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乔闻到他身上浅浅淡淡的龙涎香,夹杂着突兀的蔷薇香。
沈知薇素爱熏香,尤爱蔷薇。
膝盖处传来一阵刺痛。
陆酩没有注意到她跪得红肿的膝盖,已然抬起她的双腿。
牧乔忍下疼,出声问他:“你怎么不去找沈知薇?”在逐渐升温的环境里,显得不合时宜。
陆酩的动作一顿。
牧乔仰着头,脖颈纤细修长,雪白细腻,美人骨下起伏有致,眼尾微微上挑,带着动人的妩媚,只是眼底透着的淡漠,冰冷得透彻。
陆酩的眸子此时沉得更深,睥睨着她,半晌,手掌盖住了她的眼睛。
他的声音低哑沉沉,释放出上位者的威压,“收起你不该有的心思。”
牧乔的眼前一片黑暗,男人掌心的温度传了过来,热气氤氲,她却觉得浸满寒意。
她讥嘲地扯了扯嘴角,她不该有的心思可太多了。
陆酩凝着牧乔露出的半张脸,鼻尖挺翘,下巴瘦削精致,如一块精雕细琢的无暇美玉,只是唇角勾起的嘲弄刺眼。
牧乔被他蛮横地翻过身,背对他。
她的后背纤瘦雪白,肌肤如象牙般光滑,
唯独蝴蝶骨上狰狞可怖的瘢痕,仿佛白瓷上醒目的裂纹瑕疵,破坏了其中美感。
两年前,陆酩在家宴上遭秦王的人刺杀。
他不会武功,刺客手执短刃刺向他时,毫无招架之力。
牧乔扑到他身上,替他挡下了刀,匕首刺穿琵琶骨。
牧乔浑身是血倒在陆酩怀里时。
耳畔只传来他凉薄的一声轻叹:“你这又是何必。”
牧乔猜得果然不错,陆酩不躲不闪,就是故意的。
故意不躲不避,等着刺客伤他,好逼承帝废黜秦王。
而她破坏了他的计划,保住了秦王,让秦王继续和他分庭抗礼,削弱他手里的势力。
牧乔依靠这一次救他,得到了陆酩吝啬的一分信任,可以在东宫里畅通无阻,所有的宫殿都对她开放。
但陆酩这个人,实在深不可测,即使她为陆酩做到这般,监视她的影卫依然如影随行。
后背传来刺痛,像是在惩罚她的走神,陆酩轻咬住她肩胛骨上的瘢痕,齿间厮磨。
陆酩对每一处可以让她愉悦的地方都了如指掌。
牧乔觉得这一件事,大概算是她所需的其中之一。
意外的收获。
浪潮铺天盖地,将她裹挟卷入,让她不能再走神。
牧乔转身勾上陆酩的脖颈,任由自己最后一次沉溺。
-
斜阳从雕花檀木窗倾泄而入,帷幔在光影下翩跹旋舞。
牧乔醒来时,浑身酸痛。
身边的人已经不在,被衾冰凉,一如往常。
太子监国,政务繁忙。
绿萝听见殿内的动静,领着两名宫女进入。
床榻里的女人玉体横陈,薄衾遮不住雪白的手臂和大腿上的斑斑红痕。
帐内一夜风雨飘摇后的景象令绿萝脸红心跳,慌忙垂下眼,不敢去看。
牧乔撑起身,长眸微挑,嗓音沙哑携着残留的欲色,“几时了?”
绿萝抬起头,看向主子,忽然有一瞬的出神。
薄衾从牧乔肩上滑落,困在她的细腰间,勾勒出纤秾有度的曲线。
牧乔脸上携着倦意,眼尾还泛着红,五官精致深邃,将妩媚与英气融为一体。
只是这样的姿容,并不符合奉镛人的审美。
江南水榭环绕的都城奉镛,偏爱娇俏柔美,温雅内敛的长相。
太子妃则美的过于张扬,美的过于放肆,美得不知收敛,让旁人都失色。
绿萝想的出神,以至于忘了回话。
见她愣着发呆,牧乔不耐烦,指节轻敲床榻边缘,“想什么呢?”
绿萝一惊,忙道:“回娘娘,巳时了。”
牧乔睡过了给皇后请安的时间。
昨晚的陆酩失了分寸,她也没好到哪里去。
绿萝转身从一位端着红木托盘的宫女处接过药碗,小心翼翼地呈上。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苦涩的药草味。
牧乔扫过冒着热气的黑色药汁,面无表情地一饮而尽,眉心不曾皱一下。
陆酩每次行完事,都会送上避子汤。
牧乔并不在意,她的身体在当年蓟州山谷时受过极寒,喝与不喝没什么两样。
牧乔更衣后,走到长桌案前,慵懒地坐在太师椅上,她冲绿萝命令道:“过来,我说你写。”
绿萝一怔,忽然觉得主子好像哪里不一样了,言行举止并不端庄自重,也不再自称本宫,好像这三年的宫中规矩被她忘了,和她刚入宫时那般不知规矩,而那轻慢的语气,甚至比那时还要有过之无不及。
绿萝她不敢揣度主子的意图,将心中所想抛之脑后,听话地拿起毛笔,铺开宣纸。
牧乔的手指微蜷,撑着下巴,漫不经心地一字一顿道:“太子妃牧乔,无子,善妒懒理,故与其和离——”
绿萝越写越心惊,手里的毛笔“啪嗒”掉在桌上,墨迹染脏了雪白的宣纸。
她扑通跪在地上:“娘娘,您就是给奴婢一万个胆子,奴婢也不敢写啊!”
牧乔斜斜睨着跪在她脚边的人,轻啧一声,“让开,我自己来。”
她练了三年的字,虽说不好看,但也能认出写的是什么。
绿萝后背全是汗,余光瞥见主子明媚的笑颜,觉得眼前的女人,是真疯了。
和离书写完,牧乔拿起来,轻佻地对着墨迹未干的纸吹了口气,然后又靠回太师椅上,两条腿抬起,放肆地搭在桌案上,翡翠色细折裙落下来,好像杨柳垂條,雅致全无,却透出一股别致的风情。
牧乔的余光瞥见绿萝悄然从房内出去,知道她是去找她真正的主子了,费不着牧乔命人去请,这东宫里遍布陆酩的耳目眼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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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酩下朝去未央宫请安,皇后一如既往,向他数落了牧乔许久,尤其今日不满更甚。
“你这位太子妃,长在乡野,以往不懂礼数规矩便罢了,她进宫已经三年,反倒越活越回去,请安不来也不知道遣人来告假。”
皇后想起早晨那帮后宫妃嫔假意替牧乔说情,实则看她笑话的嘴脸就来气。
陆酩微垂眸,看上去认真地在听,实际上却游离在外,指腹在白玉茶盏边缘来回摩挲,不知在想些什么。
好不容易挨到皇后说累了,陆酩离开未央宫,看见绿萝派来的内官正扬着脑袋等他,支支吾吾请他回宫,问什么事,也说不清楚,只道:“绿萝姑姑说是太子妃的事,让奴才来请殿下快回去。”
陆酩不是没有察觉出牧乔昨日的异常,带着一股执拗,无声地和他在抗拒。
他没有主动提起,不想牧乔影响到他的行事和决断。
在未央宫请完安,陆酩还要去内阁处理政务,行至半路,他望着阴沉的天气,忽然难得想要休息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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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乔缩在太师椅里,等得困倦,恹恹地打了一个哈欠。
忽然,身后伸出一双手臂,将她拢进怀里,耳畔传来男人低凉的嗓音:“在写什么?”
耳朵眼里激起一阵酥麻,牧乔浑身一哆嗦,想躲开,却抬不起头,男人的下巴抵在她的发梢。
陆酩的长眸眯了眯,待看清宣纸上的字后,眉心渐渐蹙起。
牧乔感受着陆酩身上的体温,还有那一股淡淡的檀香,将她包裹。
她屏住呼吸,趁着陆酩凝神看着和离书的功夫,解开了他的禁锢,从他的怀中逃出。
牧乔仰起头,和陆酩的目光对上。
桌上的绿釉莲花香炉生出袅袅细烟,升腾,萦绕,消散。
房间内忽而陷入长久的静默。
牧乔静静地等待他的反应,结果却令她很失望。
陆酩的表情平淡,像是没有看懂她写的字,修长的手指夹起那张轻飘飘的纸,不甚在意道:“你写的什么玩意儿,林师傅教你书法,你有好好在学吗?”
牧乔扯过他手里的纸,“那你写。”
她一字一顿:“和离书。”
陆酩给了牧乔机会,不想她不识趣,非要说出口来,他的脸色冷了三分,居高临下睨着她。
“理由呢?”
“妇有七去,无子去,善妒去。我既没给殿下生孩子,也见不得殿下把沈知薇娶进门,索性我们和离了,也不委屈她等你三年。”
陆酩漆黑一团的眸子凝着她,仿佛极为浓稠的陈墨,将她一寸一寸地研读。
许久。
他呵笑一声,被牧乔给气笑了,字认不得几个,七去她倒是背的熟。
“你想要孩子,孤可以给你,但不是现在。”他的语气缓缓,难得耐着性子,“至于沈知薇,你该学着习惯,而不是以这样的方式和孤闹。”
牧乔轻扯唇角:“你以为我在和你闹?”
“殿下若是不想和离,也可以写封休书。”她的语气淡淡道。
陆酩的眸色沉得不能再沉,凛冽的目光如炬,好像要将她烧灭。
他倾身朝牧乔压了下去,阴影将她整个笼罩住。
牧乔的腰抵住桌案,向后倒去。
陆酩抬起手,指尖掐住她的下巴,用了狠力,仿佛要将她的骨头掐碎。
他一字一顿缓缓道:“你以为孤不敢?”
第3章
牧乔被他掐得说不出话来,细腻白皙的脸颊上,很快掐出了红印。
若非是被他掐着,她可能会笑出声,在东宫三年,她终于看见了一次陆酩发怒的样子。
原来他也不是万年不化的寒冰,也有情绪变化的时候。
陆酩看见了她脸上的红印,迟疑一瞬,松开手,声音依然冰冷:“这件事到此为止。”
说罢,他拂袖而去。
牧乔静静凝视陆酩的背影,消失在了院里。
牧乔没想到陆酩会不同意,当年赐婚时,他大概也不情愿,如今一拍两散,他当乐得顺水推舟才是。
真是麻烦啊。
好在她并非一定要陆酩的同意。
牧乔从妆奁的暗盒里取出一枚玉坠,两条雕刻精致的锦鲤首尾相连。
玉坠如凝脂冰凉细腻,被握在她的掌心,捂出细汗。
这块玉是承帝赏赐给牧野的,以玉为凭,可应许一个愿望。
牧乔从太极殿出来时,手里的鱼玉没了,多了卷明黄的圣旨。
虽然是受了承帝不少的冷言冷语,说她僭越皇权,但总归是得到她想要的结果。
没了让承帝忌惮的牧野,牧乔留在宫中,对他来说也没什么用处了,牧乔要走,便放了。
牧野归隐的这些年,兵权陆续被承帝给卸了,就算牧乔没有进宫,她也留不住。
这天下到底是姓陆,承帝也未做出如纣王那般荒唐事,她想要靠手里的兵权谋事,非仁义之师,难成。
牧乔虽然位处深宫,但行事确实比牧野容易。
毕竟牧野若是留在奉镛,盯着的人太多。
而牧乔在旁人眼里,不过是深宫里不知前朝事的宫妃,宫宴上太子殿下身边的美丽附庸。
就连陆酩,也对她掉以轻心了。
让她拿到了足以使他从云端跌进泥里的证据。
上月,牧乔终于在未央宫找到了那一封密令,若非要从皇后入手,她哪里会忍下皇后的百般刁难。
可牧乔拿到想要的东西以后,却没有立刻走。
幸好沈知薇的出现提醒了她。
牧乔想,一定是床上的事情影响了她。
这怎么能当真。
牧乔站在汉白玉砌成的台阶上,眼前是熟悉又陌生的殿宇,轩昂的宫殿高低错落,金色的琉璃瓦和红门萧墙,壮阔浩荡,重重叠叠,好像一道道牢门。
就连外头吹来的风,进了这宫墙,便被困在了其中,东奔西撞,也逃不出去。
牧乔想起燕北的寒风,燕北的大雪,还有万里无云的艳阳高照。
回去要和先生喝一壶酒。
她在朝中布的棋局,每一子都已经落下,就等先生亲自来下了。
-
燕北牧府。
大门紧闭,左边的石狮子缺了一颗牙,右边的石狮子头顶长满绿色的青苔。
台阶上满是枯黄的落叶,门可罗雀,无人问津。
一袭玄色锦衣的少年踏马而来,墨发高高束起,晃得自由洒脱,少年利落地翻身下马,三步并两步跳至门前,抬手捶门。
“阿翁——开门呐——”少年的嗓音干净清冽,尾音拖得很长。
知道老人家年纪大了,耳朵不好,少年不停地敲,敲得越来越大声,但不急促,一下一下,节奏缓而松弛。
过了许久,沉重的大门才缓缓开出一条缝,缝隙间露出一张苍老的脸。
老人浑浊的眼睛在看到少年的一瞬,从迷茫变成不可置信,眼睛也清明了,他惊喜道:“小野?!”
听见阿翁唤她的小名,又见他佝偻的身子,满头的白发,牧乔没忍住鼻头一酸。
“嗯,阿翁,我回来了。”她说的轻松,笑的开怀。
可牧乔却觉得她好像有一分是装出来的轻松。
牧青山见她的装束打扮,心中明了三分,什么也没有多说,只敞开门,重复道:“回来好啊,回来好。”
牧府里没有下人,牧乔的秘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但院子和回廊被牧青山打扫得干干净净。
牧青山负手,慢悠悠地走在前面,牧乔跟在他身后。
此时已经入秋,院里的树木染上金灿灿的黄色,偶尔有三两声的清脆鸟鸣。
牧乔已经许久没见过这样满目的秋色了,在奉镛,树木永远是常青的,没有凋零的时候。
牧青山道:“你那些旧部下,三天两头来烦我,要问你的消息。如今你回来了,我可算是清净了。”
两人走至花园,面朝平静无澜的池水。
牧青山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张青面獠牙的面具,递给她,“原以为你再也用不上了,没想到还有物归原主的一天。”
牧乔接过面具,金属的质感沉重冰凉。
牧乔是牧家唯一剩下的孩子。
牧青山有五个儿子,五个死在战场,包括牧乔的父亲。
牧家的女人进门前,牧家的男人就已经写好了放妻书。
若有一天他们回不来,便不再耽误她们。
牧乔的娘在生下她和哥哥牧野不久,拿着放妻书,投池寻她爹去了,投的就是他们现在正对的池子。
牧野体弱,牧青山并不让幼时的牧野习武,只教最基本的防身之术,他学的是周公之礼,孔孟之道,良善温顺。
而牧乔却会偷偷捡起哥哥的匕首,躲在树后,偷看牧青山练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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