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音窝在他的腿上,乌黑明亮的眼睛里没有一点烦恼,比呼伦湖的水还要干净澄澈,即使她随莫日极一路过来,见到许多不该让她这个年纪的孩子看到的血腥场面。
莫日极低着头,就那么盯着阿音,看她抓着湖边的青草,自顾自地玩耍,偶尔抬起眼,对着他咯咯地笑。
眼里的湖水漾起波纹。
在一片安静祥和之中,莫日极听见阵阵马蹄声,他发出一声轻啧。
阿音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他。
莫日极的食指在阿音的下巴上蹭了蹭,漫不经心道:“讨厌的人来了。”
闻言,阿音的小手握住莫日极腰间的匕首柄,动作熟练地要拔出来,但她的力气不够,匕首拔到一半就卡住了。
莫日极伸手帮她抽出匕首。
阿音嘟起嘴,不高兴地说:“我要自己来!”
莫日极捏了捏她的脸,笑道:“脾气不小,帮你还帮错了。”
他们说话之间,陆酩已经骑马至他们的跟前。
阿音的注意力被马蹄声吸引,握住镶嵌着红宝石的匕首,侧过头朝声音的方向看去。
她仰起头,望着不远处的男人。
陆酩从翻身下马,朝他们一步一步地走来,草原上的风将他的玄色披风扬起。
阿音看呆了。
她歪着脑袋,表情疑惑,有点不敢相信,长得这样好看的男人会是父汗口里的坏人。
陆酩垂下眼,目光直直地凝在莫日极怀里的那小小一团。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清楚阿音的样貌。
眉眼像牧乔。
鼻子和嘴唇像他。
仿佛精雕细琢出来的,最完美的一件珍宝。
是他和牧乔共同创造的珍宝,将他们真正的骨血融合。
陆酩忍不住想,他怎么会那么蠢,竟然在莫日极第一次将阿音带到他面前的时候,他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不仅如此,甚至还拿出弓箭,想要杀死他自己的小女儿。
莫日极见阿音一直盯着陆酩,圆溜溜的眼珠子都要掉出去了。
他的大掌按在阿音的脑袋上,将她的脸掰回来。
莫日极将阿音从自己的腿上抱下去,拍了拍她的后背,问:“你的兔子呢?”
阿音左顾右盼,没有看见她的火兔。
“还不快去找,我看它往那边跑了。”莫日极提醒,朝他身后指了指。
莫日极的身后是一个草坡。
阿音抱着匕首往草坡跑,跑到一半,脚步顿了顿,回过头,朝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盯着她看的陆酩吐出舌头,做了一个鬼脸,然后才坐在草坡里,顺着草滑了下去,发出清脆笑声。
没有了阿音,呼伦湖畔瞬间变得死寂。
陆酩抽出他的剑,剑刃划过剑鞘发出清泠泠的声响。
莫日极望着他,扯起唇角笑起来,笑得阴恻恻。
“这么着急?不想和本王叙叙旧?”
“这一片呼伦湖,本王与将军曾经在里面一番纠缠。”
莫日极抬起他的右手,映着阳光,眯了眯眸子,“还是用这一只手,扯开了她的裹胸带。”
陆酩的眸色沉得不能再沉,他一剑刺向莫日极。
莫日极弹起身,向后闪开,从身侧拔出弯刀。
陆酩的第二剑砍下。
莫日极抬起弯刀,将将接住,手掌被震得发麻。
他笑得更厉害了,继续道:“她还答应了,要跟我再生一个。”
只是她说话不算话,骗了他,不仅骗了他,还将他的阿拓勒侵略。
如果再有重来的机会,莫日极心想,他应该早早就杀了牧乔。
可他又觉得自己还是会舍不得。
陆酩的眼底尽是血红,一句也听不下去,剑快得像是北风掠过。
莫日极还在想着其他的事情,嘴角的笑容滞住,瞳孔散开。
陆酩的剑贯穿了他的心脏。
……
“啊——”阿音不知何时跑了回来,看见了这一幕,发出尖叫。
莫日极的目光和她对上,唇角轻轻扯起,而后,他张开双臂,整个人向后仰去,倒进了一碧如洗的呼伦湖里。
莫日极缓缓地闭上眼,冰凉的湖水包裹住他,他仿佛闻到了牧乔身上的浅浅淡香,永远用她平静地目光将他包裹。
他死在了牧乔的眼睛里。
-
阿音边哭边朝莫日极奋力地跑去,小小的她四肢不协调,跑到一半,整个人摔进了草地里。
陆酩弯腰,将她捞起来,抱在怀中。
阿音的眼睛通红,好像一只愤怒的小狼,她对着陆酩的脖子张嘴咬了下去,死死不松口。
陆酩抱紧她。
这是他第一次抱住阿音。
是他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感觉,那么柔软,那么小,还携带着一股淡淡的奶香,柔软的头发蹭过他的下巴,好像羽毛般轻盈。
阿音咬下了陆酩的一块肉,又吐了出来,满脸是血,和眼泪混在一起。
她的小手一下一下打在陆酩的身上。
“坏人!坏人!”
阿音的身子扭动,转身看向倒在呼伦湖里的莫日极,哭得撕心裂肺:“父汗!父汗!”
阿音用的是殷奴语,陆酩虽然会一些殷奴语,也听懂了,但还是想要确认一遍,希望是他听错了。
陆酩拉过阿音,力道不自觉地放轻,连声音也变缓了。
“你叫他什么?”
“坏人!”阿音声嘶力竭,“杀你!杀!”
阿音高高举起匕首,刺进陆酩的肩膀。
她恶狠狠地瞪着陆酩,眼里的恨意竟然让他浑身寒得彻骨。
阿音的力气小,匕首只扎进了他皮肤浅浅的一层,但却像是戳穿了他的心脏,来回地捅。
陆酩将阿音带离了呼伦湖。
阿音一直努力回头,想要莫日极,却一眼也没有再看成。
很快,沈凌带着影卫来接应。
阿音只要是和陆酩在一起,就不停地哭,哭得差点断了呼吸。
陆酩只能将她交给其他人带,沈仃倒是会哄孩子,阿音跟他骑在一匹马上,没有那么抗拒,但还是呜呜地哭,嘴里不停念叨着“父汗”。
陆酩的脸色阴沉,一直未曾开口。
沈凌犹豫片刻,出声劝慰道:“小主子还小,不记事,过个一年半载就会忘记在殷奴的日子了。”
陆酩望着远处坐在沈仃怀里的阿音,看了许久,沉默不语。
他们在夜里回到了军中。
牧乔在看到阿音那一刻,终于松了一口气。
阿音的情绪也在看见牧乔的瞬间崩溃了,还在沈仃胳膊上,就已经大哭起来,探出身子,伸出两只小手,呜咽道:“娘亲!娘亲!”
牧乔连忙将阿音接过来,抱进自己怀中。
阿音躲在牧乔的怀里,不停地发抖,哭成了泪人。
“父汗,父汗没了。”
牧乔皱起眉,正要问。
阿音忽然看见朝她们走来的陆酩,瞪着眼睛:“他!坏人!杀了父汗!”
“走开!”她大喊,“离娘亲远点。”
“……”牧乔抱着阿音,回过头,与陆酩漆黑的眸子对上。
第101章
阿音在牧乔的怀里哭到累了, 眼角挂着泪痕,边哭边睡了过去,小手紧紧攥着牧乔的衣袖。
牧乔将她抱进军帐中, 放在她的榻上。
阿音的小手一直攥着胸口。
牧乔发现她的脖子上挂着莫日极的短笛,被她紧紧地握在手里, 一刻也不曾松开。
牧乔轻抿唇, 尝试从她手里拿出短笛,无果,只能由她这么攥着。
阿音即使睡着的时候, 只要陆酩一靠近, 她就睡不安稳,小小的眉头皱成一团。
陆酩只能站在军帐外。
牧乔安顿好阿音,走了出去。
陆酩背对着她。
牧乔觉得他比上一次见时,要清瘦许多。
听见身后帐帘掀开的声音, 陆酩转过身, 看向她。
牧乔朝他走去。
陆酩的目光锁在她的身上, 眉心蹙起:“腿怎么了?”
牧乔此时的腿上绑着兽骨,虽然走路的速度比过去要慢, 但与正常人无异, 看不出区别。
除了顾晚曾想办法替她治疗, 其他人还未曾有谁察觉出她的腿有什么异常。
陆酩却在看她的第一眼就发现了。
牧乔没打算遮掩, 也知道反正隐瞒不了陆酩。
牧乔扯起衣摆, 露出了绑在小腿处的一截森然兽骨。
“腿废了。”她尽量用轻松地语气说。
陆酩的眸色沉得不能再沉, 嗓音低沉:“谁做的?”
牧乔耸耸肩:“莫日极。”
陆酩蹲下来, 单膝跪在地上, 手掌拢上牧乔的小腿,冰冷的兽骨硌着他。
牧乔垂下眼, 看着陆酩跪在她的脚边,过去她从来没有见过他处于这样低于她的位置。
好像他永远高高在上,永远高傲,如今却轻易地蹲在她的脚下。
牧乔没来由地晃了神。
直到陆酩低哑的声音传来:“我后悔让莫日极死得那么轻易。”
牧乔望着他,清澈的眼睛平静极了,没有任何的愤怒与怨恨,甚至唇角带上了一抹讽刺笑意。
“难道你没有做过和他一样的事情吗?”
难道他不会再做了吗?
“……”陆酩沉默不言语。
牧乔瞪着他,想起了她刚才就想对陆酩说的话,她一字一顿地警告道:“不要想把阿音带进宫。”
陆酩垂下眸,和她对视。
今日让他极为疲惫,不想在和牧乔起争执和吵架。
陆酩的语气低缓:“但她是我的女儿。”
牧乔淡淡道:“现在不是了。”
陆酩想起阿音对他的憎恨,心中一阵刺痛,他看见阿音在向牧乔哭诉时,牧乔始终沉默。
陆酩脑中浮现出莫日极与牧乔在马上接吻的那一幕。
“因为我杀了莫日极,你对他有感情了?”
“我只是为了让你救她,所以骗你的,她就不是你的女儿。”
陆酩的眸色暗了下去,声线凉了三度:“你以为我会再信?”
他有眼睛,自己会看。
“如果不是因为这一次,你是不是打算永远不让我知道?”让他永远也不会知道阿音的存在。
陆酩漆黑一团的眸子将牧乔死死地攫住。
牧乔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冷冷地看着他:“所以你一定要把阿音带回宫里?”一定要从她身边把阿音抢走,或者将她一起关进宫里。
她如今废了腿,再没有过去那样的能力,可以从森严的皇宫里逃出了。
也许陆酩心底正是这样想的,她的腿废了,可以更好的囚困住她。
陆酩和她对视,几乎是不容质疑地“嗯”了一声。
牧乔气得抬起手,抓住他的衣襟,咬牙道:“你敢!她恨你!”
陆酩艰难地扯起唇角。
不需要牧乔来提醒,他当然知道阿音现在有多么恨他,恨他这个亲生父亲,杀死了她的假父汗。
陆酩敛下眸,目光极为认真,开口道:“如果我没有阿音,我就会彻底失去你了。”
他只剩下两年的时间,没有办法做到轻易地放手。
陆酩的声线在夜色里变得极为低缓,携着撩人的磁性。
牧乔轻抿唇,忽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但她清楚地知道,绝对不能受陆酩的言语所欺骗和迷惑。
她将永远不属于任何人。
当她属于谁的时候,她就永远不是她自己了。
-
莫日极死后,殷奴瞬间散成了一盘沙,在草原里东躲西藏。
北征大捷。
殷奴元气大伤,至少在十年之内都不会再有像莫日极在位时那样的实力和野心,能够和霁国抗衡。
牧乔是其中最大的头号功臣。
虽然牧乔对于部分算在她身上的功绩并不认可,但陆酩却只字不提他在其中的作用。
朝中都只知道牧乔在短短两年,南征北伐,以一己之力带兵将霁国转危为安,没有人知道她曾经在殷奴代替乐平,给莫日极当了两年的可敦。
莫日极身亡以后,陆酩以此名义,将乐平重新接回了宫中,继续当她的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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