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他从不过问她的从前一样,她也不该对他的过往经历产生不必要的好奇。
毕竟他们的结合不是因为爱,只是婚姻的联盟。
知道太多,于生活无益。
一切都会走向遗忘,巨大的创伤,刻骨铭心的爱情,都会因时间而变得无足轻重。
她无师自通明白了什么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困倦凭空升起,她轻呼一口气,合了合眼睛,将书盖在脸上,倚靠着椅背稍作休憩。
日光暖烘烘照在身上,将人化作太阳底下的一床棉被,曝晒着,烘烤着。鬓角淌出了丝丝细汗,她却陷入一个长长的梦境。
梦中,她攀爬在一片山岩绝壁上,步步维艰,一头羚羊鸣叫着,三两步追上了她。她心生恐惧,使出全身力气奋力向上爬去。
炎热,焦灼,汗如雨下。
终于,她拽住了崖壁边缘的钢钉,抬起一条腿搭上了悬崖。
就在此刻,山麓起了风,草木飒飒作响。
她尚未爬上崖顶,先撞上了一双清澈好奇的小兽眼睛。一头羚羊,正在悬崖边俯视着她。
手中钢钉松动,身下一空,她惊吼一声,骤然摔下悬崖。
“啪”一声响,盖在脸上的书籍掉落在地上,她惊惶睁眼,只见一片日光明媚,绿意盎然。
身后“咚咚”两声敲门声,她扭身回头看,身着蓝制服的女佣道:“顾女士,吃饭了。”
这一觉让她睡得恍惚,她直起身问:“几点了?”
“六点半了,顾女士。”
她缓了缓神,将掉落的书拾起来,拍了拍灰尘,放回了书架上,道:“好,我就来。”
―
周家吃饭的餐厅有三个房间,一楼的餐厅主要用作家庭宴会,二楼餐厅多是日常用餐,三楼的餐厅是西厨和吃下午茶的地方。
这是下楼时女佣向她介绍的。
电梯里,她撑住扶杆,状若随意地问:“你们家大少爷,以前带过什么女孩子回来吗?”
能进周家做佣人的,都是国外家政大学毕业的优等生,怎么能听不出主人家一点潜台词,但保守起见,女佣没有将话说死,“少奶奶,我在周家工作三年,没有见过大少爷带什么女生回来。”
顾宥缦弯唇笑笑,“是吗?就随便聊聊,你不要顾虑太多。”
女佣看看她神情,补充:“但是据我所知,大少爷让家里人都知道的交往对象,只有少奶奶您。”
她失笑。
她和周惟深算什么交往对象呢?不过各取所需的结盟而已。
自从上次周惟深从港区回来了一趟之后,他们有近半个月没有联系了。
他全球飞,和国内又有时差,一开始还有一搭没一搭地在微信上说两句话,发现两个人回消息总要错开三四个小时后,连消息也停在了他最后回她前几天说要去参加拍卖会的一句:好,只要你喜欢就好。
谁都没有再开启下一个话题。
二楼餐厅,比飘扬的美食先传出来的是游戏“Biu Biu Biu”的声响。
顾宥缦走进餐厅,先看到的就是一家人围坐在一块和和睦睦的场景。
一个可推拉的架子上摆着一个液晶屏幕连接steam游戏,海云坐在轮椅上操控游戏机,周晏川盘腿坐在地毯上,男人都歪着脑袋在一旁观战。她的婆婆还有二叔母坐在一块聊着什么,周庄怡和周明嘉则各自玩着手机。
看见顾宥缦来了,管家快步上前来,热络而又不失尊重道:“马上就开饭了,您饿了吧?”
“还好。”她轻声说。
随着管家的声音,其他人也注意到她来了,海云将手上握着的游戏机递给了周晏川,抬头对她道:“小缦来了。”
海云坐轮椅不是腿伤了,更像是老顽童的顽劣,家人出于对长辈的尊重,不好多置喙,只能训训周晏川这头号的叛逆青年。
顾宥缦上前几步,道:“下午就来了,不知道您是不是在小睡,就没去打扰您。”
“哎呀,小事情,上次家宴就说了,在我们家不要讲这些规矩,家里没那么大规矩的。”
有海云在,周家的家庭氛围的确比她想的要轻松一些。
只不过表面一片和睦,背地里还是暗流涌动,装腔作势的人在哪都不会少。
周晏川关了游戏,同顾宥缦打了个招呼,“大嫂好。”
他又对奶奶抱怨道:“海云,你总这样,我下次不带你玩了。”
周家最没规矩的,恐怕就是周晏川了。周春景挥了一巴掌在他脑袋上,“没大没小。”
“海云,你管管你儿子,他又打我头!!”周晏川捂头大喊。
海云从轮椅上倾身,抬手往自己大儿子腿上不轻不重挥了一巴掌,貌似责怪,“晏川不聪明就是被你打傻了。”
“谁不聪明!!”周晏川气得跳脚。
顾宥缦被逗得展颜一笑。
同海云打过了招呼,她又同公婆和二房太太道:“叔叔,阿姨,叔母。”
周春景笑着同她点了点头,木苒芬只是抬了抬眼皮子,瞥她一眼。秦婉秀倒是热情一些,笑道:“我下午和你叔公在外面,你叔公有局,脱不开身,听说你来了,我就先回来了。”
“早知道叔母回来了,我该先下来见你的。”她微笑道。
“客气。”秦婉秀指了指身旁的位置,朝她招了招手,“来,快过来坐。”
顺水推舟,顾宥缦走到了她身侧坐下。
木苒芬发现自己这个儿媳对叔母都比对她这个婆婆要亲近一些,心里又生起了一番别扭。
六点半,准时开餐。
周家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海云先道:“小缦,你今天送来的绣画我很喜欢,让管家挂画廊去了,吃完饭,我带你去看看画。”
顾宥缦只弯眼笑,“家里人喜欢就好。”
“嗯,惟深最近在做什么啊?”海云又问。
听到这个问题,木苒芬和丈夫倒是一致看了过来。
顾宥缦回答:“他最近好像在忙几项合作还有子公司纳斯达克上市的事情。”
海云叹道:“他这孩子真是辛苦。缦缦,你最近又在忙什么呢?”
“我最近在做一个自媒体账号,刚起步。”
“自媒体我了解过的,那很好啊,你在哪个平台,我来关注关注你。”说着,她掏出了手机。
顾宥缦倒没想到她老人家这么时髦,自觉心理距离又拉近了些,她说:“在抖因和小红薯都有账号,就叫YUMAN。”
海云解开了手机锁,将手机递给大儿子,“来,帮我关注小缦。”
周春景哪会弄年轻人这些东西,把手机又递给了儿子,“你帮海云弄弄。”
海云指挥众人,“都关注了,支持支持小缦的工作。”
一时饭桌上没人动筷子,所有人都在划拉手机,连带着旁边佣人,一下涨了十几个关注。
顾宥缦低头看着手机,真切感受了一把社死,不由地后悔起自己的嘴快。
周晏川见她这才几百个粉丝,很嫌不够排面,道:“大嫂,我有几个群,我给你宣传宣传啊!”
顾宥缦试图制止这场闹剧,“不用了,顺其自然就好。”
周晏川却自顾自道:“我已经发了,你等着涨粉吧。”
顾宥缦:“......”
见大家都关注得差不多了,海云才示意众人可以接着吃饭了,自己却又问:“你这做自媒体了,倒也方便,最近没有其他什么事了吧?”
“下个月会去一趟云市。”
海云点头,“那这个月就是有空了。”
她当即吩咐管家道,“小马,你看看惟深最近在哪里,给小缦订个头等舱,夫妻俩,总异地分居也不是事。”接着又和顾宥缦说,“小缦,你工作轻松一些,就多体谅惟深一些,也多跑跑,当蜜月旅行了。”
她这是硬话软说,不问当事人意愿,就已经先宣布了决定,甚至还堵死了顾宥缦想以工作为由的借口。
适才虚假的温暖烟消云散,顾宥缦放在口中的海参如鲠在喉,顿了许久她才抿下去。
她终于感受到那天父亲在周家寿宴上所说的周家现状了。
看似和蔼可亲没架子的老太太,却使惯了软硬兼施,三言两语做出决定,周家所有人都只有听从她摆布的份。
她太……把人都想得理所当然地好了。
总是记吃不记打。
她实在厌恶被人安排,厌恶被摆布,厌恶这种身不由己的感觉。
海参下肚,带着一点料酒和本身的咸腥味,顾宥缦张口本想找理由推拒,可一股反胃又倒涌上来。
刚下肚的海参又回到了嗓子眼,顾宥缦低头捂了捂唇,想把这股恶心感咽下去,可下一秒,一股更强烈的倒流涌上来。
她顾不上打招呼,起身捂着唇跑进了厨房,在清理厨房的佣人吃惊的目光中,趴在水池边“哇”地一下将刚刚吃下的东西尽数吐了出来。
餐厅里,人人扭头往厨房看。
周晏川先问:“嫂子这是怎么了?”
有过经验的秦婉秀和木苒芬打了个眼色。木苒芬接收到了信号,立刻又看向了丈夫,难掩意外和惊喜:“你瞧,我上次说什么来着!”
男人哪有那么好记性,周春景对妻子的哑谜大惑不解,“你说什么了?”
海云站起了身,面色不霁:“都嘀咕什么呢!还不快去看看!”
顾宥缦被扶到了一旁坐下,在心思各异的眼神中,她忽地意识到了什么,她也拿不定主意,只道:“我这个月生理期来过了。”
刚刚待她还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木苒芬,突然变得如积雪初融般温言温语,主动轻拍着她后背道:“好囡囡,别管这些,我叫了医生来给你看看。”
在一家人嘘寒问暖的关心中,顾宥缦扫过一张张窃喜的面容,不知为何,忽觉身上发凉。
她应该是病了,为什么,人人脸上都挂着这么开心的表情?
第二十七章
周家请来的医生是位老中医, 穿着一件白大褂,背着一大白药箱子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稀疏的头发还在风中招摇。
周家人簇拥着顾宥缦坐到了沙发上, 她伸出手腕给老中医号了把脉。
医生微皱着眉头, 沉吟不语。
木苒芬先忍不住了,问:“何医生, 她这是怎么了啊?”
老中医没回答她,只是对顾宥缦道:“你舌头伸出来,我看看舌苔。”
顾宥缦便又张嘴给他看了一下舌头。
医生有判断了, 再详细追问:“最近是不是吃了很多补品啊?”
她想了想, “对,前段时间我生理期痛, 家里的阿姨炖了一些补汤。”
“以前饮食习惯不太好吧?”
顾宥缦稍稍点头:“是不太规律。”
“嗯,那就是了, 身体虚不受补, 再加上你这肝郁, 胃气上逆, 就导致了恶心, 反胃,我给你开几个方子, 疏肝解郁, 日后也要注意,少吃冷饮寒食, 补品也要注意量,不能吃太多, 过量了适得其反。”
一听只是身体虚不受补,木苒芬大失所望, 又再三确认,“何大夫,她这不是怀上了?”
何岭道:“大太太,这有没有喜我还能摸不出吗?”
“那她这怀不上,是不是身体不好的原因啊?”
她脱口而出“怀不上”三个字,让顾宥缦心口都一堵,堵的不是“她怀不上”,而是,为什么这些人看着比她还着急?
何岭摇头说:“这两口子才成婚多久?哪有那么快的。”
“哎。”木苒芬脸上的喜色尽数褪了,往沙发上一靠,裹了裹披肩,语气平平道,“那您看着开个方子,给她抓几服药,当然,最要紧的是开些滋阴补阳的,把她这体质好好调理调理,现在年轻人,真是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了。”
“只要耐得住,调理三个月,这半年里也少吃些寒性的食物,经期紊乱,生理痛,也能一并调理好了。”
顾宥缦当然知道医生没错,调理身体也是为她好的,可她心里就是犯恶心和膈应,就好像被摁进了一片冰冷的寒潭之中,周围站满了人,可她只觉得双双目光都只有冷色的审视,没有一双眼睛带有温度,冷得她想抖。
见她脸色发白,医生问:“是不是胃里还难受啊?”
她按了按胃,“有点儿。”
“这样吧,你跟我去药堂一趟,我给你扎两针,你再把中药也拿了。”
她小声道:“必须扎针吃中药吗?”
对于中医,她很有心理阴影。小时候隔壁邻居一大爷,脑中风偏瘫,家里人常推着他出来晒太阳,他身上从头到脚密密麻麻扎满了针,和个刺猬似的。每到饭点隔壁就传来阵阵浓郁的中药味儿,她的房间就对着隔壁的抽油烟机口,有时候能把她熏吐了。
按她在外生活那么久的蒙古大夫自诊水平,发烧就吃消炎药和退烧药,肠胃不适就吃肠胃宁,痛经就吃布洛芬,拉肚子就吃蒙脱石散。至于中药,没病到绝症的地步,她是一贯敬而远之的。
可再在周家面对一群魑魅魍魉坐半个小时,她就要窒息身亡了。
在心思各异的目光中,她捂着小腹起身道:“好,我跟您去药堂。”
他回头对海云说:“海大小姐,您这孙媳妇我领走了啊。”
海云点头,“多劳跑这一趟,你替她仔细看看,我就不送了。”
“应该的。顾女士,跟我走吧。”何岭和顾宥缦道。
顾宥缦跟着何岭上了司机的车。
车从后门开出去,围着周宅转了一大圈,转到了前院,又开了一小段街道,不到十五分钟,车停在了一栋小楼前。
小楼门口挂着大大的牌匾:方济药堂。下有一行:创始于清光绪二年(1876)
三扇黑木大门敞着,入目就是药房,几个穿着白大褂的药师正在给等药的客人抓药,柜台上摆着几个铝桶,写着:免费提供凉茶。
另一面的墙上则贴着一张:免费测血压。
药师们见何岭回来了,纷纷喊道:“师叔。”
“哎,你们忙吧。”
何岭见顾宥缦打量着药房,他指了指后门道:“顾女士,这边来吧。”
干药材的味道还好,一掀开门帘,一股浓郁的煎药味道传来,一闻到这股杂糅的中药味,她的胃又开始翻恶心,她冲何岭打了个手势,示意自己要出去吐一下。
何岭说:“没事,你先进来,扎两针就止住了。”
他说扎两针,还真就只两针,一针扎在小臂上,一针扎在虎口。
顾宥缦都不敢看,眉头紧皱,脸拧成了苦瓜,撇开脸闭紧了眼。
先是一阵些微的刺痛感,接着被扎的地方又有了些肿胀感,手臂发木。她回头看了一眼,两根针都扎上了,比她想的痛感要好一点,但她还是胳膊僵在桌台上,一动不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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