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是赵王殿下最得圣宠,可却因非嫡子非长无缘皇位。第二,我想,这也是娘娘一生的痛,您与先帝恩爱了一辈子,他宠了你一辈子,你是他后宫中最爱的女人,可临了,却不能与他合葬,只因您不是皇后之尊……”
话还未说完,郑氏已经濒临失态:“够了!不要再说了……”
妆容华贵的女人深深地一闭眼,染上蔻丹的鲜红指甲陷入了白皙的掌心,再睁开眼时,眼中满是不甘和痛楚:“为什么……明明我才是先帝最爱的女人,我什么都不求,只求生同寝死同穴,百年之后,仍能长伴他左右,这样即使在漆黑的地底下,我也不再惧怕,反而心向往之,可为什么连这点微末的心愿都不能满足我……”
薛钰叹道:“娘娘对先帝的一片深情,实在令人动容。不过娘娘也不必太过伤心,此事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
郑氏胡乱抬手擦拭了脸上的泪痕,一双泛着泪光的美眸紧紧地盯着他:“你什么意思?”
薛钰转头看了她一眼,淡笑道:“娘娘,只要赵王登基,即便你并非皇后,可你是赵王生母,便也是太后,自然可以名正言顺地和先帝合葬了。”
郑氏一怔,歪了一下头颅,神情恍惚,似哭似笑:“是啊,只要桀儿成了皇帝,本宫就是太后了,百年之后,就能与先帝长眠,千秋万载,永伴左右……”
薛钰这时便知道,她是被说动了。
他弯起唇角,又道:“正是这个道理,至于殿下起事到底能否成功,娘娘也不必太过忧心,依我看,胜算绝没有娘娘想得那么低,倘若娘娘不信,叫来姚先生,一问便知。”
他的瞳仁在日光下泛着浅金色,剔透如琉璃,却有着洞悉一切的锐利与了然,只微微笑道:“娘娘之所以会会过来,也是姚大人去跟您通的信吧?”
郑氏一怔,并未作答,只是在心里揣摩他的话有几分可信,若是真的,桀儿真的能有胜算……那心中的最后一点顾虑也打消了。
人往往倾向于相信她愿意相信的,并为此寻找佐证,她看着薛钰,不得不承认,他的确很能把握人性。
第104章
从庑廊尽头出来, 薛钰迎面撞上了姚广平。
他一身宽袖道袍,仙风道骨,手上摇着一把羽扇, 眯着眼捋了一把胡须,含笑道:“世子。”
薛钰看了他一眼,略一颔首, 淡淡道:“姚先生。”
“听说世子竟然说动了郑太妃, 实在是让老朽佩服啊。”
薛钰目光深静, 注视了他片刻, 忽然道:“先生,你的右肩,有一片落叶。”
姚广平一愣,伸手掸落了那片落叶,哈哈笑道:“世子果然心细如尘,不染尘埃啊。”
话音未落,却听薛钰又道:“先生, 你的左肩, 方才又落了一片落叶。”
姚广平嘶了一声, 不由皱眉,心说今儿个怎么这么招落叶,倒让他在薛钰面前出洋相, 明明还未入秋,哪来这么多落叶……啧, 是了,刚刚起了一阵妖风, 想是将这树上的叶子给吹落了,这才掉个没完没了, 偏他正站在一棵沉香树下,可不得落一身的叶子。
他讪笑道:“这叶子真是讨厌,让世子见笑了。”正要伸手去拂,却听薛钰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先生,这可怪不了叶子。”
说话间又有几片叶子接连掉落在他身上,他气急败坏地抖落衣襟:“这这这……”
“先生何必与它们较劲呢?你过来我身边,不立于树下,自然片叶不沾身了。”
姚广平动作一顿,慢慢地抬起眼来看他,狭长的眼眸眯起,吹了下唇边的一撇山羊须:“世子这话,倒像是别有深意。”
薛钰仍是处变不惊,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只微微笑道:“先生足智多谋,是赵王殿下最信任的谋士,自然明白仕钰的用意。”
“树欲静而风不止,眼下赵王殿下的处境,已不是他按兵不动,慕容景就能罢休的了。先生只要站在树下,始终会有落叶飘零,与其做些无谓的拂拭之举,不如换一种方式,先生只要来到我身边,那落叶,自然就落不到先生身上。”
他从容道:“同样的,福王先例已开,接下来,会有源源不断的落叶落下,焉知那高悬颅顶的利刃,何时会向赵王殿下的颈项落下?届时难道先生也要像今日拂拭落叶一般,轻飘飘地拂拭掉飞溅到身上的血渍吗?”
“嘶,我倒是忘了,先生与殿下本是一体,殿下落得个什么样的下场,先生自当随从,也不知那是先生的血渍,又会溅到哪个的身上?”
明明不是数九寒天,眼下正暖风徐徐,薛钰此时的语气神态,甚至可以算得上是罕见的温和,可姚广平后背却蓦地冒出密密麻麻的冷汗:“世子不愧是干过大理寺的,这话说得,直教人瘆得慌。若我是您的犯人,都不劳您用刑,早乖乖地招供了。”
薛钰只笑道:“先生说笑了……”淡淡扫视了他一眼:“您还是过来我身边吧,免得再让落叶沾了身。”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姚广平自然听出薛钰这是话里有话。
过去他身边,就等同于去他的阵营,同他一起,支持赵王起事。
这事可非同小可啊。他还得好好琢磨琢磨,万不可轻易着了薛钰的道。
因此虽然薛钰近在眼前,他与他只有几步之遥,他还是岿然不动,只打哈哈道:“世子神仙般的人物,那是芝兰玉树,倜傥风流,我就没见过长得比你还俊的,你说我这样的人站在你身边,那不是自取其辱吗?使不得,这可使不得……”
薛钰仍是笑着,但一双浅色的眼眸却殊无笑意,只微微抬了眉,用一种沉静冷然的目光一寸一厘地扫过他,像是要剖入内里,窥探人的内心深处:“先生,你作为赵王的谋士,可还记得你的初心?又是因何追随于他?”
姚广平一愣,眼神渐渐飘远,落在虚无中的一点,仿佛陷入了某种久远的回忆,
是啊,实在是太久了。
久到他都快忘记他一开始来到赵王身边,是想襄助他共图大业的。
可如今,登上九五之尊的却是之前并不被看好的太子。
想到这里,总归是有些遗憾的,只不过事情既已成定局,多想无益,不过徒增哀叹,便也就此搁置了,只是今日不防被薛钰突然问起,心中难免又起怅惘。
耳边听薛钰道:“每一个谋士,毕生所追求的,无非是选对辅佐的主上,看着他一步步登上至尊之位,一展抱负的同时也能与有荣焉。先生已经错过了一次机会,如今上天垂怜,又给了先生一次选择的机会,先生难道还想放弃吗?”
“人这一生,短短数十年,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端看你怎么选了。先生难道真愿似如今这般苟延残喘,抱憾终身,而不是奋力一搏,了无遗憾么?”
姚广平倏地抬起了头,一双狭长浑浊的眸子乍现一丝精光,慢慢眯眼笑了:“世子,当初子贡游说列国,操控天下局势,如今我看世子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你洞悉人性,诱之以利,难怪连太妃都会被你说动,也罢,如今赵王是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与其瞻前顾后,举棋不定,到时候还是免不了惨淡收场,倒真不如按世子所说,置之死地而后生,也算是了无遗憾了!”
“世子放心,您说什么我相信殿下都会听的,您于他有救命之恩,他为你赴汤蹈火相信也在所不辞,至于底下的将领,都唯殿下马首是瞻,我也自会劝说一二。”
薛钰颔首,微微笑道:“先生大义。”
——
弘德元年,永城侯世子薛钰率八千府兵,未奉诏便面见藩王,消息传回京中,慕容景大怒,直指赵王结党营私,意图谋反。岂料赵王的奏折随即而至,上书薛钰因其父亡故,迁怒圣上,确有不臣之心,以妖言蛊惑赵王,劝其谋反。
然赵王断不敢存此大逆不道之心,其对圣上之忠心天地可鉴,虽薛钰于他有救命之恩,也断不敢与其同流合污、故趁其不备,将其制服,现已押解进京,等候圣上发落。
慕容景阅后颇为愉悦,笑道:“赵王这是怕了朕了,这才这么急不可耐地递上折子,算下日子,是仕钰到达大宁的当日,他就命人快马加鞭送上这份折子了,想来不会作假。”
“说什么对朕的忠心天地可鉴,是没那个贼胆吧。看来福王的事委实让他吓破了胆,连救命之恩都不顾了,就这么把薛钰绑了押解进京,这是与他划清界限,跟朕表忠心呢,朕想,仕钰对他一定很失望吧。”
“没想到他胆子这么小,倒真是无趣得紧啊,朕本来还打算再好好敲打敲打他。也罢,既然他都做到这个份上了,朕若是再做文章,倒显得刻意了,总说是朕不容兄弟,这事就先放着吧,也不必追究了。”
殊不知这一放,就放出了事。
赵王说是将薛钰押解入京,可慕容景左等右等也等不到薛钰,差人去问,回禀说薛钰路上染了风寒,一直不见好,唯恐赶路加重病情,这才耽搁了些时日,反问慕容景是要活人还是死尸,若是后者,那就好办了,快马加鞭,再过几日便到了。
慕容景想起之前薛钰的确因他父亲之死抱病在身,乍听此言倒被吓了一跳,连忙斥道:“混账,自然要活的!”便也不再催促。
如此过了一个月,再如何感染风寒照理也该到了,慕容景这才察觉到不对。
这时却传来了消息,赵王反了,始知这一切多半是薛钰想的缓兵之计,只怕一开始上路的,根本就不是薛钰,好一招假意献俘,一方面迷惑他,使他疏于防备,另一方面为赵王谋反争取时间。
薛钰,你果真还是一如既往的聪明,聪明得让人咬牙切齿。
——
外面就要变天了,赵嘉宁却一无所闻,甚至都不知道赵王谋逆之事与薛钰有关。
只因她自顾不暇,哪有心思再打听旁的。
——她怀疑她可能是怀孕了。
照理出了上次的乌龙事件后,她应该对怀孕一事再三谨慎才是,或许她只是跟上次一样吃多了积食,怎么偏偏又怀疑是怀孕了?
只因如今境况不同,她近来郁郁寡欢已久,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勉强喝些白粥果腹罢了,试问这种情况之下,她怎么可能因为积食犯呕呢?
她不由得想到了和薛钰在一起的那几日,是那样不知节制地放纵沉沦,所有的理智考量仿佛都被情yu吞噬,她贪恋薛钰的温度和爱抚,竟忘记她已经许久不曾喝避子汤了,效力大约也早过了。
这实在让人不得不怀疑,便是哪一次,她怀了薛钰的孩子。
不得不说这个孩子来的真不是时候,如今她的境遇,可谓是如履薄冰,自身都难保了,这孩子的到来,无疑是雪上加霜。
为今之计,只能先确认她究竟是否真的怀孕,再行图谋了。
她让听雪想办法递消息给太医署的夏院判夏德运,他早年受过她父亲天大的恩惠,两家一向交好,他应当会帮她这个忙。
慕容景登基后为了平衡各方势力,娶了好几个世家女,并立了中军都督府同知李俊之女为皇后,这几日李皇后凤体违和,每日都让夏院判进宫诊脉,刚好给了听雪能遇上他的机会。
第105章
不出赵嘉宁所料, 夏院判在得知听雪是赵嘉宁的贴身侍婢,而赵嘉宁身子不适,但由于位分低, 又失了宠,竟无人前去诊病后,二话不说, 立刻随同听雪前往。
等到了乾西宫的偏殿, 发现这里果真十分冷清, 年久失修, 门帘都已残破刚好今日下了点下雨,连房顶都有些漏水了,门口连个奴才也没有,可想而知赵嘉宁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了。
他昔年与安国公交好,赵嘉宁到底也是他看着长大的,从前被安国公捧在手心的千金,千娇百宠, 如今竟然过着这样的日子, 他心中难免有些不忍。
随听雪进入殿内后, 夏德运扫视了一圈里屋,只见屋内陈设简陋,连个像样的物件也没有。
桌上放置了一个瑞兽铜炉, 样式是最普通的,里头燃着的香却名贵。
是一种淡淡的檀香气息, 温和隽永,格外让人安宁。
尾调却带了一股辛辣凛然。
他隐约觉得熟悉, 似乎在谁的身上闻见过……脑海中浮现一个人的身影,容色疏淡, 眉目冷峭。
是薛钰。
未及多想,便听听雪解释道:“实在是我们家主子晚上不得安睡,噩梦缠身,唯有闻此香,才有片刻安宁,所以我跟她缝制了一些刺绣托人带出宫变卖,这才换回来一小块香。”
言下之意,是生活困顿,燃此名贵檀香并非有余钱,实乃有不得已的苦衷。
这其实也是听雪有意为之,把赵嘉宁的境况说得越惨,房间布置得越寒碜,越能激起夏德运的怜惜和不忍,待会若是有求于他,他也更能动容。
不然赵嘉宁虽然惨,但也不至于惨到用刺绣换钱——何况她那歪歪斜斜的刺绣,能换得了钱吗?
从前薛钰送给她不少物件,多是些珠宝首饰,价值连城,她逃跑时挑了几样带着,随便换一样就够她们的吃穿用度了,实在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故意做出这副样子,不过是为了博取夏德运的同情罢了。
夏德运却并不知内情,闻言免不了又是一阵哀叹:“当真是苦了我那世侄女了。”
窗外下着小雨,天气阴沉沉的,日光黯淡,连带着屋里也更显灰暗破败,唯有临床的长几上搁置了白色细口瓷瓶,里面放了几枝新鲜采摘的白牡丹,这才添了几分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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