升起一股无以名状的情绪——她之前还担心阮之珩会关心则乱,没想到比起“关心她的清白和名誉”,他更在乎“她是怎么想的”。
“公关战面前,甲、乙双方本来就是一体的,不存在谁把谁摘干净。”程曦说着,神色和语气都柔软了不少,“更何况听标会那一天,你在重庆小面的面馆里和我说了那些话,早就已经把我拉下水了。”
阮之珩颔首,说道:“我知道。虽然我是甲方,你是乙方,但在是非曲直面前,你向来只做自己的甲方。”
程曦方才与他说起那一段“弯腰”和“低头”的时候,他便懂了。
她不升总监,离开亚历山大,甚至这辈子都不再从事公关行业,对她来说,都只是在工作中暂时弯了一下腰。可如果她明知道阮赫连给自己布了局,还睁着眼跳进去,那就是彻底向他低头了。
他不能拿自己权衡利弊的那一套,来要求她放弃对错。
看着程曦,阮之珩的思绪又从眼前的一团乱麻中飘到了十年前,自己仓皇飞向德国的那天。
那一天,他收拾了行李,正在机场心情复杂地准备登机。可阮赫连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他即将去往德国的消息,竟然带着人到机场堵他。
他为了躲避阮赫连一行人,十分狼狈,也因此错过了给程曦打电话的机会。
时隔多年,每当他想起那一天,便觉得自己是个十足十的窝囊废,以至于往后在德国的每一个日夜,他都要求自己比从前更努力。
而当他在日渐汹涌的想念里,明白了自己对程曦的感情后,这种努力就多了一层意义——
他不允许自己再窝窝囊囊地回到她的身边。
他曾经因为“弯腰”那么辛苦,甚至伤害了程曦,今天如果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跳进阮赫连的陷进里,就是让从前的付出与代价都付诸东流了。
往事历历在目,阮之珩的心沉下来。如今的他再也不用慌不择路了,但对那些在幽远时光中被迫弯腰的人,无论是程曦,还是他自己,都应该给一个交代。
想着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阮之珩甫一开口,就发现程曦与他异口同声地说道:“我有其他办法。”
话音刚落,两个人皆是一愣,反应过来再开口,又是异口同声:“什么办法?”
这下程曦彻底憋不住了,饶是心中仍有烦闷,也还是笑了出来,阮之珩也不由地松了一口气。
两个人对视着,眼角眉梢都放松了下来。这会儿,他们倒是都在等对方先说话,却又没有人开口了。
阮之珩看似无奈实则妥协地摇了摇头,对程曦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说了句:“Lady first.”
想到他在汽车工程方面是个专家,但对公关传播不过“半路出家”。程曦实在想不到阮之珩能有什么办法,于是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追问道:“师兄,你还有什么办法?就危机公关的角度,最好的处理时机已经过去了。”
阮之珩双手交握,撑住下巴,思考了一会儿后,说:“你说过,危机公关的第一原则是承担责任,真诚沟通,那这一次我们就说真话,说绝对真诚的真话。”
程曦一愣——她没想到,阮之珩与自己想到一起去了。
虽然事情已经发酵超过二十四小时,而余筱荟昨天的虚假回应甚至让他们的处境难上加难,但除了说“真话”,确实也别无他法。
只是这“真话”要说什么,具体怎么说,又是需要仔细斟酌的。
程曦沉吟片刻,又要开口,就见阮之珩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亮起来,提示有一条微信新消息。阮之珩滑开手机,低头看了一会儿,面色又再次凝重起来。
见他这幅神情,程曦忍不住问道:“怎么了,师兄?”
“高醒刚刚发给我的。”阮之珩叹了一口气,将手机递给程曦,“你看看吧。”
程曦接过来一看,发现手机上显示的是一个 word 文档,上面的文字寥寥,是亚历山大集团人力资源部草拟的一份声明——
近日,关于我司员工程曦与领驭汽车 CEO 阮之珩之间的报道传播甚广。亚历山大在此郑重声明,报道中提及的“性贿赂”纯属程曦的个人行为,亚历山大并不知情。
亚历山大作为国内本土排名第一的公关公司,一向尊重和坚持公开、公平、公正的商业原则,绝对不允许公司员工采取任何违法、违规手段进行商业交易。程曦“性贿赂”的行为是否属实,将交由相关部门进行调查。目前,程曦已提出离职,相关手续正在处理中。
“这个连城,未免也太在商言商了。”阮之珩说着,不动声色地关注着程曦的神情,就怕她因为这份声明更难过。
程曦倒是很平静,只问:“高醒有说,这份声明他从哪儿弄来的吗?”
阮之珩答:“据说是你们集团人事部的一个同事偷偷给他的,他们预备明天一早发出去。”
程曦听着,没再说话,只是她的表情并不悲伤,反而像在凝神思考什么。
“师兄,我的手机关机了。”过了片刻,她冲阮之珩说道,”你帮我转告高醒,把这份人事声明转发给夏朗姐,就说我拜托她帮忙的事,一定要尽快。”
她语气郑重,阮之珩不敢怠慢,连忙将程曦的话转达给高醒。不一会儿,高醒又发了微信过来,回复道:人事声明已经发给夏朗姐了,她让我和晓彤现在去她家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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