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一场孽缘,我只当从没认识过她。”
他缓缓攥紧了手,眸底一派冷意:“倘若下次再见,我一定亲手杀了她。”
第100章
赵嘉宁突然毫无征兆地打了一个喷嚏。
听雪“呀”了一声, 连忙过来关了窗:“晚间风大,选侍仔细着了凉。”
直到窗户被合上,窗外的夜色再瞧不见了, 赵嘉宁才有些茫茫然地收回了目光。
转眼回宫也有一月了,慕容景给了她个名分,封她当了个选侍。
不过一个低阶位份, 就要把她困在宫中一辈子, 赵嘉宁如今回想起来, 总觉一切过于荒唐。
她原本以为慕容景是那个能护她一世安稳的良人, 没想到撕开温润的面具,他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不同于薛钰疯得不计后果、恣意乖张,慕容景的疯则是带了一种压抑的隐忍与伪装,装了这么多年,可不得把人给逼疯了?
如果说薛钰的疯是生来便刻在骨子里,那慕容景的疯则是后天的浸染, 将人慢慢给逼疯的, 因此难免带了点扭曲与阴暗, 与往日里温和的伪装形成强烈的反差,教人毛骨悚然,对他有一种倒胃的畏惧。
她如今看见他就想吐。
说来也是唏嘘, 她是万万没想到逃离一个深渊,继而跌入的, 是一个更可怖的深渊。
前者至少对她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即便是穿肠的毒药, 外面也裹上了一层蜜糖,可后者呢, 她图的又是什么?
她唇边泛上一丝苦笑,或许一切都是命运使然吧,她无论如何都挣扎不过命运。
好在慕容景照旧把听雪拨给了她,听雪待她真不真心不知道,但至少是个好相处的,又善解人意,平常还能陪她聊天解闷,绝不是一个恶仆就是了。
这多少也算点慰藉吧。
慕容景几乎不来找她,刚继位自然政事多,她也乐得清闲。
唯有一次,是他喝了酒,不知是不是酒劲上来了发起了酒疯,来她这里要她侍寝。
她并不愿意,挣扎间挠伤了他,他吃痛酒醒了几分,直勾勾地盯了她片刻,忽然如梦初醒似得,一把扔开了她,丢下一句“朕不喜欢勉强,你自己好好想清楚!”
也亏得他不喜欢勉强,还给她时间想清楚,她一日不想清楚,自然一日不必侍寝。
好在她不想清楚,他也没有短了她的用度,只不过宫里人人拜高踩低,她如今因为不受宠,日子自然也好过不到哪里去。
在这一个月里,她把各大宫门的看守和轮防时间都摸了个清楚,知道历代皇帝鲜有出入东安门,那里守卫最松懈,而且每逢四,内市便开,拿了腰牌便可出入东安门。
可惜她既无腰牌,内市也并非灯市,可直通宫外,虽说内市人员混杂,守卫有时十分松懈,前朝就曾发生过匹夫梃击内侍、进宫如入无人之境的奇案,但那毕竟是极为罕见的事例,她实在没有十足的把握可以蒙混出宫,不若等到灯市再图谋出宫,胜算也会更大。
只是那样便要多等好几个月,她如今是一日也难熬,夜长梦多,谁知道会不会横生枝节。
她一时也实在拿不定主意。
这个不行,那个也不行,可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日子就这么浑浑噩噩地一天又过去一天。
晚些时候灭了灯,她照旧无眠。
她这段时间失眠越来越严重了,以至于整个人都有些精神恍惚。
一开始,以为是心里不安稳,于是叫了听雪上榻陪睡,可听着一旁听雪很快变得绵长的呼吸,她翻来覆去,反而愈发睡不着了。
说来也奇怪,从前待在薛钰身边,照理应该提心吊胆、夜夜不得安寝才对,可事实上并没有,相反,每次躺在他的怀里,她总是很快沉沉睡去,睡得格外安稳,直到日上三竿才会醒来。
或许是每回都被他折腾得太狠,体力不支,所以睡得格外沉?
或许是他身上沾染了礼佛的檀香,气息沉远宁静,格外令人心安。
又或许是他哄人入睡十分有一套,会贴近她的耳侧,对她说着蛊人的情话,嗓音刻意放低了,带着一种沙哑的磁性,好听极了,不知不觉就被带入了梦境。
谁知道呢,反正也再不可能和他睡了,找出原因又有什么意义。
她想她真不该让听雪来陪她睡,她这么快入睡,睡得这么安稳,倒让她更焦躁了——旁人这么好睡,怎么偏她睡不好?
又是一阵辗转反侧,实在是睡不着,一闭眼就是无边的黑暗与孤寂,怎么都挣不脱,像是要将她整个吞噬,这几日倒春寒,夜晚身上也愈发的冷,只是再没人将她拥入怀里了。
索性就起身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拿了桌上的油灯走了出去。
她如今住在乾西宫的偏殿,今早发现西南一角种的一丛白雪塔隐隐有要□□的迹象,这会子一时兴起,拿了灯过去瞧,果然见到牡丹花已开了大半。
月色下,花瓣层层叠叠,呈塔状,端的是莹白胜雪,国色天香。
不愧是白牡丹。
可惜不是玉板白。
赵嘉宁愣了一下,自己怎么会这样想?
为什么要可惜不是玉板白……这才想起国公府未曾败落时,她曾在云阳县主的宴会上偶遇薛钰,恰巧县主有一个牡丹园,里面种植了各种名贵的牡丹,姚黄魏紫、赵粉豆绿、冠世墨玉、青山卧雪……皆养得极好。
她那时是中途离席去的牡丹园,偌大的牡丹园只有她一人,她正醉心欣赏这满园春色,不料身后忽然响起咔嚓一声,是有人踩到了地上枯枝,发出了动静。
她一回头,正好撞见了薛钰,他穿了一身象牙白收腰窄袖长袍,微风吹起他的衣袂,衣袂翻动,上锈银线暗纹,在日光下流光浮动,有些迷人眼。
他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一张脸照旧寡冷疏离。
赵嘉宁再没想到会在这里撞见他,难道他也是中途离席么?那可真是巧了,她抬起了手,小猫挠爪似得,往里抓了抓,算是同他打了招呼:“薛钰,真巧,又单独见面了。”
薛钰只冷淡地看着她,依旧不作声。
一副冰清玉洁、不染尘埃的模样,仿佛跟她说上一句话便玷污了他似得。
赵嘉宁忍不住在心底腹诽,说迟早有那么一日,我非得让你哄着和我说话不可。
面上却讪讪地收了手,正想没话找话地再跟他说几句,忽然注意到他身旁开着一丛玉板白,其色如玉、清贵出尘,使人只敢远观而不敢亵玩,倒是像极了薛钰。
也因此,她对玉板白的印象极为深刻。
一阵寒风吹过,将她的思绪又拉了回来。
月光如水,洒落一地清辉。
她在月色下静立了片刻,忽然低头从纱裙宽大的袖摆中取出一个物件,朦胧月色下,依稀可见是个由竹条编织的蝴蝶。
做工极为精巧,上装有机括,是薛钰一个月前,在临走那日送给她的。
其实类似这些小玩意儿,薛钰送给她过很多。
可从前似乎都没仔细把玩,不过瞧着有趣,最多看上几眼,连机括也要薛钰亲自为她打开,如今仔细看了,方觉下了不少心思,做这个需要多久呢,这样细致的物件,饶是薛钰手指再如何灵活,恐怕也要费不少功夫吧?
蝶翅尾部有不易察觉的血渍,想是制作过程中不慎被竹篾划伤了手。
他居然用他那双擅弄机括、钻研兵械的手,为她制作这一件又一件的小玩意儿,不过是为了博她一笑罢了,倒真是屈才了。
他为她花了这样多的心思……为什么她之前从来不曾留意呢?
他曾经送给他那样多的小玩意儿,可都留在侯府了,如今带在身边的,也就只剩这一样。
赵嘉宁有片刻的失神,手指轻轻抚摸那只竹篾编织的蝴蝶,可惜从前都是薛钰替她拨动机括,如今她想要打开,下意识地拿起蝴蝶往旁边送,却迟迟没有人接过。
再没人嘴上笑问她怎么这么笨,手上却老实地接过物件开始摆弄。
她不乐意了,回头嗔他。
他倒是乖觉,捧过她的脸,与她额头相抵,呢喃着改口道:“笨一点不好么,笨一点,自然有聪明人帮你做事。”
他摩挲着她的唇瓣,慢慢靠近亲吻,“我们宁宁,便是什么都不用做,我也喜欢。”
赵嘉宁总觉得哪里不对,这当真是哄她么,还是借机自夸他聪明呢。但后来被他亲得晕晕乎乎了,也就没心思计较了。
如今再想起,一时只觉心里空落落的。
总归什么人都靠不住,如今要想打开机括,就只能靠自己。
可她到底生疏,捣鼓了半天,倒是拨动了机括,可是一不小心使过了力,发条箍得太紧,手中的蝴蝶骤然往上蹿,倒是飞了,只不过猛地撞上了一旁的红墙。
这一下撞得太狠,蝴蝶机械卡顿地扑腾了几下后便直挺挺地掉落在了地上。
赵嘉宁估摸着是撞坏了。
捡起一看,果然无论如何都无法再拨动机括。
这可是薛钰留给她的最后一样东西……
她有一瞬间的茫然无措。
便想着等下回见到薛钰,一定要让他帮她修理好……
可紧跟着,忽然又想到,以后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他了……
这似乎是她第一次对这个认知有了真切的实感。
是一种迟钝和茫然的心痛。
从前是她不想,巴不得不见,可如今是即便她想见,也都不能够了。
她从始至终都不后悔她的选择,只是此时心中无限惘然,仿佛怅然若失。
以及她都不想承认的对薛钰与日俱增的思念。
这些都不是她能够控制住的。
原来早在不知不觉中,她已经习惯有薛钰陪在她身边了,这种习惯常常带着润物无声的隐秘,却在她彻底失去他后被无限放大。
何其残忍。
她到底该怎么办?
眼眶渐渐变得酸涩,无论心里再难受,那又怎么样呢?她仍旧不后悔不要他,她只是觉得不甘心罢了。
为什么她不能既要又要,如果她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公府千金,如果薛钰成了丧家之犬,一无所有,任她拿捏,那样她所有的顾虑不就都迎刃而解了么。
只可惜如今这些也只不过是空想罢了。
世事不能尽如人意,这堂课薛钰已经给她上过很多回了。
罢了,她伸手,指腹慢慢地拭去眼角的泪痕,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要想想她到底该如何出宫。
如果说从前待在薛钰身边,偶然居安思危那么一下,要担心薛钰待她的那份与众不同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终有一日,爱意消磨殆尽,他想起她从前的种种坏处,还不知怎么折磨她,说不定有一日她会死在他的手上。
那么如今待在慕容景身边,倒真算得上是生不如死了。
她又陷入了对现状怨艾和对前路黯淡的迷茫担忧之中。
她斜靠着红墙,不知这样枯站了多久,忽然一阵夜风拂过,带着春夜的凉意,使得她整个人激灵了一下。
她像是如梦初醒一般,环顾了四周,才恍然想起自己身处何地。
诸般苦涩涌上心头,她自嘲地笑了笑,已经沦落到这般境地了,还能如何,总也要学会苦中作乐才好。
就譬如今晚的月色、朦胧皎洁,如霜晶莹,实在是极美的。
月光落在那一丛白雪塔上,莹白胜雪,光华烨烨。
这样美的景色,可惜再也没人能同她一起欣赏了。
她怔怔地瞧了好久,忽然漫无目的地想到——
不知薛钰这个时候在做什么?
第101章
地上滚落了一地春瓶, 薛钰垂眼倚坐在围栏上,月色自他眉间淌落,他慢慢地睁开了眼。
眼神带着三分醉意, 却又透着肃然的冷冽,分明是清醒的。
他从怀里摸出一张泛黄的羊皮卷。
那是他父亲留给他的遗物,最后一次见面时, 他递给他一个紫檀木匣子, 里面便装着这张藏宝图。
郦朝末年, 起义军首领李显忠被魏军逼军逼至凤凰山身亡, 死前留下了一张藏宝图,是他起义这些年积攒下来的一笔财富,数额不菲,藏宝图几经辗转落入薛昶手中后,薛昶将此物进献给魏熙帝。
魏熙帝曾三次派人按照藏宝图所指出海探寻,可都无功而返,第三次渡江, 寻宝舰队在回来时时不慎迷失方向, 又遇风暴, 全军覆没,先帝认为这是上天的警示,是不吉之兆, 至此死心,遂将藏宝图赐还给薛昶。
这些是薛钰近日来才了解到的。
原本什么宝藏金银, 他并不放在心上,钱财这东西, 于他而言,够用就行, 并不值得他在上面多花费心思。
何况魏熙帝搜寻多次,都无功而返,所谓藏宝图,或许真的只是一个传说。
这张泛黄的羊皮卷,于他而言,只有一个意义,那就是这是薛昶亲自送给他的,承载着一个父亲对儿子最殷切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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