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叹了口气:“有是有,但恐怕不是王上想听的。”
嬴政闻言顿了顿,转过头看向她。
江宁:“不过事在人为,王上也不必过早地下结论,不到最后一刻也不能轻言放弃不是?”
“你倒是乐观。”嬴政虽然是这么说,但脸上明显轻松了不少。
“人生常有不如意,与其闷闷不乐,倒不如每天都开心一点,做事也有动力。”江宁歪着头,“不是吗?王上。”
嬴政定定地看着她没说话,好似在出神。
“王上?”
“睡觉吧。”嬴政收起视线,吹灭了蜡烛。
江宁看着躺在楚河汉界另一边的嬴政疑惑,难不成我说的话提醒到他了?
大约过了半个月,江宁的腿好得差不多了。闲来无事的她,打算再腌制些青梅,等到了冬天的时候解馋。而咸阳城中只有章台宫的梅子最好。
“我就知道你一天到晚是闲不住的。这才好了几日,就嚷嚷着出来摘梅子。”嬴政将打下来的青梅丢进了篮筐里。
“人活在世不就是为了吃。”江宁将嬴政丢来的梅子按照大中小分拣,“而且王上你也能趁此机会活动活动筋骨嘛?”
“我可以去骑马松动筋骨。”
“可是王上嘴上嫌弃不也来了?”她忍不住调侃,“王上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个样子真的很像口是心非。”
嬴政没说话只是单纯地斜眼看向她,她便可举手投降。这副样子果然引来了对方的吐槽:“有时候我是该夸你能屈能伸,还是怂得要命。”
被人吐槽,江宁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看情况需要,我都可以。”
嬴政拿她没辙,说起了正事:“你确定让廷尉带着公子非游览咸阳,可以改变公子非的心意?”
“中大夫什么时候做廷尉了?”
“……”
意识到自己重点抓错了的江宁,尴尬地咳了咳,果然一安逸下来就容易跑偏。她在内心深切谴责自己。
“说实话,这件事情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虽然说世间君子少,但并不是没有。对于君子而言,是有比生命还重要的东西。而公子非正是君子,要他做出改变只能他自己想通了。”
“不过——”江宁还是问出了一直想问的话,“不过公子非迟迟不肯入仕,王上打算怎么处置他?”
嬴政闻言默然许久,没有回答反问她:“你觉得寡人会如何?”
她看向眼前的嬴政,虽然很年轻尚有青年人的朝气,但剥开这层外壳,便会看到头戴王冕,身着华服,腰佩秦王剑的帝王。
为王者,是绝对不会让韩非是不会回到韩国,回到秦国的对立面的,成为他实现宏图伟业的绊脚石。
她抿着嘴心情有些沉重,对于这行品性高洁,又有才干的人,她一向敬重,不希望他们走向末路。但如她所说的那样,现在只能让韩非自己想明白,她这个外人使不上力,只能希望韩非能自行“开窍”,不要走向她熟知的道路。
忽然江宁感到大腿一沉,低头一看,便对上了子婴大大的笑脸。小孩单纯的目光净化了她心中的沉重,她伸出手刮了一下小家伙的鼻子:“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小公子许久不见王上王后了,心中想念得紧,一直嚷嚷着想要见两位。仆拗不过小公子,便斗胆带小公子来寻王上和王后了。”
“伯母,抱,抱抱!”
小家伙伸出手的样子萌化人心,她正欲伸手,嬴政快了她一步把小孩子抱了起来,迎着她的目光说道:“你腿伤刚好,太医说要好好养着,就别逞能了。”
江宁会心一笑:“那就辛苦王上了。”
清风拂过,远处传来水波流动的声响。树影攒动中,有青梅香甜味道飘来。仿若三口之家的温馨画面落在了他人眼中,反倒成了令人讶异的一幕。
“素闻秦王和秦王后恩爱,如今一见更为惊讶。”韩非说着说着又笑了起来,“师兄你看,明明是很普通的一幕,放到宫里反倒令人惊讶。你说这是否又是一种可悲?”
李斯没头没脑地说道:“王上是个出色的领导者,王后也是一个能很好的衔接理想与现实的人,而且两人都是知人善用者。师弟在秦国,能做更多你想做的事情……”
“师兄,不必再说。”韩非注视着正在说笑的夫妻二人,笑了笑,“别讨论这种沉重的话题了。我们不如商量商量再找王后和王上打叶子戏,好让师兄你一雪前耻!”
第108章
战国时期的王后相虽然比不上妇好和王姜, 但也有管理内务和祭祀天地的职责。眼看从进入七月开始,各地关于水稻的奏章陆陆续续地到达咸阳,不只治粟内使忙, 她这长安宫几乎都要被打算盘的声音吞没了。
终于核对完最后的年产后, 她的耳根子才清净下来。
“把这事借给治粟内使吧。”
“是。”寺人捧着手中的折子离开了。
见工作彻底结束,江宁才靠在凭几上吃起了冰酥酪。浓浓的奶香配着糖霜的甘甜, 顿时驱散了疲惫, 一股满足感从心底由内而生。
“对了, 这几日怎么不见私田里上书?”她随口一问。
“回王后的话,”宫人回答,“私田里好像出了些事情, 所以稍有迟缓。”
“哦?”这话倒是引起了她的注意,江宁看向宫人, “你可知是什么事情?”
“仆有打听过, 似乎与田地有关, 但具体的仆也不太清楚。”
“这样啊。”江宁笑了笑, “想来是一点地头小事忘了。把剩下的冰酥酪给私田里的两位先生送去, 先生们是国之栋才,你们可得小心谨慎地照顾他们。”
“王后放心,仆等定当尽心尽力。”
待宫人离开后,一直守在她身侧的卜香莲忽然出声:“这件事情有问题。”
江宁抬眼看向卜香莲:“何意见得?”
“两位先生都是认真负责之人, 自然不会因为一些小事而延误汇报, 想来是遇到了棘手的事情。而且遇到这种事情非但没有直接上报给王上和王后, 反而跟封锁了消息, 其中必然有蹊跷。”
卜香莲所言正是江宁所怀疑的。遇到事情只要跟她说就好了, 为何要隐瞒呢?她的目光落在了她留中待发的折子上,思忖后说道:“过一会儿你将这本折子拿去, 问问许先生北郡的小麦要不要换成春小麦。”
“是。”卜香莲又问,“要告诉王上吗?”
江宁:“等问清楚再说吧。我想王上喜欢听到一个完整的经过。”
话音刚落,外面便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寺人跪伏在地:“王后,赵王薨了,王上请您议事。”
赵偃死了?听闻这个消息让她不禁一愣,这人还不到四十怎么就没了?江宁想不明白,但对方死了对秦国来说是一件好事。按照历史轨迹来说,之后赵国朝堂会由郭开这个奸佞把持,这会让秦国吞并之路更加顺利。
“走吧,去章台宫。”江宁理了理神情,而后又递给卜香莲一个眼神,示意她别忘了去私田。
一到章台宫还没等她进门,便听到武将们正在请战的声音。
“王上,如今赵国大丧,新君继位,朝局为郭开太后把持,正是动荡不安之时,而此刻正是我等攻赵的好时机啊!王上。”
“国丧期间攻他国为人诟病。”江宁走了进来,冲着嬴政行礼。
嬴政扶住了她,询问:“你不赞同此时攻赵?”
“是。”江宁点头,“我认为在他国国丧期间进攻他国,会激起他国臣民的激烈反抗,即便秦国攻占成功,也会损失惨重,这是一笔不划算的买卖。”
“王后此言差矣。”桓齮上前,“赵王信任郭开多年,使得赵国朝堂混乱不堪,名臣良将皆被驱赶,所留之人皆是毒瘤,又岂会为国丧遭我进攻而奋力抵抗?他们只会立刻求饶,以求眼前安稳。”
“臣赞同桓将军的说法。”杨端和上前一步,“赵王生前罢免了有才干的太子,立了姬妾的儿子为太子,新太子愚笨事事依靠郭开。眼下赵国乃是郭开的一言堂,只需威胁一二,赵国城池岂不手到擒来?”
“王后柔善,但战场之上讲究干净利落,想来不适合王后。”桓齮表情恭敬,嘴里的话却是含骨露肉,让江宁这个外行人不要乱指挥。
江宁倒是不怎么生气了,毕竟偏见这种东西自古至今都有。
“将军以为此次出战能拿下何地?”
桓齮信心十足:“可率先拿下平阳武城二地,与东郡上党形成三面合围之势,此刻只需再有一路军队从上党东出,沿河流包围赵国中心地区,使得邯郸孤立无援,只待我等大军挥军而下,即便赵王逃脱,我等能占据赵国最肥沃的土地!”
“将军若是能如此,王上与我自然欢喜不已。然而我有疑问,倘若赵国戍边部队回防,将军又该如何?”
“来得正好!”桓齮很是兴奋,“这样我等可以依靠一场大战消灭赵国的主力军,从而可以一举吞下赵国!如此一来,六国损其一,足以威慑其余五国。”
“将军,若是戍边军与你打消耗战呢?”江宁点到了要害,“秦国以前攻赵可都是吃了拉锯战和孤军深入的苦头,后续补给先不说,光是五国发现了秦国的意图,在唇亡齿寒之时,他们不会出手吗?到时候陷入赵国腹地的大军会如瓮中鳖一般,被人轻而易举地为歼。”
“这……”桓齮显然没有想到有人不会立刻解救王城。
“赵王所在,赵国将领恐怕不会如此大胆吧?”蒙武迟疑。
江宁挑眉:“哦?万一就有如此大胆的将领呢?我们总不能因为一场疏忽,而使得万千将士客死他乡吧?”
“围魏救赵只是用于贪生怕死之人,况且前赵太子威望颇高,未尝不会有人借此机会除掉赵王郭开。”李斯坦言,又问嬴政,“王上以为如何?”
“桓将军有何方法破局?”嬴政看向桓齮。
桓齮:“攻肥邑。赵军若是出则正中我军下怀决战于野,不出则吞掉肥邑,继续扩大我军地盘。”
“不,不行。”王翦突然出声,“倘若你的诱敌深入被发现了,那么情形会发生大逆转!”他指着地图讲解,“诸位请看,肥城易守难攻,欲拿下肥邑必定要调动主力,届时赵军从后面绕路到我方大本营,大本营空虚,则我军的粮草辎重全被赵军斩获。”
蒙武恍然大悟:“对,对!假若邯郸趁着我军攻打肥邑的时候秘密北上,我军真的会被瓮中捉鳖!”
“可是……”蒙毅疑惑,“赵国之中还有如此能臣吗?”
“不知诸位可知赵国戍边将领李牧?”江宁提示众人,“此人乃边关良将,曾大破匈奴使得匈奴十年不敢南下赵国。”
当众人回忆之时,嬴政想起了此人:“寡人记得他曾来秦国接回质子。谈吐气度不凡,寡人当时便觉得此人非池中物,如今一看不算走眼。”
众人的记忆也渐渐清晰了起来。他们这些年一直将目光聚焦在邯郸,再加上李牧本人比较低调,竟使得他们差点忘记了此人。
想到这里,再结合刚才的讨论结果,众人发热的头脑顿时冷静了下来,尤其是会想到这次贸然的计划差点会使秦国损失惨重,众人的后背不禁冒出冷汗,个个心有余悸。
江宁见他们一个个心有余悸的模样,补上了一句:“郭开虽然是奸佞,但他不傻。他知道自己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全是依赖赵国王,假如赵王没了的话,他也什么都没有了。所以他一定会给自己留一个保命的将领的。”
“打仗要么不打,要打就一定要有所收获。可是这一仗如果打出去,秦国非但没有讨到好处,还丢到了名声。这些倒是次要的,万一诸位有什么闪失,岂非是我大秦的损失?王上又该是多痛心?”
众人闻言纷纷露出惭愧的表情,尤其是桓齮,他刚才暗讽,结果人家非但不嘲讽他,还说自己是大秦栋梁,实在让他无地自容。
江宁温和一笑:“答案总是在争辩出得出的,事情也是越辩解越明了。倘然没有这场辩论,秦国在未来不是吃了大亏。如此算来,诸位又是为大秦出了一份力。”
“好了。既然攻赵损兵折将,乃是不可取之法。我等再寻出路便是,况且我等只是讨论,事情尚未发生,诸位也不必惭愧。”嬴政出来做总结,“而且我等制定计划之时本就决定想拿下韩国。如王后所言,确定一条错误线路对我们来说是好事。”
在他们两个的一唱一和下,将领们纷纷感动不已,并表示自己一定会为秦国、为王上王后奉献一切!
江宁:“……”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都好好活着就好了。如果可以的话,要是除掉赵高的时候你们站我这边就更好了。
送走众人后,她正准备找水喝。结果就撞上嬴政意味深长的眼神,她:“……王上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我脸上有东西?”
“不。”嬴政把茶水递给了她,“我只是对你在军事上也很有见解感到惊讶罢了。”
江宁接过水,喝了一口水压压惊:“照书背的,自然清楚了。但凡桓将军说出另一种答案,我都没办法反驳。”
“背书?”
“是啊。背书。”江宁一脸坦诚,“我现在说的一切都是前人的总结。说起来,我也不过是个站在巨人肩膀上的普通人罢了。可别对我抱有太大期待,否则会变成‘文人误国’的。”
嬴政见状伸出手弹了一下她的脑袋,说:“若是文人都像你一般,我倒是省去了不少麻烦。”
江宁嘿嘿一笑:“可是这世上只有一个我。谁也不会成为我。”
“你啊——”
“我怎么了?王上你——”
江宁一抬头便看到了令她难以忘怀的一幕。嬴政站在阳光中,金色的光束便毫无保留地落在他的身上,融化了他周身的帝王气氛,使得他像一个同龄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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