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岭道:“我给你开一服药,调肝胃气血,别的补药就都不用吃了,七剂,每天两次,一天就煎一剂,知道你们年轻人不爱吃中药,我再给你开半个月的中成药。”
在医生开药方的时候,顾宥缦又看了看他的坐诊室,墙上挂满了锦旗,有些挂不下的甚至塞到了玻璃柜里。
方济药堂。
顾宥缦想起来鹿海市赫赫有名的“方济药业”,她问:“请问你们和方济药业是一家吗?”
“对,我们这是老堂口了。”
她还奇怪周家这么大一个家业,怎么还要去家外请中医,这会儿明白了,周家紧邻着方济老药堂,这可是真真正正的宫廷御医家族,上百年的老中医口碑,现成的“妙手回春”。
何岭将药方递给她,“你拿着这个方子,去外面找人抓药就好。”
看到白单子上长长的药名,顾宥缦胃都疼了。她叹口气,道:“何医生,在哪缴费,我先付款吧。”
“不用,算周家的,你药吃完了再来抓,最好是要吃三个月的。”
能把他开的这些药吃了,顾宥缦都觉得自己成长了,更别说吃三个月的药,她愁眉苦脸,臊眉耷眼地点了点头。
见她要走,何岭抬头又说了一句:“顾女士,中医把脉也只能摸到一个月左右的身孕,胎份太小也是把不出来的,你要是不放心啊,可以自己回去测测试孕纸。”
顾宥缦血色一下冲大脑了,大窘,道:“我信您医术。”
拎着一大袋子药回到家,她将药递给了保姆,说了一下医生的医嘱。保姆自责得不行,觉得是自己用劲过猛才导致了她的恶心反胃。
顾宥缦又是好一顿安抚,好不容易将保姆送回了房间,她坐在沙发上长长地松一口气,她摸着肚子喃喃道:“还好不是怀孕了。”
她侧身倒在了沙发上,只觉得精疲力尽。
第二天早上,她是被一股浓烈的中药味熏醒的。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又回到了童年的房间,回到每天早上都在中药味中醒来的日子。
她洗漱了一下,走出卧室,保姆听到她的声音,喊道:“太太,你先吃早饭,过半个小时就可以吃中药了。”
光是闻着味,她都又要吐了,顾宥缦慢吞吞道:“我先喝药再吃早餐吧。”
“也好,那您稍等啊。”
一碗黑黝黝的液体端到了她面前,液面上还漂浮着白色气泡和中药屑,在保姆炯炯目光下,她硬着头皮抿了一口,又苦又烫,只一小口,她眼泪就出来。
“是不是太烫了?那放会儿吧!”保姆赶紧道。
顾宥缦扶着额头看了看手机,先看到的就是一条航班信息通知。
明天早上十点,从含鸫机场飞纽约。
她错愕一愣,这显然不是她自己买的机票。
她又点开航班信息,看到了订票时间是昨晚。
一股郁火扑上心头。
她不介意出国,不介意航班时间久,也不介意路程远,但千里迢迢做的事情一定要是她想做的,而不是被人随意决定安排的。
看了几分钟,她径直点了退票。
通知上重新显示,航空公司正在审核退票中。
又过了没多久,一个电话打了过来,是马管家。
仿佛被监视,她的一举一动都在周家的眼皮底下。
顾宥缦恶心坏了,但又顾及长辈面子,敢怒不敢言,只能找个充分的理由做借口,她最近没有去美国的行程,所以也没有办签证,去不了。
挂了电话,她端起那碗中药,汩汩地喝下了肚。
保姆被她吓着了,连忙道:“太太您慢点,小心烫。”
顾宥缦喝下了小半碗,咽喉发堵,胃部一阵剧烈倒涌,她猛地冲向了卫生间,趴在马桶上“哇哇”地吐了出来。
最后那碗中药,她装保温杯里带去了工作室,喝了两口,实难下咽,全数倒进了下水池。
她吃什么吐什么,吃药不管用,饭也吃不下,保姆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又束手无策,只能打了电话先给周先生汇报情况。
周惟深当时正在会上,看到手机来电,先按了静音,发现是家里保姆的电话后,叮嘱秘书先做记录,他起身去了会议室外接电话。
电话响了,顾宥缦看了一眼来电人,是周惟深。
手指在绿色小点上停了好一会儿,最终是按了静音,将手机反盖在桌面上。
她不该冲他发脾气的,可是近来一团糟,让她觉得生活在一点点失控。
她讨厌这种失控。
可反观他,似乎没有丝毫的影响,他的工作和生活都依然在按部就班的进行,只有她的生活和工作变得乱七八糟。
心理上有了不平衡,就会生出怨言。
她不想把自己变得像个怨妇一样斤斤计较、喋喋不休抱怨个没完,最好是不要联系,就当他不存在。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周惟深会又突然回来了。
他的西装外套规整挂在衣架上,衣领下的领带却没有解开,躺靠着床头,拖鞋还在脚上,就那么沉沉睡着了。
站在卧室门口看了他许久,顾宥缦先是震惊得呆住,心生无限埋怨,而后那满腹的牢骚又都化作了说不尽的委屈。
她蹑步走近,正要拧开床头灯,却先看见了摆在床头柜上的小礼盒。
里面是两块腕表,一块女士的,一块男士的,她无心去看品牌,合上盒盖,拧开灯,蹲在床边看了看他。
昏黄灯光映照着他俊朗的面容,睫毛的阴影下是淡淡发青的疲劳眼圈,他也瘦了,脸上骨骼轮廓更清晰了,指间还攥着工作用的手机。
她替他拿开手机,充上电,“叮”一声突兀脆响。她怕惊醒他,扭头看了他一眼,发现即使这样,他也没有醒。
缓慢替他解开领带,又脱了鞋袜,他终于被惊醒了,睁开眼朦朦胧胧看到了个影子,他道:“老婆?”
“嗯。”她动作微顿,先应了他一声。
周惟深捏了捏鼻梁,撑着床准备起身,“我去洗澡。”
“不洗了,睡吧。”她说。
他困得有些糊涂了,还是存在几分理智道:“刚回来,我身上脏。”
她那委屈,又润物细无声地化为了心疼,她按了按他肩膀,鼻音瓮声发堵,“我不嫌你,睡吧。”
他向她伸出了手,等着她过去。
顾宥缦也没再洗漱,只脱了外套,拉住他的手指躺上了床。
温暖的被子盖在他们身上,她蜷缩在他怀里,头抵住了他的下巴。
他用下巴拱了拱她的软发,分明还没醒过劲,低声呓语着:“乖乖,最近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他一声“乖乖”,她忽地落了泪。
她明白了他为何两次匆匆赶回来,又匆匆离开。
摇了摇头,她伸手捂住了他的嘴,不允许他再说话。
只是头往下低了低,钻进他胸口处,抵着他温热的胸腔,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束一束地落。
第二十八章
睡了一两个小时, 感觉怀里的人踩空似的惊了一下,他也被惊醒了一回。
神智渐渐回笼,他看见了团在他怀里的人。她低着头, 只露出一个黑黝黝的发顶, 怕她憋着,他将她往上揽了揽。
发丝凌乱布在她脸颊上, 他伸手替她挑开长发,却意外摸到了一手的湿润。
怔愣片刻,他又往下摸了摸, 发现床单上也是一片的湿润。
她哭了。
那潮湿的眼泪后知后觉地浸入了他的心口, 泡得他心脏发皱。
想问她是怎么了,可她睡得不安, 脸蛋委屈巴巴的皱着,他咽下那满腹的疑问, 转身从床头扯了几张纸, 替她轻缓地擦了擦脸颊和发丝上的咸湿眼泪, 低头吻了吻她额头。
清晨, 一股浓涩中药味直冲鼻子, 他皱了皱眉头,身上的衬衫让他发觉两人都没有换衣服, 昨晚将就着睡了一晚上, 却难得是他近来睡过最沉的一觉了。
枕着她的手臂有些发麻,他想看工作消息, 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的头,将胳膊从她脖颈处抽出来, 侧身拿过了一旁的手机。
手机一拉起,还连着一根充电线, 显然是她昨晚替他充上的。他用手背贴了贴她睡得发红的脸颊,轻轻掀开被子下了床,又替她掖好被子,轻声走出了房间。
门一开,苦涩中药味指引他走向厨房。
保姆正在厨灶旁搬着小马扎坐着,戴着耳机刷着小视频盯着煎药,余光瞥见门口来了个影子,吓一跳,急急忙忙收起手机,起身道:“先生。”
天然气灶上正放着一黑瓦罐,丝丝地冒着热气,他问:“这是在熬药?”
“对,这药得用文火煨着,还得熬会儿。”
这味道冲得周惟深都想屏息,他是没有喝过中药的,问:“这药她喝得下?”
“是喝了就吐,不过喝得下喝不下的,多喝两口总有用的。”
周惟深点点头,提醒了一句:“小心燃气。”
保姆有些讪讪,“好的好的。”
他回国了,但工作进程还是得推进,走出厨房,拿着手机去了阳台打电话。
手机铃声九点响,顾宥缦昏昏沉沉睁开眼,关了手机,往旁边一摸,发觉旁边的被窝已经冷了,身边人应该起了有一会了。
她惊惶仓促看向床尾,一个纯黑的商务差旅包摆在柜子上,他的外套仍挂在衣架上,她那颗提起的心又囫囵落下。
她揉着发疼的脑袋下床走进洗漱间看了看镜子。
镜子的自己长发乱糟糟的,两眼发红发肿,衣服也没换,一觉醒来浑身腰酸背痛。
她拉开衣摆闻了闻自己身上,总觉得一股馊味儿,索性脱下衣服放水洗了个澡。
周惟深回到房间里,就听到了浴室穿出的水声。
他叩了叩门,温声道:“老婆?”
“嗯?”
她正在洗头,关了水扬声立即应了一声。
他道:“没事,你洗。”
他看了看凌乱的卧室,出去交代了一下阿姨,今天换一下四件套。
洗过澡,她湿漉漉的头发只用一根黑发绳扎了个低马尾,裹着一身浴袍走出来,发现卧室里东西都收拾得干净整齐,床上用品也都换了。
房间外,周惟深还在阳台上打电话,阿姨则在洗衣房将刚换下的四件套塞进洗衣机内。
她一走出房间闻到那股中药味,嘴角就撇成了两道弧线。
听见她走出来的声音,周惟深回身看向她,又和电话那边简单交代了几句,挂了电话。
顾宥缦走到了他身后,看见他还穿着昨晚发皱的衬衫,她轻声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说:“下午到的,你什么时间来睡的?”
她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他长臂揽过她肩膀,自然而然地捏了捏她的后脖颈,道:“先吹头发。”
他将她带向浴室,轻车熟路拿出吹风机。
顾宥缦说:“没事,我自己来。”
她正要接过吹风机,他却不由分说将她圈在镜子前,单手解开了她的发尾黑绳。
插头接上电,他按开了吹风热风,抓了抓她头发。
大抵是第一次做这种事,难免有些生疏,呼呼的热风吹在她发根处,她躲了躲,回头看了他一眼,抱怨道:“烫。”
“对不起。”
他这样道歉,唇角却扬起了一点笑容,调低了温度,温热的风吹在她发梢处,溅起的水滴和乱飞的头发让她闭了闭眼睛。
见她任由被他吹得乱七八糟,有点郁闷却又什么都没说,周惟深眼里笑容更深了,又调小了风力,从她发尾吹起。
她从镜子里看见了他高大的身影和专注的眼神,忍不住侧了侧头回身看他正脸。
他移开了风筒口,低声询问她:“怎么了?”
微垂的下巴离她挤近,她心跳漏了一拍,匆匆想移开目光。他却看破她心思似的,伸手捏了捏她下巴,往上一抬,低头在她唇上抿了一下。
唇上的柔软一触即逝,她看见了他晦暗的眼眸。
心口紧得要命,她的睫毛颤得不行,还强作镇静地问他:“你干嘛呀?”
他不做解释,只是看着她笑。
她漂亮的眼睛羞恼地瞪了他一眼,别扭地转身只留一个后脑勺给他看。
头发渐渐地干了,直到完全摸不到水渍了,他才收起了吹风机。
顾宥缦摸了摸完全干了的头发,还是小声道:“吹得这么干,很伤发质的。”
周惟深说:“那就再换一个吹风机。”
瞧这话,总之都是吹风机的问题,不是他的问题。
做领导的都一个样,特会甩锅和推卸责任。
她白了他一眼,又忍不住笑了。
他将她头发梳顺,握了握她冰凉的手道:“出来喝药吧。”
她长长叹气。
一碗黝黑的药已经端上桌了,待他们吹干头发,正好药也放凉了许多,让她想以药太烫了为理由再拖延一时半刻都不行。
她愁眉苦脸地看着这碗苦药,迟迟没有端起来。
见她由衷排斥,周惟深疑惑问:“这么苦?”
她把药碗推到了他面前,“你尝一口。”
周惟深还真接过碗喝了一口,那味道不能用一个单纯的“苦”字来形容,口感复杂,醇厚中又带着几分清爽,像是单宁极高的赤霞珠混合某些虫类发酵的味道,他那剑眉紧紧地拧了起来,问保姆:“不能加点糖吗?”
这又不是喝咖啡,还能加几块方糖。
保姆坚持立场,“先生,中药是不能加糖的,加糖就没有那么好的药效了。”
他没有“良药苦口”这样的观念,对顾宥缦道:“喝一口吧,剩下的就算了。”
她小声嘟囔着:“我一口也不想喝。”
“既然喝不下中药,那就不喝了,今天我们去医院开西药。”
保姆:“......”
原想先生回来能劝一劝,结果倒好,俩人都还和小孩子一样,只由着性子去。
听到中药还没吃完,又要吃西药,顾宥缦脸都拉成黄瓜色了,她丧气道:“算了,先把中药喝了吧。”
左也抗拒,右也抗拒,还是不得不端起了那碗苦得像加了黄连的中药放到了嘴边,可一闻到那股中药材的味道,她的口中就开始疯狂分泌酸涩唾液,熟悉的作呕前兆先涌了上来。
她没忍住,又呕了一下。
他眼疾手快,伸手捏住了她鼻子,“这样好点吗?我小时候就这样喝药的。”
顾宥缦笑了,“你小时候怎么也这么娇气。”
他幽幽道:“哪个小孩会喜欢喝药?”
这倒也是,至少她还没见过爱喝药的小孩。
在他捏着鼻子的帮助下,顾宥缦将一碗药都送到了嘴边,一鼓作气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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