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行人刚从风淅园出来,就在庭院中遇到了也要往外走的大公子孟桓润。
他的样貌真是与孟延礼长得如出一辙,不过是少了些岁月的风霜打磨,眼睛里多了两分清澈的愚蠢,还有自卑的傲慢。
孟泽深行了一礼,淡淡地唤了一声:“大哥。”
身后其他人也都像模像样地跟着行了一礼。
孟桓润微微扬起下颌,冷声笑道:“二弟,这是要去哪里?带着这么一大群的……”
“去云回山。”孟泽深冷淡回道。
“呵,二弟真是越来越有本事了,一回来就将曹表妹赶出了府,让祖母丢了脸面,还带着外人来欺负四妹。”孟桓润冷哼道,“这么看不上这个家,还回来干什么。你不是都在外边扬名天下了吗?我们朔北弹丸之地,可盛不下你这尊大佛。”
孟泽深淡然道:“哦?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爹已经将位子让给大哥了?朔北已经是大哥在做主,我回不得了?”
“你少拿爹来压我。要不是你长了一张肖似娘的脸,你以为爹会向着你。”孟桓润怒道。
孟泽深冷声道:“你惦记的那碗饭,我还不一定愿意吃。儿女都有了,还整日里像只鸡一样,到处乱啄。”
“你要是这么惦记曹小姐,我帮你知会爹一声,让他给你讨回来。”
孟桓润冒火道:“谁惦记她了,我会要你扔掉的破鞋?”
孟泽深悠然道:“你不是一直都抢得挺欢实的吗?”他讥讽的当然是孟桓润日日惦记的朔北主权。
权力真是个奇妙的东西,在它面前从来没有什么情可言,爱情,亲情,统统都要让道。
它就像一个吊在前面的萝卜,你不一定最后能够啃到它,但是在去追着啃它的过程中,就会丢掉一件一件自己曾经拥有的东西,爱情,亲情,良知,人性……
为了朔北未来的主权,一母同胞的两兄弟,可以从小就两看生厌。
一个小小的朔北,就值得孟桓润瞪着乌鸡眼,到处乱啄。
这要是皇位,他怕是要疯。
其实大家都能够理解,孟桓润每次见到孟泽深这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样子。
任谁下面有这个一个光彩夺目的弟弟,这大哥当的也不好受,一点大哥的威风都抖不起来,更何况还有莫大一份家业等着抢夺,等着继承。
正常人还懂得掩饰一下,孟桓润从小都不知道掩饰为何物,将对弟弟的敌意和防备展现得淋漓尽致,所以说他蠢得很清澈,跟直接。
甚至于孟泽深都懒得跟他计较。
本来他就对主掌朔北这种事情不感兴趣,还有个大哥,整日里呲着嘴过来防备地啄两下,他就更烦了。
九岁那年,在云京遇到永寿公主。
十五岁的公主已经显现浪荡天性,在皇宫夜宴上,捏着他的下巴,居高临下,笑道:“这小脸生得可真俊俏,等再过几年,姐姐就接你进公主府,享受人间乐事。”
这一场意外,把他的母亲吓了一身冷汗,回府之后就让他卧病在床,再也没准他出府门一步,直到太后寿诞结束,才匆匆离开了云京。
后来朔北就有了二公子不行的传言,是他母亲着人传出去的,想着打消了公主的念头。
当时孟夫人也是急中生智,想了这么一个歪主意,并没有与孟延礼商量。
没想到,只过了不到一年,她就因病离世,无人再去解释这个事情,孟泽深本就对红尘万事不感兴趣,又被他大哥那个蠢样子烦得不得了,也就将计就计,一直假装不行。
起初,孟桓润确实是老实了几年,知道不管是谁,都不会将家业传给一个不能孕育后代的废人,甚至偶尔还表现出了一丝对孟泽深的怜悯。
结果,今年孟老夫人非张罗着给孟泽深娶妻,还整出了同族借种的荒唐想法。
这事情还正好被孟桓润的夫人焦氏知道了。孟桓润又被刺.激地有点癫狂,次次见到孟泽深都是一副燃烧斗鸡般的可笑样子。
“孟泽深,你的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兄长?”孟桓润厉声喝道。
“哦,那你应该先问问自己,眼里有没有我这个弟弟?”孟泽深淡淡回道。
“吵什么吵,吵什么吵,见面就吵架,你们上辈子是冤家,这辈子托生成了兄弟,还要吵。”孟延礼的声音突然从后边传来。
孟桓润立刻收拢了炸起来的毛,露出了温和的虚假笑容,开始装大孝子大贤兄,对着父亲谄笑道:“爹,没有吵,我在关怀二弟呢。”
“哦?”孟延礼的眼睛在众人身上扫了一圈,最后定在他身上,问道,“怎么关怀的?”
孟桓润呵呵笑道:“二弟说要去云回山探望三舅父,我催他早点走,路上远。再代我向三舅父问安。”
孟延礼清了清嗓子,问道:“阿深,是这样吗?”
孟泽深本就不想跟孟桓润进行这些毫无意义的纠缠,遂自然地回道:“是。爹,时间不早了,我们先行一步。”
孟延礼当然知道他们刚才不是这么一回事,也知道两兄弟之间的矛盾,既然两人想掩饰过去,就任他们掩饰吧,这么大了,心里都有自己的道道,打也是无用,于是摆一摆手,催道:“那快点走吧。也替我跟西云带个好。”
孟泽深转身,带着连玉等一行人,出门上马,向着云回山而去。
连玉一路上都在脑子里思考,到底是见了面直接坦白事实,还是胡搅蛮缠给陶西云扣上一个渣爹的帽子好。
思量来,思量去,掂量这两种方式,到底哪一种能够安抚这便宜表哥的怒火。
第105章 云回山
云回山地处朔州城西六十里处, 山路崎岖,林深树茂,终年云雾缭绕, 又多野兽出没, 且山中毒草甚多, 故往来人迹稀少。
这山中毒草多,药草也多,还有温泉水脉,倒是很适合陶西云这样的隐世医者居住。
陶西云的住处在半山腰, 靠山而建的几间宽敞的木制房子, 门前圈了一个大大的庭院, 院中搭着架子, 晾晒着各种药材,几个仆从穿插其中, 翻动着竹簸箕中的药材。
弯弯的溪流从院子前绕过, 上边用木头搭了一个亭子,一半在岸上,一半在水中, 人坐其上, 可听流水淙淙, 山溪叮咚,入门顶部随意挂一个木牌子,用黑色的小篆写“听水轩”三个字。
他们到来的时候,陶西云正坐在听水轩中看书, 轩外垂挂的白色轻纱, 被微风轻轻吹起,人在其中时隐时现。
远远看去, 倒是真的与孟泽深有七成的相似。
几人下马以后,他已经自己转动轮椅,从听水轩中出来了,向着他们而来。
他脸色是病态的苍白,两颊凹陷,身穿一身素色衣衫,坐在轮椅上,依然给人一种形销骨立的感觉。
但是眼神清亮又温柔,嘴角带着淡淡的微笑看着他们,可以想见年轻时也是一个如玉公子。
孟泽深紧走几步,到他身后,替他推动轮椅,往院子里走:“舅父,近来可安好?”
陶西云笑道:“我这副身子,不败坏下去,就已经是安好了。几年不见,小深儿已经长成大人了。”
孟泽深道:“我走的时候就已经是大人了。舅父以后不要再叫小深儿。”
“好,不叫了,阿深。”陶西云愉快地笑起来,两人已经行至院中,“这次是还带了朋友来?”
“爹爹———”连玉一下窜过来,叫着喊着往陶西云身上扑去,那声爹叫得凄厉又悠扬,山上都传出了回声,也引得晒药材的家仆们悄悄地往这边看来。
孟泽深一掌按住连玉的额头,将她拦住,叱道:“好好说话。”
连玉被迫停下来,扯住陶西云搭在轮椅扶手上的衣袖,唤道:“爹爹~”
陶西云笑着看向她,道:“不要急,到屋里坐下慢慢说。”
几人进了屋子,有仆人过来给众人端上了热茶,寒暄几句之后,只留了孟泽深和连玉在屋子里,才开始说起这一个事情。
陶西云温和地问道:“姑娘,这话怎么讲?”
连玉泫然欲泣:“爹爹,你真的不记得当年在江南留下的风流债了吗?”
陶西云侧头去看孟泽深,眼神示意,信上不是说好的,我帮忙走个流程就可以了吗?怎么一上来就扣这么一顶始乱终弃的大帽子。
孟泽深清了清嗓子,看向连玉,沉声道:“说人话。”
连玉瘪瘪嘴,将当时忽悠孟泽深的那一段,又完善润色一遍,说了出来。
然后做出一副难过哀伤的样子,闷不吭声,坐在一旁看自己的脚尖。
等着陶西云揭穿她,等着孟泽深暴怒赶她走。还思量着一会儿下了山,就直接往西走吧,反正她的金银细软都已经带上了。
“阿深,你先出去,让我们两个单独谈一谈,有些细节我想再确认一下。”陶西云缓缓道。
“嗯?”连玉抬起头惊讶地看向他。
孟泽深看了一眼连玉,然后起身走了出去。
陶西云笑看着连玉,道:“你是不是在惊讶,我为何没有揭穿你?”
“额,那个,我也不是故意要冒充你女儿的。”连玉脸上浮起一层红晕,不好意思地回道。
“害羞了呀。”陶西云笑道,“刚才冤枉我乱留风流债的时候,底气很足嘛。”
连玉支吾道:“其实,也不是很足,就是给自己壮一壮胆子嘛,抱歉。”
陶西云这样和和气气的,倒是让她不好意思使用胡搅蛮缠大法了。
想了一想,又接道:“我这样一个女孩子,无亲无故的,在外边总是遇到坏人,被人欺负,被人卖来卖去,之前还被卖到了花楼里。”说到这里,连玉的眼泪就像门口的山溪一般,涓涓流出,漫过整张脸,打湿了衣衫,声音也变得哽咽起来,“我就是想蹭个爹,找个靠山,呜呜……我太可怜了,怎么别人都有爹爹护着,我却什么也没有,还要在街上讨饭吃,还吃不饱。”
“呜呜……我只是想吃口饱饭而已,怎么就这么难,我真的不是故意骗表哥的,呜呜……以后也不能叫表哥了,我就是想跟着他蹭口饭吃,学点武功,不要再被人欺负。我应该早点跟他坦白的。都是我太贪心了,贪恋他对我的好,贪恋他的温暖,才一次又一次隐瞒到现在,铸成这样的大错。”
“姑娘。”陶西云唤道。
可是,连玉越哭越带劲,越哭眼泪越多,像那开了闸的激流一般,连陶西云唤她的声音都没有听到,仿佛自己是真的经历了人间惨剧的小白菜,哭得肝肠寸断,哭得昏天暗地:“我不该这样的,怎么可以一直用偷来的身份,来骗取别人的关爱,我现在就走,以后再也不打扰你们了。以后我就一个人在这个世上,自生自灭,像我这样的骗子,就不配得到别人的关爱。”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一边哭着,一边向外跑去,陶西云想要去拉她,只是无奈不良于行,一只手伸在空中,连一片衣角都没碰到。
“嘭!”连玉还没跑出去,就摔倒在地上不动了。
陶西云忙一边转动轮椅过去,一边喊孟泽深。
孟泽深推门进来,见连玉躺在门口一动不动,立刻俯身将她抱起来:“舅父,你对她说了什么?”
“啊?”陶西云一脸茫然:“我什么也没说啊,你先将人放到软榻上,我给她看看。”
孟泽深将连玉放到屏风后的软榻上,陶西云转动轮椅,跟过去,将指腹搭在连玉手腕上,给她把脉。
“没什么问题,情绪起伏过于激烈所至。”陶西云把完脉,收回手。
“她为何情绪起伏激烈?”孟泽深问。
陶西云搓了搓手指,心虚道:“她一开口就哭,说自己多么多么可怜,又是做乞丐,又是被卖去花楼的。然后就越哭越伤心,我叫她,她也听不见,看上去哭得有点魔怔了。之后就晕了。我都还没来得及说话。”
他悄悄隐藏了,自己揭穿假象的那句话。
还没等孟泽深回话,他又反问道:“你信上不是说,配合着认个亲就可以了吗?这怎么上来就给我先定罪了,风流债都出来了。舅父在你眼里,就是那样不负责的人?”
这话是连玉说的,确实也不太好听,但看到连玉呼吸微弱躺在榻上的样子,又不忍心责怪她,便开口道:“没有风流债,哪里来的孩子,怎么认亲?”
“舅父是通达之人,不要拘泥于这些细节。”
陶西云从旁边的橱子里,取出一块香,点燃放在香炉之中,袅袅白烟从香炉中飘出来,盘旋在空中。
“这是我制的静神香,让她睡一会儿吧,宁一宁神思,醒了就没事了。”陶西云说,“走,咱们出去说话。”
孟泽深拿起仆人送过来的盖毯,替连玉盖上,这才推着陶西云出了门。
一路又推到了听水轩,将陶西云的轮椅置于桌旁,自己则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小深儿,你可真行,真是白疼你了,居然连舅父的名誉都不顾了。”陶西云不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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