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到了周三中午。
苏辞晚吃完饭,刚走出食堂,就碰到了曾晔。男生站在香樟树下,斯文高挑,笑容和煦。
“你的笔记本我帮你拿了,走吧,我们直接去科技馆。”
“谢谢。”
苏辞晚接过本子,有些受宠若惊。
两人一起进了科技馆的小礼堂。指导老师已经在台上等了,见到苏辞晚和曾晔进来,在点名表上勾了勾,“进去坐吧。”
除了每个重点班各有两位代表,每个普通班也选了一名代表。十来个人坐在小礼堂里,互相说着话,闹哄哄的。
指导老师清点了一下人数,又问:“一班的刘娜和卓亦,到了吗?”
“来了来了。”
门口传来一个甜美的嗓音,是扎着蝴蝶结头饰的刘娜走了进来。她身后还站着一个高挑俊美的男生,两人甫一出现,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苏辞晚看到卓亦和刘娜一起走进来,也怔住了。
“你们俩就坐那排吧。”
指导老师随手一指,正是苏辞晚和曾晔坐的位置。
苏辞晚眉心一跳,看着刘娜走了过来,在她左边坐下。而卓亦也在刘娜身旁落座。
右边的曾晔转过头,跟刘娜打了个招呼。苏辞晚这才知道两人高一同过班。
趁曾晔和刘娜叙旧的功夫,她悄悄偏过头,看了卓亦一眼,男生穿着黑色外套,表情寡淡,乌黑的长睫低垂着,正在看手里的稿子。她想到他跟刘娜一起走进来的场景,心脏隐隐发酸。
可她又有什么资格难受呢,她跟他只是普通朋友,也许关系还不如他跟刘娜亲近。
“好,大家先安静一下,我先说说我们要朗诵的主题……”
指导老师很快进入正题,她带读了一遍英语稿子后,便让礼堂里其他人一一尝试。
“卓亦,你先来吧。”
她目光赞许地看着第一排的男生。
卓亦拿着稿件,站起身。他长睫微动,视线落在飘逸的黑体英文字上。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Old age should burn and rave at close of a day,
Rage,rage against the dying of the light,
……”
这首诗歌的原作者是英国人,他用的也是英音,嗓音有种介于少年和成年男性之间的低沉醇厚,宛如大提琴的弓弦轻轻拨动。
苏辞晚屏住呼吸,听他读完了第一节 。
结束时,指导老师微笑着带头鼓掌。
“发音非常标准,就是情感再充沛一点会更好。”
“谢谢老师。”
卓亦不骄不躁地落座。
下一个是刘娜,大概是卓亦的表现太出色,她接在他后面,有些磕磕巴巴的,读完两句便红了脸,说自己没准备好。
指导老师表示理解,又点了曾晔读一段。他的口语不输卓亦,发音时情感充沛,指导老师一听便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轮到苏辞晚,她忐忑地读了一段。
“发音不错,就是声音太小了,再放开点,别紧张。”
指导老师微笑地鼓励她。
苏辞晚点点头,心底长出了一口气。
接下来是自由练习时间,指导老师让他们四人一组,配合朗诵。
刘娜自然地扭头过来,“曾晔,我们四个一组吧,怎么样?”
曾晔点点头,看向苏辞晚,目光柔和,“你觉得呢?”
“我都行。”
曾晔就坐在她旁边,转头时呼吸差点拂到她脸颊,这让苏辞晚颇有些不自在。
卓亦忽然拿起稿件站起身,“这儿太吵,换个地方。”
四人去了小礼堂外的长廊。
刘娜英语一般,有些单词不认识,她不好意思问卓亦,于是便缠着曾晔。曾晔虽然有些无奈,却也耐心地一一给她标注音标。
苏辞晚背着稿,小心地看了眼卓亦。男生站在木质栏杆后,身后的格窗洒下大片秋日的阳光,将他的黑发都染成了栗色。
察觉到苏辞晚的目光,卓亦垂下眼,跟她对上了视线。
苏辞晚偷看被抓包,忙不迭低头看手里的稿子,并没有留意到男生微微翘起的嘴角。
从那天开始,每周三成了苏辞晚最期待的日子。
虽然要牺牲午休时间,下午免不了犯困,可只要能见到卓亦,她一整天的心情都会明亮起来,甚至从周二早上开始心中就充满了喜悦的憧憬。
第二周她就将中英文稿都背熟了,指导老师也分好了每人的任务,包括单人朗诵和集体朗诵,几次练习下来,大家的配合也日渐默契。
第一次彩排结束,指导老师让每人报上尺码,她好订购统一的演出服。
苏辞晚刚报完自己的尺码,忽然看到门口有个身影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是三班的某个男同学。
“苏辞晚,周老师找你有急事,你赶紧回班!”
第30章
同一时间, 卓亦和曾晔都看了过来。
苏辞晚知道周波不会因为小事找她,她点点头,跟指导老师说了声,连忙跟着那个同学往外走。
回了教学楼, 刚踏上走廊, 她看到一个许久未见的身影。
“姑父?”
苏辞晚震惊地站在原地, 想不明白应该在乡下的姑父怎么会来学校找她。
姑父穿着破旧的黑色外套,风尘仆仆, 饱经风霜的眉眼带着一丝沉重。
“晚晚,你奶奶她……快不行了……”
砰的一声。
仿佛整个世界在她面前轰然倒塌。
苏辞晚怔怔地站着, 似乎并没有听懂他说的话。直到周波从一旁走来,怜惜地在她肩上轻拍了拍。
“收拾东西回家吧。”
苏辞晚失了魂一样, 麻木地走进教室,把几本练习册塞进书包。她的神情太过反常, 许多同学都不解地看了过来。
汪雨珊更是一脸担忧:“晚晚,你怎么了?”
苏辞晚似乎什么都没听到, 她拉上书包拉链,像个没有生气的木偶一样, 面色苍白地出了教室。
“你奶奶她今天早上去上香,结果下山的时候没注意,摔了一跤, 磕在树干上, 造成了急性脑溢血……”
去医院的路上,姑父跟她解释前因后果。苏辞晚不知道脑溢血是什么病,但奶奶这么大年纪了, 又有基础病,别说磕到头, 就是轻微的扭伤都会有极大的风险。
“不能治好吗?”
苏辞晚坐在摩托车后座上,茫然地抓着姑父的衣服下摆。
姑父面露难色,“你奶奶年纪大了,做手术很危险,医生说只能保守治疗,如果挺不过今晚……”
北风刮过苏辞晚的脸颊,明明是艳阳高照的秋日,她却觉得骨子里一阵阵发冷。
“我爸妈呢?”
“他们正在回来的火车上,晚上应该能到。你奶奶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姑父再说不下去,轻叹了口气。
到了住院部,苏辞晚看到了一屋子的亲戚。他们都围在病床前,个个神色哀戚,看着床上的老人。
张秀兰头发早就白完了,她颧骨凹陷,面容枯槁,身上插满各种管子,奄奄一息地陷在被褥里。
苏辞晚最先感到的是全然的陌生,仿佛病床上躺着的并不是她熟悉的那个奶奶,那个笑着给她做芝麻饼,温柔地唱着摇篮曲哄她入睡的奶奶,并不是这个人。
明明上次见面,她还挽着她的手,中气十足地在菜场里跟人砍价,怎么几天不见,一切就变成这样了呢?
“晚晚,快跟你奶奶说几句话,她可能撑不了多久了……”
姑妈走过来,脸上带着深切的自责和哀痛。
苏辞晚呆呆地走到病床前,有人给她让出了位置,她没坐,只是弯下腰,看着奶奶的脸。
张秀兰似乎感受到她来了,双眸费力地睁开,有些浑浊的眼睛看着她。
“晚……”
她想喊孙女的名字,嘴巴徒劳地张着,除了气音发不出任何声音。苏辞晚便握住她枯瘦的手指,颤抖着在她耳边道:“奶奶,是我,我在的。”
张秀兰发不出声音,身体也动不了。血块压迫了她的脑部,导致她半边身体偏瘫,连扯动面部都格外艰难,可她还是努力转着脑袋,想离自己的孙女更近一点。
主治医生走进来,看到这一幕,也有些不忍。然而他还是要公事公办。
“这是病危通知书,哪位家属来签一下?”
苏辞晚没有过去,她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紧紧握着奶奶的手。
姑妈签了病危通知书,收笔的刹那,她眼圈红了红,低下了头。
苏辞晚对时间的流逝并没什么感觉,她在病床前坐了很久,姑父劝她去吃饭她也没听,最后是姑妈拿了一份盒饭过来,重重搁在她面前。
“你奶奶最疼的就是你,你饿坏了身体,她明天要是醒了,我们怎么跟她交代?”
苏辞晚眼睫颤动,终是有了些反应,拿起盒饭上的筷子。
吃完饭,过了不知多久,她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即病房门被推开,她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
“妈!”
苏父脸色憔悴,一个趔趄跪在了病床前。苏母牵着苏航,也红了眼眶。只有苏航不太懂发生了什么,他看着病床上干瘦枯槁的老太太,哇地嚎哭起来。
苏辞晚面无表情,只觉得聒噪。
那是个漫长而冰冷的夜晚。
张秀兰没能撑过去,凌晨两点多,监护仪忽然滴滴作响,医护人员手忙脚乱地冲进来,将她推进抢救室,十分钟后,红灯熄灭,手术医生满脸沉重地走出来,宣布抢救失败,病人已经死亡。
苏辞晚趴在窗台旁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她梦到奶奶出了院,牵着她的手带她回家,然而等她睁开眼,看到的却是冰冷的裹着白布的瘦弱身躯。
之后发生的一切苏辞晚都记不清了,她仿佛失去了对外界的感知,父母和亲戚们的哭声传进耳朵也不真切,她似乎是回家睡了一觉,等她再次醒来时,她已经跪在了灵堂的黑白遗像前。
铁盆里烟雾弥漫,燃烧着一大沓黄纸,不停地有人来吊唁。唢呐声震耳欲聋,敲在鼓膜上隐隐作疼。
她看到对面穿着粗布孝衣,一脸委屈地跪在蒲团上的苏航。他贪玩,根本跪不住,隔一会儿就要扭动身子,四处摸索。
身后传来亲戚们的说话声。
“你看晚晚,养她这么久的奶奶过了,她连滴眼泪都没掉。”
“是啊,这孩子天生就这样,心硬。有什么办法呢……”
苏辞晚默默地听着,从进医院到现在,她的确没流过一滴眼泪,甚至对痛的感知都很迟钝,烧纸时,火苗燃到了她的手指,好半晌,她才把自己灼伤的手抽出来。
也许她们说得对,她的确心硬。
守灵结束,便要抬棺下葬。奶奶的墓地是早就选好的,就在老家的后山上,跟爷爷合葬在一起。
葬礼结束,苏父憔悴了一大圈。他看着正在老家堂屋的木桌上写试卷的苏辞晚,试探着走过去。
“晚晚,你以后……就住你姨妈那边吧,她家在桐城,你上学也方便。”
对女儿,苏父心底是有亏欠的。尤其是老母亲去世前,最后一次见到他还指着他的鼻子骂他重男轻女,他当时没来得及弥补,现在回忆起来更是愧疚。
“以后生活费我就寄到你姨妈家,你跟小米正好做个伴。”
苏辞晚握笔的手没动,她盯着试卷上的题目,轻声道:“我不去,我继续住原来的地方。”
苏父有些着急,“你奶奶都过了,又没人照顾你,你一个女孩怎么住?要不还是住你姨妈家吧,这样你姨妈姨夫都能照顾到你。”
苏辞晚放下笔,转过头,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
“我说过了,我不去。我都高二了,能自己照顾自己。”
她语气固执,眼神也很执拗。寄人篱下是什么滋味,苏父年轻时也经历过,他握了握手掌,竟再说不出劝诫的话。
最终,他只是叹了口气,步伐沉重地离开了。
家里的亲戚轮番上阵,依然没人劝得动苏辞晚,她态度坚决,非要继续住在郊区租的房子里,苏父只得答应了她。
两天后,苏父苏母带着苏航回了广城,苏辞晚回到了桐城郊区的老房子。
奶奶的遗物昨天已经被清理一空,房子里除了房东留下的旧家具还在,许多东西都少了。
苏辞晚走到主卧,看着空荡荡的床铺和衣柜,又走到厨房、阳台,看每一处奶奶生活过的痕迹。
看了许久,她好像终于受不了这个房子的冷清似的,拿起钥匙出了门。她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要去哪里,也不知要去见谁。
最后,她在一个卖芝麻饼的小摊前停了下来。
“小姑娘,要甜口还是咸口?”摊主热心地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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