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传来谈话声, 江宁抬头看去, 只见昌平君拿着一本册子进了嬴政的寝殿。说起来自从跟嬴政说完农书之后, 吕不韦和昌平君倒是来得频繁了些。
她猜应该是因为农书普及的事情。毕竟涉及全国上下,自然要谨慎处理。等着农书和种子还有自己的求生经验普及开来,大部分人应该不会挨饿了。
倏然, 江宁像是意识到什么一样顿住了。她在心里揣摩着全国二字,总觉得自己碰到了真相的边缘。
现在朝堂之上依旧是反对郑国渠的呼声高, 她试着分析过反对党的成分, 主要分为两种, 一种是不喜吕不韦连带着不喜欢他的政策;还有一种是封地在修渠范围内, 不满意朝廷的补偿方案的封主。
两股势力掺杂在一起, 又以辅臣之一麃公为首,所以才不好对付。
传播农识的人是私田里出来的,他们既是许先生的弟子也是咸阳宫的人听从于王命。假设投放到封地的传授人是密探,负责寻找封主的错处, 借势打压收回封地……
江宁倒抽一口凉气, 难怪昌平君没有停下对郑国渠的准备, 难怪在自己提完农书普及后, 吕不韦顿时笑容满面了, 难怪嬴政说我帮忙了,原来他们三个早就心照不宣地准备瓦解反对势力, 自己正好给了他们一个借口下派密探。
嘶,自己这算是无意间插手政事了。反对党又不傻,在意识到自己被包饺子后肯定能想到这个计划,到时候他们要撒气肯定找自己无名小卒。
天灵灵地灵灵,老天保佑,千万不要让麃公他们发现是我提的醒。救命,怎么越想脱身就越难啊。
瞧着江宁皱成包子的脸,嬴政用笔杆戳了一下,声音上扬:“你这是怎么了?”
“我只是觉得自己太惨了。”江宁躲开了笔杆,“心累。”
嬴政向来洞察人心:“就算你不提。无论是我还是仲父看到了上面的内容,都会想到这个办法。”
不一样的,江宁在心里摆出苦瓜脸。要是被人知道自己推波助澜的话,我真的有可能没命的。
“麃公为人高傲粗狂,即便他知道你说的话,他也会觉得是仲父指使你做的。”嬴政想了想安慰道,“他总觉得妇孺孩童掀不起什么风浪。”
江宁听出了嬴政的言外之意,他连我和母亲都不放在眼里,更不会在意你了。她眨眨眼睛心道,话虽如此,但你这安慰的话怎么怪怪的?
然后她就瞧见了嬴政勾起的嘴角,江宁被气笑了,臭小子你故意的!
“无人在意的王,”嬴政指了指自己,有指了指江宁,“默默无闻的女官。我们两个是一样的。”
听着嬴政调侃的话,江宁反倒不舒服。无人在意的王,不就是任人摆弄的傀儡吗?
随着高尧和农人们陆续启程后,私田里也就剩下江宁和许青两个旧人了。听惯了高尧的吆喝和庄宇的憨笑,冷不丁地安静下来,让人觉得有些不习惯。
“你一直待在我这,不会影响侍奉王上?”许青放下茶杯询问。
江宁双手撑在身后,瞧着翻地的新人们,回答:“王上派我来帮先生看管新人的。”
“劳王上费心了。”许青笑了笑。
白云游走在蓝天之上,绿油油的青肥被翻在棕黄色的土地中。耕牛的哞声从远方飘来,眺望远方只见一人一牛翻地,巨大的水车在他们的身后旋转,为耕地源源不断地输送水源。
“逃避能避一时,但不能避一世。”许青忽然说道。
江宁转过头看向许青。
只见老者捋着胡子,神色泰然地望着农田,悠远的语调缓缓响起:“孔丘讲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我恰在二者之间,有很多事情看得明白。”
江宁食指蜷缩,心情莫名地紧张了起来。
“你这孩子心思剔透,才学非常人所能理解,实乃不可多得之人才。但你总是隐藏自己,隐蔽,甚至在磨平自己的棱角,试图把自己变成一个庸人。”
“做庸人没有什么不好的。乐天命,常知足,也不会为人所害。”江宁听到自己如此回答。
“你这样说也是对的,脱颖而出未必是好事。”但许青话锋一转,“可你并不想变成庸人。”
江宁愣了一下,疑惑地看向许青:“先生何出此言?”
许青笑道:“尔非乐天知命者。”
江宁困惑,我就想吃喝玩乐一辈子顺顺利利,怎么就不是乐天知命人了?但她也没放在心里,毕竟任何人的思想并不相同,何必做无所谓的辩论,自己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就好了。
午后的阳光分外的缱绻,沐浴在阳光中总会让人感到舒服。江宁放下笔伸了个懒腰,半眯起眼睛感受着阳光的温暖。不知不觉中竟也小憩了起来。
“阿姊,阿姊!”宫人推了推她,“原来阿姊在这里,可害得我好找。”
江宁疑惑:“找我作甚?”
“不知道,但王上寻你应是有要事吧。”宫人催促道,“阿姊快快去书房吧。”
这个时候嬴政应当跟几位辅臣聊国事,找我作甚?江宁想不明白,但还是起身去了书房。
一推门,她便瞧见嬴政正兴致勃勃地盯着桌上的图纸。江宁凑近一看,竟是咸阳城的地面建筑图。
“王上为何在看这个?”
“你来了。”嬴政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冲淡了眉宇间的疏远,他招了招手,“快来帮我选一处宅邸。”
“宅邸?”江宁更加疑惑了,好端端的,选宅子作甚?难道是给有功之臣的赏赐?
嬴政:“纲成君蔡泽传信会咸阳,说他促成了秦燕结盟一事,不日便要跟丹一起启程到咸阳来。我不想让丹住在传舍中,所以想在咸阳中选一座宅邸供他居住。宁你也认识丹,了解他的心性,来跟我一起选一选他的宅邸。”
听闻邯郸故人要入秦,江宁很是惊喜。当年在邯郸燕丹是唯一雪中送炭之人,如今他来秦国,自然要好生招待。这算是这些天以来最让人开怀的消息了。
两人刚选好燕丹的住址,寺人前来通传:“王上,吕相、麃公、王、蒙两位上将军求见。”
江宁和嬴政对视一眼后,嬴政叫寺人请人入室,而她赶紧收拾起图纸。一国之君给他国太子选住处,听起来有损威严,还是不要这群人唠叨为好。
在江宁把图纸塞进架子上时,她忽然想到晚自习借着互相讲题的工夫,跟同学聊八卦时的紧张感。
她嘴角微微勾起,这算不算另类的在老师眼皮子底下开小差。
“拜见王上。”四道声音瞬间填满了整个宫室。
她偷偷瞄了一眼四人,吕不韦还是那副精明的样子,只不过修长的身躯与三位武将比起来还是有些单薄。
嬴政示意四人落座,江宁带着宫人为四人奉茶。
待众人坐定后,嬴政询问:“不知仲父和三位将军前来所为何事?”
吕不韦:“臣得从邯郸处得来消息,赵王逼走了大将廉颇。事关重大,故此请王上和三位将军讨论。”
“母亲可知晓此事?”嬴政尚且不能亲政,故而在议论国家大事的时候,太后必须到场。
“太后偶感风寒,如今正在休养。她言,此事由王上与我等相商便可。”吕不韦解释。
江宁默默吐槽,我看是赵姬偷懒,你顺势拿权吧。
“原来如此,是寡人疏忽了。”嬴政面色如常,一点也看不出被吕不韦架空的不悦。他又问道:“不知诸位对于此事有何想法。”
“臣以为应趁此时攻打赵国君臣不合攻打赵国。”麃公第一个发言,扑面而来的杀气让江宁忍不住地抖了抖。
吕不韦:“恐怕不妥。现下廉颇虽然驱逐乐乘,自己又奔逃大梁,但赵国境内尚有李牧。况廉颇只是一时气急,终究是故土难离。若赵国有危赵王招他回去,他定会回去救赵国于危难之间。”
“呵,说打是你说不打也是你。好话坏话都让你一个人说去了。”麃公冷笑。
吕不韦面带微笑:“只是讨论而已。我也不过是分析而已。”
麃公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气得浑身发抖。
此前江宁觉得朝堂上的唇枪舌剑会很高大上,如今一听跟吵架也没什么区别。江宁颇为同情地想着,真是辛苦你了小陛下,要从口水仗里找到一些关键的内容。
蒙骜清了清嗓子,打断了吕不韦和麃公的对峙。他道:“既然暂不可攻赵,不如攻魏。一可震慑魏王,令其怀疑是廉颇引来灾祸,不肯重用廉颇;二来魏国卷城土地肥沃人口众多,又临近黄河,若为秦地当有所用。”
嬴政小幅度地颔首,看样子是很赞同蒙骜的话。
吕不韦:“上将军所言甚是。王龁上将军以为如何?”
一直沉默的王龁颔首曰善。
麃公咋舌:“既然已经商议好了,又何须来问我的意见。当真是多此一举。”
“怎么会?麃公能征善战是为秦国勇士,攻取卷城一事还得劳烦麃公。”吕不韦面带笑容说话得体,让人寻不出错处。
“不过将军切莫忘记,不可斩首。”
江宁闻言眉心一跳,等等,麃公这种性格不是越提醒越能激起他的逆反心理吗?还是说……吕不韦就是想让麃公犯禁!
第37章 (一更)
在听到麃公的冷笑后, 江宁就知道完了。若是麃公之前还记得不斩首,被吕不韦一激定是要斩首的,而且会比以往更凶更残忍。
想着史书中描述的“麃公斩首三万, 刃卷犹不止”的场景, 江宁忍不住地打了个冷战。恐怕是把从吕不韦这得到了的怨气愤怒,全都撒到了卷城百姓身上。
不行, 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三万人遭受无妄之灾。她上辈子都能见义勇为, 没道理这辈子可以麻木不仁。
“王上。”王龁到没有急着离开, 声音略带疲惫,“麃公爱憎分明,如今已跟相邦交恶, 恐怕不会遵守相邦颁布的条例。”
“麃公不会是公私不分之人。”嬴政如此回答。
江宁了然,嬴政是默许吕不韦设计的。他大概只会觉得麃公会斩杀几名敌国守将罢了, 谁曾想麃公会把五万人口削减成两万。啊, 自己要怎么劝嬴政派人看着麃公?
“不过上将军与麃公共事多年, 想必比寡人了解得多。”嬴政话锋一转, “上将军以为谁为副将最为合适?”
王龁琢磨了一下人选, 建议:“不若蒙氏兄弟。”
蒙氏兄弟确实是个不错的选项,江宁琢磨,他们两个既是同为辅臣之子,又是嬴政的伴读, 两层身份下他们说的话, 麃公应该会听。就是不知道麃公脾气上来的话, 会不会听这两个晚辈的话。
显然嬴政也想到了这一点, 并未采纳王龁的建议, 而是提起了昌文君熊合。
王龁思索一番后赞道:“王上英明。”
嬴政笑了笑,说道:“天气不好, 将军要多注意身体。”
而江宁捏着下颌心道,熊合是楚外戚一员身份高贵,与麃公争执起来也不会落下风。确实是比蒙氏兄弟更合适。只是熊合会去拦着麃公吗?毕竟他现在也跟麃公是对立的。
一夜辗转反侧,导致江宁整个人迷迷糊糊的。但嬴政今天要去华阳宫问安,她不得不打起精神跟在左右,最好有意外发生的准备。恰好昌平君和昌文君前来拜见华阳太后,几人便聊了起来。
听着君臣二人的寒暄,江宁暗暗吐槽,说是巧合我看是早有预谋吧。
华阳太后道:“我听闻王上推选熊合为麃公副将,可有此事?”
“是的祖母,”嬴政解释道,“麃公为人刚直,容易好心办坏事。所以孙儿便选了昌文君代为监督,免得麃公生错。”
昌平君:“王上仁善顾念旧臣,乃我等之幸事。”
江宁暗暗地看了一眼昌平君,对方笑吟吟的,看不出什么情绪。她想平时说说没什么,但现在听来未免颇有挖苦之意。明明说好了要一起扳倒麃公,你现在心软做起了好人,合着恶人全是我们喽。
嬴政自然听得懂弦外之音,他道:“水渠需要民夫修渠,秦国农人还需农耕,修渠耽误农耕。若是攻下卷城,其精壮修渠,可缓解农事压力。”
在场人都是聪明人,很快就明白了嬴政的意思是,是要对麃公动手,但是不能让其乱杀,人口乃重中之重。
华阳太后打圆场:“王上深思熟虑,实乃大秦之福。熊启熊合你要尽兴为王上分忧。”
昌平君和昌文君纷纷行礼。
直到走出华阳宫,江宁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想到自己辗转反侧没睡好,她不由地生出一股郁闷之情。啧,感情是自作多情了。
忽然他感觉到有东西飞了过来,抬眼一看,一个盒子飞了过来。她连忙伸手去接,差点让盒子落在了地上。
“反应还算灵敏。”嬴政环着手臂看着她,“我还以为你要一路发呆走回章台宫呢。”
不用想就知道是嬴政丢过来的盒子,江宁无奈:“王上把捉弄人的心思全都落在我的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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