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国公府倾颓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来过这儿了。
寺中一切如旧,清幽寂静,檀香袅袅。
院中名碑林立,大多出自名家之手,亦有不少寺观壁画。
后院的那一棵银杏树也依旧十分葱郁,挺立千年而不倒。
一切都与她上来来寺庙所见所闻一般无二,她却生出了物是人非之感。
究其原因,大概是她父亲已经不在了。
再没人领着她站在石碑壁画前与她细细说着典故,也再没人跪在佛像前一遍遍地为她祈求平安。
清风拂过,悄然带走了眼角的湿意。
赵嘉宁深吸一口气,她想她会好好活下去的,哪怕是为了已故的父亲,他在天之灵,也一定希望她好好活下去。
他生前一直不希望她跟薛钰有什么纠缠,可架不住她执迷不悟、执意招惹,如今她终于悔悟,决意逃离他身边,开始新的生活,相信她父亲在天之灵,也会感到宽慰。
而这一天,她相信很快就会到来。
——
赵嘉宁在大殿上拈香拜佛、为赵嘉学祈愿完毕后,又径自去了从前的那间禅房。
侯府的几名护卫眼见赵嘉宁就要关闭房门,一时面面相觑,领头的那位被底下众人推搡着过来问话:“夫人你这是?”
“既然祈愿完毕,不如早日随我们回府?”
赵嘉宁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神色自若地道:“祈愿虽已完毕,但我仍需焚香誊抄佛经,以示诚心,所以,便劳烦各位在门外侯上一个时辰了。”
护卫微微拧眉,显得有些为难:“这……”
“怎么?让你们等我一个时辰便不耐烦了?你们世子都等过我半日,如此说来,你们倒要比他还金贵。”
“夫人说这话真是折煞小的了,并非是我等不愿等候夫人,是世子临行前特意叮嘱‘早去早回’,您看……”
“又没旁的要紧事,何必非要早回呢?”赵嘉宁说着伸手松松扶了一下发髻,步摇轻晃,那点流碎金光映在她雪白纤细的脖颈上。
她说话间神态慵懒,眼皮轻撩,透露出一种似睨非睨的媚:“至于世子那边,我回头自然会去跟他说,他又有什么是不肯依我的呢?”
嗓音娇娇软软,更是说不出的妩媚逼人,教人半边骨头都酥了。
那护卫一时竟像是被勾了魂似得,等回过神后不禁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果真是狐狸精,也难怪世子向来不近女色,这回竟伏在她身上不肯起来了,一天中倒有大半的时间都与她狎弄。
自古红颜祸水,他对这位娇滴滴的夫人自然没什么好印象,奈何世子宠她如命,她既这么说了,他也没法不应允,否则惹恼了她,回去吹上几句枕边风,可有的他好受的:“那我等就侯在外面,一个时辰后再来请夫人回府。”
赵嘉宁淡淡“嗯”了一声,伸手关闭了房门。
屋内点着檀香,案桌上摆放着一卷摊开的佛经,赵嘉宁却并未过去誊写,反而转身走到了床边,俯身探向床底,待摸索到一个圆形玉石机关后,略使了点力,缓缓转动,一旁的地砖便随之被推开,竟显现出一条秘密甬道。
——这还是她之前无意间发现的,后来请教了主持,才知道这座寺庙的旧址原是前朝的一名官员的府邸,他在府中修建了这个机关,甬道直通府外,大约是为了日后遇到祸事做逃生之用,她之前也不过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如今却派上了用场。
她深吸一口气,提着裙边探身,小心翼翼地入了甬道。
——
侯府的护卫在门口百无聊赖地等了一个时辰,约莫时间已经到了,可房里却仍无半点动静,赵嘉宁也不像是要出来的样子,终于忍耐不住,上前轻扣了房门:“夫人?夫人,时间到了……夫人?”却迟迟未有回应。
他慢慢察觉出不对,此时也顾不上那么多,直接推门而入,可扫视房内一圈,哪里还见赵嘉宁的身影?
他登时瘫软在地,脸色都白了:“完了,夫人不见了!”
第46章
房里的动静引来了其他侯在门外的护卫, 他们一股脑地进来察看,但见房内除了面色煞白、瘫软在地的那名护卫外,再没有第二人。
见到这个情形, 他们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
众人纷纷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世子性情乖张狠戾,对赵嘉宁更是看得如眼珠子一般, 如今他们办事不力, 将人弄丢了, 难道还能有活命的机会?
一时众人都冷汗连连, 更有甚者,要扶着墙柱才能勉强站稳。
也有人怂恿说,不如趁世子还未曾发觉,早些逃命算了,但很快便被驳斥道:“你当你真能逃得掉么,世子的手段你我都清楚,若是畏罪潜逃, 只怕下场会更惨上千百倍。”
为今之计, 只能趁早向世子禀报, 说不定能将人找回来,他们也能免于一死。
既打定了主意,便分成两路, 一路立刻赶回侯府向薛钰禀明此事,另一路留在寺中继续搜寻赵嘉宁的下落。
——
而此时赵嘉宁早已逃出寺庙, 去了临近的火神庙街,早些年她经常女扮男装随赵嘉学四处乱逛, 知道这一带有个鬼市,传说太祖微服出巡经过这里, 遇到一所道观,进去吃了一碗汤面,回去后念念不忘,命御膳房照做,却怎么也不得其味,后命人前去查探,才知那汤面的汤底是由人肉熬制,所以奇鲜无比。
如今的鬼市倒不做这种贩卖人肉的勾当了,但也是潜在暗夜底下见不得光的,你只要有足够的银钱,能够在这里买到任何文书、路引,甚至是各种样貌的少男少女、
赵嘉宁此行就是为了这两桩事而来,
她要逃出京城势必需要一份路引,再者,她还需要一个长相与她极为肖似的女子。
进入鬼市前,她特意买了一顶帷帽戴上,几番打听后找到了那家制作路引的铺子,大魏路引制度森严,若出百里无路引者,百姓以偷渡论,杖打八十,凡进出城门皆需要路引。
而申请路引极为麻烦,需先向乡里递请,再交由州府审核,先不说申请下来得花费不少时日,届时若是惊动了薛钰,她更是功亏一篑,所以为今之计,只有来这鬼市买一张假路引。
铺主是一个精瘦的男子,目光锐利,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倒是不多话,没多久就将制作好的路引递给她,言语间十分自信:“拿着这个,保管你进出无阻。”
赵嘉宁接过一看,但见一张黄表纸上,周边饰以云纹,引文为墨色拓印,上书她的籍贯、姓名、出生年月等,制作极其考究,倒的确可以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
赵嘉宁小心地收好文书,递给他一锭金子,转身去了另一家买卖人口的铺子,等到了那里,她才摘下帷帽,对着铺主道:“这里有没有长得酷似我的姑娘,越像越好。”
那铺主是个略微发福的中年男子,戴着一顶瓜皮帽,留了一对八字胡,见赵嘉宁摘下了帷帽,看清她的面容后眼睛登时直了,一撇八字胡也被那一声惊呼给吹了开去:“长相酷似姑娘的,这世间倒的确是少有。”
赵嘉宁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拿出一锭金子搁在桌上:“那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呢。”
男子顿时两眼放光,连忙伸手拿起那锭金子,放在嘴角用力一咬,差点没把牙给崩坏:金子,实打实的金子。
他脸上立刻堆了笑,将那锭金子收入怀里,抬头看向赵嘉宁道:“好说好说,少有又不是没有,似姑娘这般大方,就是没有我也非得硬给你找出来一个!”
不多时果然带出来一个姑娘,一双眼眸秋水盈盈,肤白胜雪,柔媚非常,乍一看的确与她有几分相似,尤其是侧脸,更是极其得像,若光从侧面看去,不仔细根本分辨不出来。
赵嘉宁十分满意,点了点头道:“就她了。”又问道:“她有什么名字没有?”
男子笑道:“既是出售的物品,便不能以人看待,既不是人,哪有什么正经名字呢,姑娘若是喜欢,便赏她一个吧。”
赵嘉宁略挑了一下眉,沉吟片刻道:“那便叫宁宁吧。你可还喜欢?你既长得像我,那索性也跟我叫一样的名字好了。”
那女子怯怯地念了一遍:“宁宁……”随即唇畔小心翼翼地晕开一点笑意:“喜欢。”
赵嘉宁带着宁宁走出鬼市,才刚踏入主街,耳边却忽然响起一阵移动,似乎是虫蚁苏醒后的躁动。
她知道这是薛钰在催动蛊虫,探寻她的下落,一个时辰已过,看来是护卫发现她不见立刻回去禀告薛钰了。
这些都在她的意料之内,因此她并不显得惊慌,将事先在隔壁妙法寺求的一个姻缘符从袖口中拿出,她索性和宁宁待在原地等薛钰过来。
——她是筹谋逃跑,但不是这次,时机还未完全成熟,她既然要走,那就一定要成功,要选在最稳妥的时候。
而且薛钰答应过她,要风风光光地将她娶进侯府,罪臣之女,要想明媒正娶,自然要摆脱原来的身份,届时他会安排勋贵认她做义女,让她进族谱,给她一个全新的身份,那样一来,从前的赵嘉宁就彻彻底底死了。她也可以用新的身份开始新的生活。
他娶她那日,便是侯府最热闹的时候,也是最忙的时候,忙则容易生乱,也就给了她逃跑的机会,届时她自然有办法让薛钰一时半会发现不了她逃跑,这就给了她充足的时间,等他反应过来,她早就出了各大关卡了。
她站在原地,宁宁也就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赵嘉宁说什么,她都照做,听话得不得了,赵嘉宁褪下手上的一只鎏金镯子,微笑着递给她:“初次见面,就当是送你的见面礼了。”
宁宁显得有些受宠若惊:“我……”
“拿着吧,”赵嘉宁又叮嘱了她一遍:“只是别忘了先前我对你说的,你是我集市上买来的丫鬟,可别说漏了嘴。”
宁宁接过镯子,忙不迭地点头:“我知道的。”
赵嘉宁这才收回目光,继续望向借口。
——
薛钰赶来的速度比她预想得快,一身白衣,腰间系了玉带,一路的风尘仆仆,连外衣都未曾披,皂靴上的银线在阳光下闪着熠熠的光,他的脸色是极冷的,薄唇紧抿,透着一种风雨欲来的压迫与乖戾。
赵嘉宁却只是微笑着看着他,似乎并不惧怕,及至人走近了,一头撞进他的怀里,糯糯地道:“夫君,你来啦?”
薛钰愣了一下。
身子也变得僵硬绷直。
到了嘴边的质问这时忽然开不了口,他抿了抿唇,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环上了她的腰,轻轻抚摸她单薄的脊背:“宁宁,”他微蹙了眉,尽量克制道:“你去哪儿了?”
这时站在一旁的宁宁怔了下,她还以为他是在叫她……
她怔怔地看着薛钰,阳光下薛钰的一张脸如玉淬般,俊美到了极点,真好看啊,她想,她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第47章
赵嘉宁环上薛钰的腰身, 薛钰身量长,她不过刚刚到他的下颌,轻易就能小鸟依人地依偎在他怀里。
她的脸颊贴着薛钰的胸膛, 感受着他强而有力的心跳,少年人的身体,总是蓬勃强劲而富有朝气, 这一点, 她在床上就领教过了。
他问她去哪里了?她却将脸深深地埋进他的怀里, 只是不说话。
薛钰微蹙了眉, 又略沉了声,追问道:“宁宁?”
他扶在她腰间的手略加重了力道,轻掐了一把她的腰上的软肉,眼中闪过一丝暗色:”为什么要偷偷溜出去,你去做什么了,嗯?”
赵嘉宁没忍住呻口令了一声,在他怀里轻轻蹭了蹭, 软声软气地撒娇道:“人家不想说……”
薛钰喉结滚动, 按住她的肩头, 将人稍稍推开了些许,一张脸略板着:“这回撒娇没用,说, 到底去哪儿了?你知不知道……”
他说到此处,停顿了一瞬, 深吸一口气,待要发作, 但对上小姑娘一双乌黑莹润的眼眸,蒙了一层水汽, 讨好中又带点怯意,忐忑地看着他,到底还是放缓了语气:“好了,宁宁,不可以有下次,知道么?”
赵嘉宁点了点头,不太情愿似得,微微撅起了嘴,低头绞弄着手指。
薛钰眉尾一扬,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尖,好笑道:“怎么,你倒还委屈上了,我还没审你,你甩了我的人,偷偷溜出去到底做了什么?居然能在那么多双眼睛下溜出去……我的好宁宁,看来我从前还真是小瞧了你。”
说到后半句,语气已经流露出几分深意。
薛钰刚想再说什么,忽然有什么东西从赵嘉宁手中掉落。
赵嘉宁神色紧张,正要弯腰去捡,薛钰见状神色一凛,先她一步,俯身从地上拾捡起那样物件。
一张明黄的帛纸上,用朱砂勾勒出了一串符,似字非字,似画非画——是一道符咒。
只不过赵嘉宁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又不是道士,身上这么还带着一张符呢?
薛钰两根修长白皙的手指,指尖捏着那道符,往赵嘉宁眼前轻轻掠过,只一挑眉:“这是什么?”
“宁宁,”他慢慢地勾了点笑意:“给你男人下符呢?”
小姑娘脸色涨得通红,掌心向上,向他伸手要回道:“还给我……”
薛钰只掀了一下眼皮:“你先告诉我这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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