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枝条水火不侵,不惧刀剑,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如何砍下。
她取了树枝,又飞快变回人形。
竺宴背对着她,看着天上一弯月牙,问:“疼吗?”
令黎正低头将扶桑木刻成印章,闻言手一抖,转头看向他,却见他分明一动不动,并未偷看。
“你后背长了眼睛吗?”她没好气问。
竺宴不答。
令黎想想也是,到底竺宴身上流的是创世血脉,就算是千里之外的事也瞒不过他的眼睛,何况就在他身后。
“有一点,不过还好,我枝条很多。”令黎老实道。
“疼不疼跟你枝条多不多,有什么关系?”
令黎一面刻印,一面随口答:“当然有关系。因为我有很多枝条,所以给你一点也没关系。但若是你想要我开出来的花,那就万万不行了。”
竺宴:“……”真的不该对她抱有期待。
沉默片刻,他轻飘飘道:“等你开得出花再说吧。”
令黎:“……”会心一击!
为了避免继续互相伤害,她不再说话,专注地以指为刃雕刻扶桑木。
很快,一枚婴儿掌心大小的图案印章便刻好了。她拿新做出的印章蘸取胭脂色的颜料,重重摁在宣纸之上,再拿开,纸上便多出了一幅月下对饮图。
线条入神,两人的容貌惟妙惟肖,胭脂的颜色又分外温柔。
她满意地笑了笑,这才喊竺宴回头。
竺宴的视线落在宣纸之上,目光凝了凝。令黎起身,双手捧起亲手雕刻的扶桑印章送到他面前:“送给你!”
竺宴抬眸,视线直直看进少女的眼中。
那双澄澈的杏眸之中,此刻清晰地映着自己。身后,柔和的灯笼、波光粼粼的湖面,远处,一弯浅浅的月牙,明亮地挂在漆黑的天幕之上。
他抬手接过。
*
令黎觉得今夜十分圆满。
很难得,她竟然想起了自己罕见的长处,作画、刻章、还有扶桑木,她想想都佩服自己,竟然将自己仅有的一点长处全给凑齐了。
魔君果然慷慨,收了她的烟花,就要将小青耕送给她;收了她的印章,又要将獾疏送给她。
但她怎么好意思收?
她心里再清楚不过,青耕和獾疏都是天酒的。她在燃犀镜内做一做天酒的替身也就罢了,出来了就不好再拿别人的东西。
她摆手拒绝:“不用不用,也不是什么贵重的礼物,不用给回礼。”
竺宴若有所思看着她,轻哂一声,也没坚持。
令黎起初还不明白他那个轻哂是什么意思,但没过多久,她就懂得了。
离开水榭,竺宴看向她:“你可以走了。”
令黎:“……!”
天都这么黑了,你让我怎么走!
竺宴:“不是说好的,吃了饭就走?”
令黎:“……”
我说真的,早知你如此无情,我必不会送你礼物!
再说真的,如果不是从极渊深三百仞,四面冰山魏然矗立,如今没有神力的她根本飞不出去,她现在、此刻、立刻转头就走!
然而她确实是没有神力。
她不得不气短地站在原地,支支吾吾问:“能送我出去吗?我飞不出去。”
“不能。”
“……”
竺宴一脸认真:“本君今夜饮酒了,魔域有法令,酒后不得飞行。否则君上犯法,与众生同罪。”
令黎:“……”神特么酒后不得飞行!
你猜我信不信?
“那你要我怎么走?”令黎恼怒问,“你总不能让我自己爬出去吧?这里这么深,我就是爬到明年我也爬不出去啊!”
声落,獾疏和青耕凭空出现在她面前。
竺宴不轻不重看向她。
令黎:“……”
有的时候,她真的分不清眼前这个人到底是好心还是歹意。
明明送了她贵重的回礼,却偏要连夜将她赶走。
大晚上的,她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他真的就这么放心?
还是说,他对她的容貌就是十分放心?
后面这个想法让令黎瞬间怒从中来,一刻都不想再见到他了,头也不回爬上獾疏的背,连夜离开从极渊。
竺宴久久站在原地。
一人一兽一鸟很快就消失在了漆黑的夜幕之中,他却是对着她离开的方向,站了许久。
直到无漾出现在他身后,他哑声道:“你跟去看看。”
无漾叹了一声:“你今夜还要以元神血祭魂灯?”
竺宴:“今夜是三月初三。”
无漾心下不忍。那魂灯燃着他一半元神,平日里便够他受的了,每逢三月初三,他还要以元神为阵,以神血为祭,护养魂灯,方能支撑魂灯再燃一年。
但也只有一年。
年年如此。
无漾问:“她已经回来了,还需如此吗?有没有别的办法?”
竺宴转身从他身旁走过:“若不如此,怎叫天罚?”
第54章
无漾暗中护送了令黎一路, 原打算看着她平安回到交觞他就离开,然而事情的走向与他计划的有些出入。
平安倒是平安回了。
其实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小青耕虽然还未成年, 但从还是一颗蛋起就被竺宴喂血, 破壳不久就能化形, 神力可见一斑。要知道当年她的父母至死都未能化形。更何况还有獾疏在。所以虽然是夜半, 但一人一鸟一兽还是顺利回到了交觞。
回去的过程的确没什么可怕, 可怕的是回去以后。
堂堂三大仙境之一的交觞水漆黑一片, 一丝活气都没有。远远望去仿佛一座鬼山,空荡荡的。夜里风大, 从山上刮过, 发出一阵阵宛若哀鸣之声, 远远荡开。
令黎心头“咯噔”一跳。
完蛋, 还真的被就地解散了?
她既心慌,又很震惊,实在想不明白, 境尘到底是怎么做到这么快跑路的?
他们在这里住了几百年,积攒了多少家当?就算要马不停蹄搬家, 至少也得搬个十天半个月才能搬空吧?
然而她也就给竺宴做了一枚印章, 然后就马不停蹄地(被)赶回来,他们竟然已经全部跑路了。
是真当她死了, 生怕被她连累吗?!
活得这么现实……真不愧是他们啊!
这边令黎沉浸在震惊与不可思议之中, 另一边, 小青耕忽然“哇”的一声大哭出来。
令黎头皮一紧, 就见小青耕扇着翅膀在远处转圈圈, 边转边哭:“哇!这里好黑!我害怕!我不要来这里!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獾疏似乎想安慰她,但他一万年都在燃犀镜中修炼, 没见过世面,忽然间见到这么一座黑灯瞎火的鬼山,心里也害怕。于是一开口,安慰就无法控制地变成了“嗷呜”一声,给这原本就诡异的氛围更增添了几分阴森。
令黎:“……”
怎么说呢?一开始她只是不齿同门的贪生怕死,但现在她只觉得很害怕。
想想眼下是什么情况?深更半夜,夜深人静,黑影憧憧的山上一丝活气都没有,只余夜风吹过山洞,呜呜声无尽回荡。她的身边,青耕鸟扯着嗓子哇哇大哭,獾疏兽嗷呜嗷呜乱叫,边叫还边不停地发抖。
她坐在獾疏的背上,觉得后背有点凉,不由自主抱紧了獾疏的脖子。
感觉背后有人,又回头去看,结果正正见到一具黑影往她飘来——
“啊啊啊啊啊啊!”
令黎的叫声又惊到了本就害怕不已的青耕和獾疏——
“哇!”
“嗷呜!”
无漾:“……”
他现身本是好心,想送他们上山,结果好心没好报,他的耳朵险些当场被这一人一鸟一兽给叫聋。
他究竟做错了什么?
*
等他们回到交觞安顿下来,天已经亮了。除了青耕鸟哭得昏睡过去,剩下三个都睡不着了。
两人一兽并排坐在空明殿前的台阶上,远处,晨曦破开缥缈的云层。
因着燃犀镜中.共患难的交情,令黎简单和无漾说了说烟花的事,只是隐去了刺杀魔君这一段。
“我去年赴宴之际,境尘仙尊怕我闯祸连累师门,便给了我两枚烟花作为信号,言明若是我惹怒了魔君,便让我两枚烟花齐放。”
无漾:“他好赶来救你?”
令黎:“不,他好原地解散仙门,连夜逃命。”
无漾:“……”
令黎轻轻吐出一口气:“结果昨夜竺宴以为那两枚烟花是我送给他的贺礼,当场给放了。等我回到这里,就成这样了。”
人去楼空,不是灭门,胜似灭门。
无漾:“……”
很难想象,这里竟是一座仙山,境尘竟是一境之主。
“那你还能联系到他们吗?”无漾问。
“不能。当初我离开的时候,他们怕被我连累,便单方面和我断绝了联系,只给我留了两枚烟花做信号。”
无漾手中的折扇“啪”地拍自己脑门儿上了。
他原以为令黎已经够奇葩了,没想到她整个师门都如此奇葩。
令黎见他已经无语到自我伤害了,主动安慰他:“其实没有什么的,他们也是听说魔君喜爱杀红衣女子并对其灭门,我又刚好穿成这样,他们这才想着赶紧逃命,人之常情。”
“你等等……谁告诉你魔君喜欢杀红衣女子并对其灭门的?”
令黎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比翼鸟公主说的……不是吗?”
无漾一噎。
“也不是不是,但你这个顺序弄反了。”
令黎茫然:“弄反?”
无漾心中叹息,也不好多说,只道:“你知道天酒是一只红色的凤凰吧?”
令黎点点头。
那她真是知道得不能再知道了。
无漾道:“竺宴爱天酒,这在神族不是什么秘密。所以自他堕魔之后,神族每每派人来刺杀,无不挑选长得与天酒相似的女子,又费心调教,让她们无论是容貌喜好,还是神情仪态都极似天酒……你说的红衣自然就是一个不可或缺的特征。”
难怪小青耕一见到她就喊着,说她“又”来刺杀竺宴了。青耕面盲,他们分不清容貌,所以见着红衣便只当是同一个人。
令黎轻声问:“青耕说,红衣女子年年都来刺杀,是真的吗?”
“是真的。”无漾轻叹,“一开始,年年都有一个‘天酒’来杀他。”
令黎沉默。
她忽然无法想象竺宴一次次亲手杀掉“天酒”时的心情。
即使明知道那是假的,那并不是天酒,可是那些经过悉心调教出来的美人定然处处像天酒像到了极致。她们顶着天酒的脸、穿着天酒的衣裳来杀他,然后又被他所杀。
他会难过吗?
会不会一个恍惚,以为真的是天酒来杀他了?
又或者,每当他亲手斩杀一个与天酒相似的元神之时,他会有心痛的感觉吗?毕竟是他那样喜欢的一张脸。
很难想象。
“所以,”她轻声问,“他不仅杀了那些女子,还灭了他们的族?”
无漾:“虽然残忍,但很有用。”
这点令黎非常认同:“嗯,看看境尘都怕成什么样了。”
被两枚烟花吓得连夜逃命。
“那倒不是因为害怕。”无漾看向远处的旭日,淡道,“而是知道天酒的人几乎都被他杀光了。如今的仙神两界,你去问问,听过天酒、知道君上喜欢红衣女子的还剩几个?”
令黎心想,那的确没有几个了。
反正她现在听到的消息是,竺宴非常非常讨厌红衣女子,讨厌到见人穿了红衣就要赶尽杀绝斩草除根的程度。
不过殊途同归,也算是另一种方式的一劳永逸吧。
第55章
天光彻底透亮, 无漾起身,准备回去。
每年三月初三夜,竺宴都会经历一次九死一生。魔域也不是那么好管理的, 虽然有玄度在, 但他还是得赶回去看看。
他向令黎道别, 令黎跟着站起来:“等等, 你将獾疏和青耕一起带回去吧。”
令黎解释:“你别误会, 它们都是很珍贵的神兽, 能给我我自然受宠若惊。但它们都是天酒的灵兽,即使如今天酒不在了, 也不应该再送给旁人。”
无漾张了张嘴, 竟不知该说什么。
他无奈道:“你就不能将自己当做天酒吗?”
令黎无语:“……这还是我想当就能当的?”
“你试着努力一下?”
令黎奇道:“如果这种事情努力就有用的话, 那我干嘛要努力将自己当做天酒?天酒多可怜啊……父母为苍生而死, 她自己也为了平息战争、为了让爱人活下去而灰飞烟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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