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今年冬天太冷了,妈和妹妹都没能扛过去。”
牧野抿唇,问:“洇城里头现在是什么情况?”
林越的眼泪唰一下流了出来。
“都死啦!”
倭寇占领洇城后,将城内的百姓屠杀殆尽,不论男女老幼。
“……”
牧野不太会安慰人,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些她在燕北见过太多,殷奴人的手段,一点不比倭寇的仁慈。
她拍了拍林越的背,就当做是安慰了。
“接下来你打算去哪儿,还有没有什么亲戚可投奔?”
林越抬起袖子,想要擦眼泪,想起衣裳是牧野新买的,把衣袖掀起来,用里面的旧衣服擦干了眼泪鼻涕。
他一字一顿地说:“我要去从军!”
牧野一巴掌拍在了他的脑门上,“你才多大,剑都提不起来,从什么军。”
林越双手捂住脑袋,不服气道:“为什么我不行?牧将军也是十四岁就上了战场的!”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牧野望着林越那一张青涩稚嫩的脸。
她上战场,是因为不想再有和她一样年纪的孩子,失去父母,无家可归。
“既然有牧将军在,就不需要你们。”
林越闷闷地说:“可他不在。”
牧野:“……”
林越继续说:“要是他在就好了,我爹我娘还有妹妹,就不会死了,死的该是那些倭寇!”
若不是遇到林越,牧野也不会想到,南方的战事原来那么严重,区区倭寇竟然敢屠城。
而传到朝廷的战报,却只字未提。
牧野紧拧眉,用枯枝在地上拨弄了两下,拨出一片干净的土地,凭借记忆,画出了倭寇在洇城的布防图,洇城是南方的军事要塞,易守难攻。
倭寇占领洇城,属实没有道理,他们在海上生存,后方没有足够的补给支持,过去主要以抢夺物资为主,而不会去占据对他们来说没有用处的城池。
牧野沉思许久,除非,是有别国在背后做推手……
她攥紧了手里的枯枝,啪得一声,枯枝截断。
牧野涂掉了地上画出来的布防图,然后拿出自己的鬼面具,递给林越,“你带着这个面具,去奉镛城找郑国公,他会好好安置你的。”
林越接过鬼面具,沉重的质感和他的完全不一样,他翻过面具背面,看见了背面印着的一个“牧”字
他瞪大了眼睛,望着牧野,惊讶地合不拢嘴。
牧野站起身,走出破庙,夜晚的寒风凛冽,吹起她玄衣的下摆。
林越捧着鬼面具,盯住她的背影,耳畔随风传来牧野的一句话——
“他在。”
-
牧野从客栈牵了马,拿上行李,连夜出发,赶去泯城。
泯城是距离洇城最近的一座城,泯城太守和牧野的父亲是旧交。
虽然牧野手里现在没有一兵一卒可以供她调遣,没有兵的将帅,什么也不是,但她还是想要去一趟泯城,不然始终觉得内心有些惶惶不安。
牧野夜以继日,军情变幻莫测,她一刻也不敢耽误,马一天换了一匹,这时候牧野才想起疾风的好处,虽然脾气大,但是耐跑。
牧野换了三匹马,三日加起来,阖眼的时间不超过两个时辰,终于在第三日的傍晚,赶到了泯城。
她站在城门脚下,望着城门口有序进出的百姓,不知道为何,莫名松了一口气。
牧野进了城,直接去了太守府找柳渊,柳叔伯。
因为这会儿正赶上了用晚饭的时间,太守府的门倌不愿意进去通报,让牧野明日赶早再来。
牧野有急事,哪里还等得到明日,自报姓名道:“劳烦你就通报一声,就说是牧野来拜见。”
门倌瞧一眼牧野,表情平淡,轻哼道:“这一年到头,不知道多少个戴鬼面具的假冒是牧野将军,你连面具都不戴,装也装得不用心。”
门倌见她讲话客气,衣着也得体,只摆摆手:“快走吧,有什么冤情难处,明日再来,让我们老爷安生用个膳,休息休息。”
柳渊曾经在朝廷里身居要职,后来因为上谏,说了些承帝不爱听的话,加上本身太过于刚正不阿,在官场上无形里得罪了许多势力,最后被贬谪到了泯城。
他在泯城的声望很高,做了很多为民利民的政绩。
太守府外,还摆了一个鸣冤鼓,凡是有人击鼓的,柳渊都会亲自接见,听百姓诉苦鸣冤。
只不过后来柳夫人嫌柳渊被叫出去太多次,有时候光吃饭的功夫,就要停下来三四次,于是规定了时间,每过傍晚便撤走鸣冤鼓,第二日再搬出来。
尤其是近来因为洇城的事情,柳大人在苦想营救的法子,听里面伺候的人说,好几日没合眼了。
因为是拜访柳叔伯,牧野还是懂得一些规矩的,不然她哪里还找什么门倌通报,直接翻墙就进去了,谁还拦得住她。
“如何你才能相信我是牧野。”她无奈问门倌。
门倌上下打量她,“如何也不能,牧野将军百步穿杨,力能扛鼎,不是我小瞧公子,公子这样瘦削的身板儿,还不如东市卖肉的屠夫像呢。”
“……”牧野左右看了看,正在想要不要把太守府门前的石狮子扛起来给门倌看时,府里走出一人,双手负在后背,身型干瘪瘦高,皮肤黢黑,两鬓斑白,衣着朴素。
牧野挑挑眉,高声唤道:“柳叔伯!”
柳渊听见牧野的声音,一愣,朝她看去,盯着她的脸,打量了许久,然后面露惊喜之色,“小野?!”
牧野笑了笑,点点头。
柳渊张开双臂,抱住她,猛拍两下。
“你来可太好了,正解我的燃眉之急!”
他拉着牧野往府里走,又忽然想起什么,吩咐门倌道:“夫人想吃东市的枣糕,我去不了了,你替我买回来。”
门倌双手接过老爷递来的银子,眼睛还直愣愣地盯着牧野看。
他刚刚都说了什么来着,他竟然敢说大霁的战神身板瘦削,比不上东市的屠夫?
门倌咬了咬自己的舌头,不停呸呸呸,把他有眼不识泰山说的屁话呸了出去。
-
柳渊领牧野进了府,直接要往书房里去,被柳夫人看见了,掐了柳渊的胳膊一下,骂道:“你自己废寝忘食就罢了,牧将军千里迢迢到泯城,饭还没吃,你就知道拉着聊公务!”
柳渊轻叹道:“洇城的百姓如今忍饥挨饿,我又怎么吃得下去。”
柳夫人长久无言,不再坚持要他们用饭,“我让下人把饭送到书房。”
一进书房,关上门,柳渊开口便问:“可是朝廷派你来增援的?你带了多少兵?现在安置在何处?”
“……”牧野对上柳渊殷切的眼睛,抿了抿唇,缓缓摇了摇头,“柳叔伯,你知道的,朝廷现在不敢用我。”
经过围猎行刺案后,牧野看清楚了,承帝是当真不放心她,也不派她带兵,即使她从未想过要僭越皇权,取而代之。
更何况牧野一直觉得皇家对她的忌惮很没有道理,牧家血脉单薄,到她这一辈,就只剩下她一个人,能支撑起她什么野心。
一个人坐上那高高的位置,住在寂寥的宫里,该多冷啊。
听到牧野说她没有带兵,柳渊的眼里黯淡了一瞬,又很快恢复如常,他思索片刻,道:“没事,我现在手里守城的兵有五千,你带的话,能不能将洇城夺回来?”
牧野的表情严肃,望着他:“柳叔伯,如今的问题,不在于洇城,而是泯城。”
柳渊微愣,不明白她的意思。
牧野走到桌案边,铺开一张宣纸,拿起毛笔,画起了洇城倭寇的布防图。
柳渊站在她的对面,看她每画出一个关口,标出其中倭寇的兵力,脸色便沉一分。
洇城周围每一个关口驻扎的兵力,都不是区区五千守城兵能够应对的。
牧野的手指按在布防图之外的一个某个点上,看向柳渊。
柳渊盯着她的手指点在的位置,是倭寇所有兵力最终汇合的方向,正是泯城!
他的脸色瞬间大变。
倭寇的野心竟不止一个洇城。
牧野见他的脸色凝重,知道是明白过来了,问道:“目前可有其他援军的消息?”
柳渊微微摇头:“十日前我把洇城的情况上奏给朝廷,昨日刚收到朝廷的回复,说是会派兵来支援。”所以他在看到牧野之时,还以为是援军就到了。
他顿了顿,看着牧野,“五千守城兵,能守多久?”
牧野:“能守多久,取决于倭寇什么时候攻打泯城。”给他们多少准备的时间。
柳渊:“……”
从书房出来,柳渊直接去了府衙,连夜加强城内的布防。
牧野将消息传达到了,暂时无别的事情做,才觉得腹饥和疲惫,三下两下扒完了柳夫人准备的饭食,在柳夫人的安排下,在府内休息下来。
牧野睡到一半,忽然听见屋外嘈杂喧嚷的声音,伴随匆匆脚步声。
她立即翻身下榻,推开房门出去,伸手拦截住一个正在疾跑的下人,“出什么事了?”
下人的脸在火光里满是恐惧,“倭寇打来了!别拉着我,都快跑吧!”
他说着,挣脱开牧野,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牧野的眸色一泠,没想到倭寇来得那么快,让他们连准备的时间也没有,她从马厩骑上马,往城门的方向赶去。
城里的百姓不知该往哪里逃,像是没头苍蝇四处乱窜,一片混乱。
牧野骑着马,寸步难行,最后只能弃了马,用轻功在人群里穿梭。
百姓们都在朝远离城门的方向跑,牧野在人潮里,忽然看见了一抹瘦削身影,高高举着一根木棍,正往城门的方向去,她定睛一看,认出了是林越。
牧野皱起眉,跃至空中,抓住林越的细胳膊,将他拽出了人群。
“你怎么在这儿,不是让你去奉镛吗?”她提高声音,才能不被周围的慌乱叫声给淹没。
林越也喊道:“我一路跟来的!将军,我要跟你一起去杀敌!”
要不是牧野扯着他的衣领,这小子就要冲出去了。
“杀个屁敌!”牧野嫌他添乱,抢过他手里的木棍,手一拧,和林越小手臂一般粗的木棍折成了两截,“你这身板儿,上了战场,就是这个下场。”
她推了推林越的后背,没好气地说:“快滚去太守府。”
牧野从太守府离开时,柳夫人已经止住了府内的混乱,组织百姓们,以太守府为中心,带着女人孩子们躲藏,男人们找来锄头菜刀自卫。得了消息的百姓们,现在都在往太守府跑。
林越不肯动,眼睛里藏着执拗的恨意,想要手刃害他家破人亡的倭寇。
牧野没了耐心,一个手刀落在他的脖颈间,林越瞬间昏倒软下去,牧野扛着他,放到了马背上,拍了拍马屁股。
马也知道危险,长长的一声嘶鸣过后,往人群里扎了进去,逃离城门口。
牧野要走时,低头看见了从林越身上掉出来的鬼面具,她捡起面具,逆着人群,继续朝城门口去。
越靠近城门,天越亮,火光冲天如白日。
数不清的将士尸首挂在城墙上,胸膛插过羽箭,在夜色里红得发黑的血将箭头燃着的火浸湿。
茫茫夜色里,守城军找不到城外躲藏在黑暗处的敌军,只能看见一道道火箭射上城墙。
在箭阵压制下,敌军像是蛇一般步步逼近,不断有倭寇翻上城墙,手拿刺刀,将守城军开膛破肚。
城外,倭寇整齐划一地喊道:“降者不杀,降者不杀。”
柳渊站在城门之下,旁边是他的幕僚何连,一身青灰长衫,鹰钩鼻,蓄着两撇八字胡,干干瘦瘦,在柳渊耳边焦急劝道:“外面的人太多了,这要怎么守啊,要不打开城门投降,还能保全将士们的性命!”
柳渊仰头望着城墙上拼死守城的将士,握紧拳,犹豫不决。
“柳叔伯难道以为投降,就能活命吗?”牧野走近,沉声反问。
柳渊和何连转头看向她。
牧野:“城里的将士,城里的百姓,对于倭寇来说,活着就是在消耗粮食,只有死了才最省事。”
这时,守城军的尸体被倭寇扔下,重重得砸在他们脚边,脑袋摔成了肉泥。
何连离那具尸体只一步之遥,吓得双腿直哆嗦,急道:“不投降,那能怎么办?泯城不过五千将士,如何守?”
牧野闻到空气里飘散着浓重的血腥味,熟悉的死亡气息。
她蹲下身,凝着死去将士凸出冒血的眼睛,最后伸手阖上了他的眼皮。
牧野站起身,缓缓戴上了鬼面具,露出的一双眼睛冰冷肃杀,仿佛瞬间变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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