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野换上太监的服饰,虽然她的身形不算娇小,但这墨蓝色的衣服背后代表的含义,仿佛天然就比正常人要矮了半截。
她努力地直起背,挺起胸,将袖摆理了理。
牧野打开门,迈出去时,陆酩正背对她,负手立于回廊,夜里下起了雪,宫灯长明,风将他的锦衣下摆扬起,浑身散发出一股凛然威压。
听见身后的动静,陆酩回过身,目光落在牧野的身上,上下打量。
没有了青面獠牙的面具遮挡,牧野的长相本来就显得清秀,而平时她只穿玄衣,如今换了亮些的颜色,将肤色衬得更加白净。
陆酩眉心微蹙,对她这身打扮似乎还不满意。
牧野咬着后槽牙,眼睛里透着森森的恨意,毫不遮掩,若非她身上中了女儿酥,如何能这般受陆酩的钳制。
陆酩眯了眯眸子,被她的眼神刺到,大步往前,走到她的面前,修长的阴影将她整个罩住。
他伸手捏住牧野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
“劝你老实点,别再动其他的心思,不要考验孤的耐心。”一次两次的想逃,既然她进了皇家的门,就别想着能在这重重宫闱之中全身而退。
他走不了,她也要留在这个见不得人的地方,陪他到死。
牧野被他捏的下巴一阵刺痛,她想要挣脱,却被他捏得更紧,一股比她穿上太监服还要强烈的屈辱感升起。
“殿下到底想做什么?”
“若是殿下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如今殿下是刀俎,我为鱼肉,直接杀了我便是,何必大费周章将我带进皇宫。”
陆酩轻呵一声: “牧将军放宽心,孤不会杀你,不过是找一个更安全的地方,让牧将军好生休养。”
“……”牧野一点不相信陆酩的话。
但她也不明白陆酩如此困住她,到底是为了什么。
陆酩俯身下来,鼻尖靠得她极近,温热呼吸喷洒在她的侧脸上,牧野却只觉出了阵阵寒意。
陆酩眯了眯眸子,开口问:“那一块木牌,是你那一位先生的?为何背面会有牧乔的刻字?”
牧野只知道那一块刻了“慎”字的木牌是先生一直随身带着的,却不知道背面牧乔还刻了字,她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陆酩掐住她下巴的手指加重了力度,几乎把她的下颌骨掐碎,他的嗓音被寒夜里的雾气包裹着,缓缓道: “牧乔与他是什么关系?”
牧野忽然明白了。
陆酩困住她是为了什么,他不是不肯放过她,是不肯放过牧乔,因而将她囚禁,想要以此来胁迫牧乔。
牧野不会让他如愿。
“殿下觉得他们会是什么关系?”牧野和他对视,反问道。
陆酩的声音阴沉瑟瑟: “依孤看,牧乔和他,倒是比和孤还要亲近。”
牧野面色从容:“我与牧乔一同受先生教导,先生对她来说,如父如兄,自然比殿下要亲近。”
什么父兄,陆酩听着觉得分外刺耳,“女子出嫁随夫,牧乔既已嫁给孤,父兄也该居于后。”
牧野的语气不轻不重,提醒道:“殿下忘了?你与牧乔已经和离。”
陆酩漆黑瞳仁将她攫住,深深地望着她。
许久。
他扯起唇角:“是啊,若既已和离,牧乔参与行刺案,孤也不会受到牵连。”
闻言,牧野锁紧眉头:“牧乔跟这件事毫无关系,殿下何必牵连她!”
陆酩的脸色如常,并不接她的话,转而慢悠悠地说:“以后进宫了,就叫你小野子。”
“……”牧野知道,陆酩现在是以牧乔相威胁了,用她钳制牧乔,又用牧乔来钳制她。
半晌。
为了牧乔,她缓缓垂下眼,不再挣扎,只是讽刺道:“我还能有什么选择吗?”
陆酩凝着她,牧野的眼睫密如鸦羽,藏住了她瞳孔里的情绪,只有微微抿着的薄唇最后倔强。
终于,他松开了掐住牧野脸的手。
-
离开别院时,陆酩解开紫貂裘衣,搭在了牧野身上,还扯起兜帽,罩住她的脑袋。
牧野浑身僵硬,裘衣里还携着陆酩的体温,温暖厚实,在冬夜里的确御寒,就连隐隐的头疼也缓解了。
她扭头问:“宫里有主子给太监披裘衣的规矩吗?”
陆酩斜斜睨她一眼,今夜第一次勾了勾唇,轻嗤道:“宫里的规矩都是孤定的,孤想如何便如何。”
牧野的脚步微顿,这宫里真正定规矩的人还活着,陆酩却敢这样说,当真是胜券在握了?
若等他日陆酩坐上那个位置,她和牧乔可还有安生日子过?
夜深人静。
别院外停了一辆马车,车顶累积了厚厚积雪。沈仃坐在驾车的位置,晃着腿,看见陆酩和牧野出来,跳下马车,搬来杌凳。
陆酩站在杌凳旁,侧身让牧野先上。
牧野从院里走出来这一路,已经有些累了,女儿酥的解药她每天喝,见效却缓慢,换作平时,牧野是不会用杌凳的,如今却只能踩着杌凳上马车。
沈仃做事毛手毛脚,杌凳没有放稳,其中一个凳脚压了一块圆润的石头。
牧野一踩上去,杌凳晃动,她的身形不稳,往前栽去。
陆酩眼疾手快,握住她的胳膊,将她往回拉,牧野原本已经想好了怎么稳住重心,却不想后面被陆酩那么一扯,反而害她又向后倒。
杌凳翻倒在地,她的后背撞进一处结实胸膛,腰上随之一紧,陆酩的手臂将她紧紧箍住。
下一瞬,眼前掠过不知是她还是陆酩的黑发,擦过她的侧脸,冰凉轻盈,她的双脚腾空,被陆酩直接抱上了马车。
沈仃看得目瞪口呆,直到车帘掀起又落下,半晌,才回过神来,赶紧捡起倒掉的杌凳,驾起车来。
他紧锁眉头,脑子里刚才一幕始终挥之不去,觉得哪里感觉怪怪的,却又说不上来。
沈仃想不明白,摇摇头,索性不去想了。
马车里,牧野和沈仃一样想不明白。
她脸上的表情复杂,腰间被陆酩箍住的触感仿佛依然清晰,令她浑身到现在还是僵硬的。
陆酩却好像无事发生,修长手指撑着额角,阖上了目。
马车碾过雪地,在宵禁的夜里,一路畅通无阻,从无人的城中进了宫门。
牧野坐在马车里,听见隔着马车,从外面传来宫门落锁的声音,锁了一道一道。
她掀起车帘。
朱墙琉璃瓦,在长明的宫灯照映下,金碧辉煌,好一座世间最为华丽的囚笼。
牧野站在东宫前,宫殿巍峨,森然肃穆,殿内垂首站立的太监低眉顺眼,朝陆酩行跪礼时,头也不曾抬一下,绝没有半点僭越。
牧野庆幸他们没有抬头,不然她大剌剌跟在陆酩身后,还披着他的裘衣,怎么看怎么不像样。
她把脸往兜帽里藏得更深。
牧野跟着陆酩在东宫里转了几转,终于在东处的一间房前停下,她发现绿箩竟然早在殿外等候。
绿箩换回了一身宫装,牧野认得她宫装上的纹样,在宫女里的品级很高,大概是陆酩的贴身宫女才能到的品级。
牧野惊讶地看着她,没有想到这段时间,陆酩竟然派了他的贴身宫女来监视她。
绿箩站在屋檐下,望着他们踏雪而来,陆酩的衣摆和牧野的衣摆被风吹得重叠在一起。
她有一瞬的恍惚,仿佛这段时日什么也没有发生,她依然伺候的是东宫里这一对主子。
很快绿箩回过神,撑开手里的伞,踩着白玉石阶,走到院中,对陆酩微微拂身行礼,随后走到牧野身旁,替她打伞。
牧野更加吃惊了,暗道绿萝这姑娘是不是脑子不好使,怎么那么没有眼力见,陆酩在前头,怎么给她撑伞。
她往侧边多走了一步,离开伞下,绿萝却跟了上来,还帮她拍起了身上的积雪。
牧野拒绝道: “我不打伞,你去给你的主子打撑伞吧。”
陆酩走在前面,听见了她的话,微微蹙眉,停下脚步,转头看着牧野,开口道:“你过来给孤打伞。”
绿箩一怔,手中的伞忽然变得烫手,却只能按照太子殿下的吩咐,交到牧野的手里。
牧野握着伞柄,让她给陆酩打伞?他也配!
她板着脸,手一弯,伞歪落到地上。
牧野还不解气,两只脚在伞面上踩了踩,将伞踩烂了,也不给他打。
陆酩瞧着她跳脚的样子,倒像是一只生气的野猫,轻嗤一声。
牧野听到他的笑声,却更恼了,正要再多踩两下伞时,陆酩的大掌忽然覆盖在她的兜帽后面,推着她往台阶上走,进到屋檐下避雪。
绿萝上前帮牧野解开裘衣,退到一边,抖掉紫貂毛里的积雪。
殿前立侍的太监将殿门打开,里头一股热气散了出来。
陆酩迈进殿,牧野站在门外,问:“晚上我睡哪儿?”
陆酩回头看她,命令道:“跟孤睡一间。”
第27章
牧野皱眉问:“为什么?”
陆酩看着她, 不咸不淡道:“省得你夜里不老实。”
“……”牧野别过眼,小声嘟囔,“跟你睡我才会不老实。”
跟陆酩在一起待半刻钟都让她受不了, 更别提晚上跟他睡一间寝殿,牧野很怕她夜里忍不住, 趁他睡着, 对他做些什么。
陆酩听见了她的嘟囔,唇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孤不介意。”
牧野:“……”
陆酩的寝殿分了里间和外间, 外间摆着一张小榻, 是平时太监值夜时小憩用的。
牧野自觉走到榻边,拿起榻上的软枕,拍了拍上头的灰尘。
陆酩眉心微蹙,“你要睡那?”
“不然呢?”牧野奇怪看他, “难道跟殿下您睡一张床上去?若是殿下愿意把床让给我, 自己睡这小榻, 我也不介意。”
陆酩盯着她,半晌, 收回视线, 轻哼:“你想得倒美, 孤本意是想让你睡地上。”
牧野攥住软枕的手紧了紧, 她忍。
陆酩嫌她睡太监睡过的枕头被子不干净, 把绿萝叫进来, 让绿萝换了干净的枕褥, 被衾的质地比旧的要好出几乘。
不过牧野是个习惯了在军营里摸爬滚打的糙人, 分不出好坏,睡草席和睡丝绸, 都一样。
绿萝在外间也放了一盆炭后,退至殿外,寝殿内又只剩下她和陆酩。
牧野不想对着他大眼瞪小眼,正要脱下身上那件晦气的太监服,上榻歇息。
陆酩瞥她一眼,出声道:“过来为孤宽衣。”
牧野当作没听见,脱了外衣,钻进被子里,把自己从头到脚裹住了,眼睛一闭,不卑不亢道:“殿下自己有手,还是自己宽吧。”
陆酩望着外间小榻上鼓起的一个小山包,微微摇了摇头。
以前牧乔可比现在听话多了。
虽然笨手笨脚,不管是宽衣还是穿衣,最后都要他重新理一遍,但也不曾这样大胆地呛他。
陆酩的眸色深沉下来,他不知道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她,是牧乔还是牧野……
牧野不肯来帮他,陆酩也不愿叫宫人进来打扰,只能自己宽衣。
他的左肩和心口处还有伤,左边胳膊不便抬起行动,只用一只手脱衣,动作迟缓。
牧野闭着眼,听见里间的动静持续了许久,她睁开眼,隔着一层珠帘,看向里间。
陆酩背对着她,刚把上衣脱去,露出宽阔的肩膀,瘦薄的脊背,一截若隐若现的小腹,肌肉线条紧致结实。
只是在这近乎完美的身体上,在肩膀和胸前缠绕着两条纱布,肩膀后侧和心脏处有两处出血点,随着陆酩换衣的行动间,复出了血,血色向外蔓延。心口处的位置出血量明显更多,染红了半条纱布。
牧野记得陆酩肩膀后侧那一处伤是她用玻璃扎出的。
她因着一瞬间的犹豫,没有往陆酩的颈动脉扎,手下留了情。
但陆酩心口处的新伤,比她下手要重的多了,看起来像是奔着要陆酩的命去的。
牧野在心里默默说了一句:活该!
仿佛察觉到了身后的视线,陆酩换上素白寝衣,回眸睨了她一眼。
“看什么。”
牧野出声讽刺道: “殿下的影卫那么有本事,怎么还会遭人行刺。”
陆酩沉默无言,并未接她的话,只深深地凝望她,漆黑的瞳眸里含着的意味令牧野看不明白。
牧野见陆酩不怒也不恼,觉得没甚意思,扯起被子,蒙头睡觉。
-
牧野躺在外间的榻上,睡得正香,听见珠帘轻碰的微弱声响,惹得她皱了皱眉,拿起枕头底下的十字镖就朝发出声音的位置扔去。
十字镖的镖头锋利,掠过空气,将陆酩的朝服下摆划出一条显眼的口子。
“……”
陆酩从里间缓步迈出,抬起眼,朝始作俑者看去。
牧野闭着眼睛,浑然不觉,酣然入梦,她睡觉的姿势蜷成了一团,侧脸被压得变形,白里透出淡淡绯色,比起醒着的时候,整个人更加温和柔软。
只是手依然搭在枕下,摸着暗器,刻在骨子里的防备,不管身处何地,没有人能让她放松下来。
陆酩盯着她看了许久,而后垂下眼帘,静静离开,由她继续去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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