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钰终于恸哭出声,眼泪淌落在薛昶脸上,竟像是他哭了:“父亲,我还有很多想对你说的话没有说,很多想为你做的事没有做……您对我的恩情,我也再没机会报答了……老天为什么对我这么残忍……”
一声闷雷过后,雨终于越下越大,那一声声绝望凄厉的恸哭,也终于淹没在雨声中。
——
祸不单行,老夫人在痛失爱子后,精神恍惚,在一次摔倒之后再也没能起来。
短短时日内,侯府连办两场丧礼,薛钰痛失两位至亲。
他自此大病。
这一病就是大半个月。
这日慕容景下朝后过来看他,他正倚靠在床上,手上拿了卷《兵法》,雨后初晴,阳光淡淡地落在他身上,他的皮肤苍白到几乎透明,握拳抵唇咳嗽了几声,整个人看上去十分虚弱。
见到他来了,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叫了声:“陛下。”
慕容景皱眉走到床边坐下,喉结上下滚动:“怎么病成这个样子?朕回头让太医过来给你瞧瞧。”
“不必了,臣已经找人看过了,只不过是忧思过度,没什么大碍。”
慕容景“嗯”了一声,又斟酌着开口道:“你祖母的事,朕也听说了……世事无常,朕已经下旨追封她为一品诰命夫人,你也……节哀。”
“那臣就替祖母谢过陛下。”
“客气什么,此事原也由朕而起……仕钰,其实朕也并未冷血无情之人,老师待朕有恩,这几日朕也多有悔意……”
“只是现在说什么也晚了,但朕也想弥补一二,只希望你能不再怨恨朕,毕竟你是老师唯一的子嗣,老师已经不在,朕不想再和你闹僵,也唯有将对老师的亏欠弥补到你的身上。”
薛钰淡道:“陛下若真想弥补,不妨答应臣一件事。”
“何事?”
“父亲在世时,曾念叨道:‘兴平靠山,常有山匪滋事作乱,需派兵镇压,以保地方安宁,如今父亲已逝,我身为人子,理应帮父亲完成遗愿。我也不用陛下拨派兵马给我,父亲走后,他的兵权也已交还陛下,这也是理所应当。”
“只不过还留下八千府兵,这都是家养,陛下若要收归入营,也不好安排,且按照旧例,这些府兵是要留给我的……”他说着停顿了一下,抬眼看向慕容景:“除非,陛下不信我……”
慕容景自然道:“朕怎么会不信你,只是觉得,杀鸡焉用牛刀,若派你去,岂非大材小用。”
薛钰便顺着他的话道:“既然陛下信我,那事情就好办了。不过区区八千府兵,既然陛下信我,何不给我?这八千兵,也算是父亲留给我的一个念想,我也正好用这八千府兵前去兴平剿匪平乱。”
见慕容景多有迟疑,略一抬眉,又道:“臣上次骤然听闻噩耗,一时冲动,险些铸成大错,辛得陛下体恤,不予追究。”
“我回去后想了很多,陛下身居高位,自然有你不得已的苦衷,何况先帝遗旨,你也不得不遵从,而我父亲,也的确行为有所出格,怪我没有多加规劝,若将父亲的死,全都归咎到陛下身上,未免太过武断。”
“仕钰,你……你真这么想?”
薛钰便笑了:“陛下说笑了,臣骗你做什么。”
他的瞳色极浅,日光落在他的瞳孔中,愈发显得澄静剔透,仿佛不含一丝沉暗:“倒是陛下,你说对你对我父亲有愧,既然如此,不是更应该遂了他的愿么,我想他在九泉之下,知道你为他如此,也应当感到慰藉了。”
“而我,如果说我之前对陛下还心存怨怼,那么此事过后,自当与陛下冰释前嫌,重修旧好。”
自慕容景进来后,薛钰便放下书卷,此时有风自窗外吹进,书页窸窣翻动,愈发衬得一室寂静。
慕容景久久地注视着他,他背光而坐,脸上神色晦暗不清,目光在薛钰的脸上来回睃巡,像是要剖开他这张毫无破绽、极具欺骗性的脸,来窥探到他的内里。
眼神几翻明灭,他最终缓缓点了点头:“好,朕答应你。”
—— “可是仕钰,你可千万不要辜负朕对你的信任啊,不然朕会对你很失望的。”
薛钰最后亲自送他出门,就像从前一样,两人之间似乎什么都没有变。可慕容景出门之后,薛钰回头的那一刻,唇角骤然下沉,脸上的笑意顿时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眸底疯狂滋长的狠戾与疯魔。
——
回到宫里,慕容景将今日之事告诉了张英。
张英是原来的东宫旧臣,从前是太子赞善兼翰林院检讨。
其善于审时度势,有帷幄之谋。尤擅察人观色,分析人事,往往直击要害、一针见血。
慕容景素来倚重他,他也是他最信赖的亲信之一。
随着他的登基,张英也升迁至礼部侍郎,兼华盖殿大学士,入内阁议政。
慕容景原也是将这件事随口说与张英,并不如何放在心上,岂料喝了半盏茶,搁置杯盏之际,一抬眼,却见张英双眉紧锁,不由问道:“怎么了?这事有什么不妥吗?”
张英沉吟道:“请恕臣直言,陛下真的相信世子请旨去兴平,单是为了剿匪?”
其实薛昶死后,薛钰承袭爵,照理不该再称呼其为世子,但一来薛钰还在为父守丧,尚不肯接受册封,也就未正式袭爵,二来从前众人多称呼其为世子,一时也难以改口。
慕容景闻言轻嗤:“你觉得,朕看上去很蠢吗?”
张英不免有些讪讪:“那陛下为何……”
慕容景摇头叹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仕钰的脾性,当时的情形,朕若直说不信,那还有的聊吗?再说了,他难得给我点好颜色……”
“何况老师那件事,朕心中也有愧,不若就遂了他的意,又能如何呢,不过八千府兵,能掀起什么风浪?难道还能造反不成?”
“便是他想小打小闹一番,也随他去了,他若不折腾,怎能消气。”
“京中有数十万驻京兵力,宫中还有朕的禁卫军,区区八千府兵,还能翻出花来?就由得他去吧,朕杀了他的父亲,总得让他出出气。”
张英却皱眉道:“话虽如此,可臣心中始终隐隐不安,世子其人,胆识谋略绝非常人能比,且心性诡谲难辨,晋阳城一战,手段之刁钻,用计之毒辣,更是前所未闻。哪怕他只有八千府兵,也实难让人心安呐。”
“何况陛下难道忘了,兴平靠山,可靠的是玄武山,而只要翻过玄武山,那就是赵王的封地,如此,陛下也不担心吗?”
慕容景眯起眼眸:“你是说他会联合赵王……”随即却又摇头笑道:“我说爱卿,你莫不是糊涂了?是,寻常藩王有三个护卫营,加起来也有几万人吧,赵王的兵马似乎更多些,可跟驻京的兵力一比,根本不值一提。”
“何况先皇在世时,赵王虽恃宠而骄,也根本不把我这个兄长放在眼里,但若要说他有多对这个皇位有多大兴趣,却也未必,依朕看,反倒是他生母郑贵妃比他更上心一些。”
“这个皇位,从前朕还未登基时,他倒还可以争上一争,他那时都未拼尽全力,如今大局已定,还折腾什么?总不至于薛钰过去一开口,他就为了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了吧?是,薛钰是救过他的命,但他还不至于为他昏了头。”
张英皱眉道:“可是陛下……”
“好了,卿不必多言……我看你是更担心赵王吧,这好办,虽然谅他也不敢有不轨之心,可那几万兵马在他手上,也始终是朕心中的一根刺,他有所依仗,愈发地对朕不恭敬了。”
”另外朕的几个好叔叔,先皇在时,还多有忌惮,如今朕即位,他们之前又多属意赵王,仗着是朕的叔叔,愈发不把朕放在眼里了,之前奉旨进京朝贺,竟还有抱病不来的!是笃定朕还像之前一样好拿捏,不敢拿他们怎么样吗!”
“那朕就先拿他们开刀,树立朕的威信,好让他们知道,这大魏究竟是谁的天下!”
“削藩之举势在必行,朕也早有此意。就从朕的小叔叔福王开始吧,一来,福王强娶民女,大肆侵占民田,朝中已有人弹劾,朕正好顺势为之。”
“二来福王和赵王关系最为密切,朕先削福王,便是断了他的臂膀,更重要的,是能让他自危,疑心下一个会不会就是自己,削藩就像悬在他头顶上的一把刀,却不知什么时候落下,让他整日提心吊胆,岂不快哉?”
慕容景缓缓眯起眼眸,冷哼道:“他是天之骄子,从小便顺风顺水,也该让他尝尝朕这些年来如履薄冰,究竟是何等难捱的滋味了。”
“顺便敲打敲打薛钰,赵王自身都难保了,他又何必过去自讨没趣。”
张英一时竟没反应过来,怎么明明劝的是不要太过纵着薛钰,如今反倒说起削藩来了?
他于是也将心思转到这处,略一思忖,皱眉道:“陛下,依臣之见,削藩势在必行,只是需要缜密筹划,而不可贸然行事。若是强行削藩,一则恐诸藩王抵触严重,不利政令推行,二来,诸位藩王说到底,都是陛下的宗亲,若是手段过于强硬,恐落入口舌。”
“不若便效仿汉武帝推恩削藩,手段温和,明面上是有恩于诸位藩王,但却能逐步削弱藩王势力。”
这其实是最稳妥的方法,慕容景却不耐挥袖道:“藩王子孙后代多次分封,推恩才能发挥效用,朕要等到何年何月?朕可没那样好的耐心,朕忍耐得已经够久了,难道要朕憋屈一辈子吗!何况朕削藩,便是为了立威!迂回推恩,倒像是朕怕了他们似得!”
张英还要再劝,慕容景却抬手阻了,只道:“不必再议,”便负手走了出去。
张英看着这位年轻帝王远去的背影,到底还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
侯府别院内,薛钰倚坐在凉亭围坐上,仰头喝着酒,喉结随着动作上下耸动。
天边挂着一轮明月,清辉流连在他身上,更显清冷寂寥。
有脚步声渐近。
他缓缓睁开了眼,月光似乎也偏爱他,缱绻地流淌在他眉眼,一双浅色的瞳仁虽带了三分醉意,眸底却留了一份清醒。
“怎么样?”
顾剑道:“宫里传出来消息,陛下已决意削藩了,而且并未采取张英等人主张的推恩削藩,而是准备强行削藩。第一个削藩的对象,便是福王。”
“一切正如主子所料。”
薛钰的手搭在栏杆上,屈指随意地敲了两下,略扯开唇角,似乎是笑了一下:“慕容景这条疯狗,压抑隐忍了这么多年,一朝得势,自然等不及反扑咬人,不摆摆他的皇帝威风,拿几个人来开开刀,怎么对得起他这几年的做小伏低、委曲求全?”
他猛地又仰头灌了一口酒,灌得太急,酒水沾湿了衣襟,他也浑不在意,只抬手随意地用手背拭了唇角,道:“好了顾剑,既然我们的陛下已经为我们铺好了路,那接下来的路,就该我们自己好好走了。”
薛剑沉吟道:“主子,你真打算去找赵王,游说他和你一起……”
尽管四下无人,那两个字也终究不敢说出口。
薛钰手指摩挲着手中玉壶春瓶上的纹路,漫不经心道:“怎么,你觉得他不会同意?”
“这……这毕竟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慕容景都已经决意削藩了,第一个削的便是福王,那你猜,下一个又会轮到谁?”
“——情势所逼,由不得他不同意。再者我从前救过他,他不是一直想要报恩,却总说我不愿给他机会么。”
他缓缓道:“那我这次,就给他这个机会。”
夜色浓重,春寒料峭,夜间的风带着沁入的凉意,渐渐吹散了酒意。
檐角悬挂的角灯随风晃动,摇曳的灯光落在他的脸上,一张脸时明时寐,愈发显得诡谲莫测。
“同不同意,去了不就知道了。”
他道:“我也该启程了,府里的下人都遣散了么?”
“回主子,都按照您的吩咐遣散了。”
薛钰“嗯”了一声,抬头看了他一眼:“你也走吧,以后不用再跟着我了。”
薛剑一愣,猛地跪了下来:“属下是家养的奴才,有幸被主子选中做了随从,一日是您的奴才,一生都是,除非身死,否则决不背弃。”
薛钰长眉微敛,问:“你不是怕么?”
“属下不是自己怕死,只是怕侯爷的死,带给主子的打击太大,让您被仇恨蒙蔽了头脑……我怕您冲动之下,草率地做出决定……您要知道,有些事,一旦开始,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薛钰垂下眼睫,眼睑处覆上一层淡淡的阴影:“薛剑,”他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波澜,愈发透出一种漫不在乎的麻木不仁:“你觉得,在我父亲死后,我还有回头路可言吗?”
他倏地抬起眼,眸底戾气翻涌,有一种不计后果的疯狂,“父亲死了,祖母也死了,我身后早已空无一人了,回头做什么!”
薛剑道:“属下知道,侯爷和老夫人离世后,您自觉在这世上再无牵挂,所以做事也不计后果……可您并不是孤身一人……难道你忘了夫人了么?你真的放心的下她一个人……”
话还未说完,薛钰便忽然发作,将手中的玉壶春瓶猛地摔掷在地上。
砰地一声脆响,碎片散落一地。
“别跟我提她!”
像是被人戳中了最隐秘的痛处,伤口又被血淋淋地撕开,不堪地展露在眼前,鄙夷地嘲讽着他。
他通红着眼眶,胸膛上下起伏。
深深地一闭眼,他靠在廊柱上,等再睁开眼时,情绪才得以稍稍平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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