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太傅今日没有看过公务,可朝廷的事瞬息万变,一时不看,便会出不少事。
她愣神片刻,哑声道:“所以吴校尉也就这么离开了?可是分明还有两日,她可以和大军一起走,为何她多待两日都不肯...”
至少拜堂成亲,给柏乘一个念想,一个结果,难道全心全意爱她的柏乘,也不能让吴清荷多等两天么。
“精锐军队,论功行赏时会排在最前头,吴校尉年轻,她想要建功立业,昨夜就主动加入精锐军队中,和将军一块走,行囊都没收拾,骑马跟在将军身后出城了,她们现在已经走远,您见不着她,我劝您也别想着去见她,耽误军情。”
柏太傅难以形容自己心中的情绪,是失望和震惊多一些,还是愤怒伤心多一些。
“建功立业要紧,答应的婚事就不要紧了么...就这么仓促走了,我儿子该怎么办,她什么时候会从边塞回来?”
副将沉默,而后道:“您在朝多年,见识过那么多场战争,难道不清楚,打仗都是以年来计算的吗。”
柏太傅下意识地回头看一眼自己的儿子,刚入秋,他身上就穿着披风,倚靠在马车门边,病容难掩,他没有力气下车,因而离得远,无法听清二人的谈话,柏乘的眼里隐隐有些光,是最后一丝火苗,他在期待,二人谈话结束后,吴清荷可以出现在他面前。
但柏太傅明白,她不会出现了。
“以年来计算,可是我的儿子,又能等她几年呢...怎么,她想回来和坟墓成亲么。”柏太傅难受地垂头苦笑下,愤怒和无奈淹没了她,副将不接话,行礼后就转身回营,独留柏太傅一人。
秋日里的风吹得人心寒,柏太傅艰难地迈开步子,走回马车边,柏乘见她是这般模样,小心翼翼地问:“娘,清荷呢...”
“她到边塞去建功立业了,前脚刚答应婚事,后脚就跟着刘将军跑了,连两日都不肯多留给你,她是压根没想过和你成亲,柏乘,你不要再想着她,就当我们全家都看走眼,真心错付了。”
柏太傅坐回马车上,低声告诉柏乘,直到她把这些话说出来的这一刻,柏乘才终于相信,吴清荷今天不会和他成婚了。
他愣愣地望着马车里的某一处,良久眼眶泛红,疑惑又委屈地看向自己母亲,眼泪流淌过脸颊滴落下来:“娘,为什么会这样呢,是我哪里不够好...”
柏太傅说不出话来,深吸气转过头,不敢看他掉眼泪。
“是我快死了,她不愿意娶我么...我会很努力活着的,我会乖乖听话,我什么都听她的...她要建功立业,我不阻拦的...但是为什么不可以先娶我进门呢,或者...我去陪她。”
柏乘哽咽着要推开马车的门帘,可车子正在疾驰中,柏太傅一惊,赶忙拦下他:“你要做什么!”
“她去边塞,我也去,我陪她...我不会当她累赘的,娘,你放我走好不好。”
他笑得悲伤,柏太傅忙把他牢牢压回马车上,马车又继续朝前奔,车轮不停地旋转,柏乘使出全身力气挣扎,挣扎到最后伏在软垫上小声呜咽,双目失神,嘴里只会念一句话,无助又伤心。
“清荷,不要丢下我...”
战争一触即发。
这是胡人十余年来最大规模的入侵,她们骑马提刀,一路杀了边塞无数平民百姓,流离失所的人四处奔波,到处逃窜,人心惶惶,大家都以为日子即将难熬起来的时候,前线传来了数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她们爱戴的刘将军在攻城战中被胡族的兰家大将所伤,死在边陲,可她们没有因为她的死亡而走向败局,在她死亡的同时,军中有颗冉冉升起的新星支撑住了一切。
此人正是吴相独女吴清荷,她如穿云箭般冲破敌军包围,射中胡族左贤王的眉心,而后将城下的兰家大将斩首,两员大将一死,吴清荷便领军攻城,成功将被胡族侵占多年的城池夺了回来。
有次战绩,刘将军心满意足,临死前将帅印交到了吴清荷手上。
“前线大捷,吴清荷打胜仗了,她一直没败过。”
冬天即将到来,柏府连院落里都添上了暖炉,下人在给暖炉添煤时,与河叔交谈起沙场上的事。
“她确实厉害,但一个负心女,我无法多评价些什么,你也不要多提,公子在房里午睡呢,声音尽量小一些。”
提到吴清荷,河叔叹口气,看一眼紧闭的房门:“公子近来越发畏寒了,也越来越没精神,昨日咳嗽时开始呕血,端进去的药,也没有多喝几口。”
柏府里一片萧瑟,河叔犹豫片刻,又将热好的药放在食盒中提到门边,轻轻叩门:“公子,喝些药再继续睡吧。”
无人应声,河叔有些担心,以为柏乘是又晕了过去,赶忙推门而入。
“嘎吱——”一声,门被推开,屋内空荡荡,床榻上只留有被褥,衣架上的裘氅却消失了。
河叔皱眉,关好门快步出来:“去军营门口看看,公子可能跑到那里去了。”
“报——大捷!又是大捷!胡人再度被逼退,我军又夺回一城!”
士兵骑马奔入营中,门口有不少等待家书的人,军营的信差会送信上门,但很多人迫不及待,会自己来军营领信。
柏乘穿着身白色的裘氅,顺着队伍走近,轮到他时,他小声问对方:“吴将军可有送信?送到柏府的。”
听到对面瘦弱的男子提到吴清荷,士兵轻啧一声,翻阅过后摇摇头:“没有。”
这是军营信差第一次往回送信,柏乘没有得到别人都有的家书,觉得整个人冷嗖嗖的,看着面前越来越多人离开,他找了一处台阶,无力地坐下,旋即从袖子里取出吴清荷留给他的那封信。
寥寥数语...连信都称不上。
“我跟自己发过誓的,如果你再给我写信,我就原谅你,也给你回信,可是你只留给我这个,就只有这个,清荷...我做错什么了,让你对我这么狠心。”
柏乘抱臂坐好,片刻后忽然拿起手帕,捂唇咳嗽,咳得似乎痛不欲生,待咳完,他的帕子上也落下一片殷红。
他时日不多了,如今就是苟延残喘,这种感觉不是很好。
片刻后,他起身在街头的铺子里买了把短刃,街头不知从哪来了只小狗,被人踹过一脚,可怜兮兮的蹲在路边,柏乘看见,又买了块肉,走过去蹲下喂它。
小狗吃得狼吞虎咽,柏乘眼眶里蓄着水汽,低声和它讲话:“你是被抛弃的吗,我被抛弃掉了,我再也等不到我爱的人了,她甚至都不会关心我,我好难过...我有点恨她,可是我又好想她。”
没有人回应他,柏乘独自看小狗朝他摇摇尾巴走远,回过神,河叔便已经找来,带着担忧拉住他:“公子,该回府了。”
一回到府中,河叔便立刻带着他去找柏太傅,柏太傅见他回来,神色很不好。
“你不该再去军营的。”
柏乘犹豫片刻,又像年少时那般乖巧:“对不起,娘,我知道错了。”
“我知道,要迅速放下一个深爱的人,是件困难的事,娘知道,你很想成婚,娘已在为你安排,必然会给你找来位负责又出色的妻主,让你拥有圆满的爱情。”
“...我不需要了。”
“你需要,娘一定会做成这件事。”
柏太傅神色坚定,柏乘便也不和她多反驳些什么。
回到房间,天是一片漆黑,柏乘喝完药,难得温柔地笑了下,告诉河叔:“我困了,想现在就歇下,河叔,你也早些休息吧。”
河叔觉得哪里不对劲,但看着柏乘乖巧的面庞,还是点点头:“好,那我扶公子回床上躺下。”
这一夜,河叔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在床上辗转反侧,始终难眠,他没忍住,穿衣起身,提着灯笼回到柏乘的院子里,看见守夜的下人呼呼大睡,房间里则是一片漆黑。
河叔不忍叩门打扰,便只是小心将门拉开一条缝。
浓重的血腥味顿时扑面而来,河叔一惊,慌忙拉开门,将灯笼朝里照去。
柏乘像熟睡了一般,躺在床榻上,他还穿着白日里的衣裳,一只手紧攥着薄薄的信纸,另一只手垂落在床沿,白皙的手腕上赫然多出一道深深的伤口,正不停地往外流血。
“啪嗒!”
河叔的灯笼掉在地上,片刻后他哆哆嗦嗦地跑出来,大喊一声:“快来人,小公子要自戕!”
柏乘被人及时救下,只是他本就体虚,此番无疑加重了他的病情,他昏睡数日,柏太傅以重金寻医,京城周遭的名医都被寻了遍,最终有位自边塞归来的李医师登门,带来了柏太傅难以想象的好消息。
“公子这样的肺疾,平日药中该有一味叫龙沙的药,只是中原产的龙沙,与边塞产的药性不同,边塞产的龙沙药性最好,最烈,这才能控制住公子这般严重的肺疾,而这种龙沙,唯有关外雪狼城地带才有,可雪狼城以外的大小城池,早先年全被胡族占领了,她们看守的严,又不允与我们进行生意上的往来,不少病人都因此耽误了病情,可柏公子幸运,如今等到了。”
李医师拿出了自风霜中采摘下来的药材,这就像是一束光,让柏太傅激动到眼中充满泪水。
“对,我记得的,早先给我儿子诊脉的医师就说过,只有这味药才好抑制住他的病情。”
“多亏我们战事大捷,雪狼城以外的地方,早由我军驻守,药材可供我们采摘,公子一直喝这药,渐渐地就会好起来。”
战事大捷,柏太傅想到一个人,面色一时有些复杂。
李医师带来的药材被熬煮好,再被一点点喂进柏乘的嘴中,两副药喝完,柏乘终于睁开了眼睛,眸中暗淡无光。
“主君,公子醒了!”
河叔激动地要跳起来,所有人面露喜色,柏乘侧头看向大家,哑声问道:“我没有死吗?”
“您没有死,您以后都可以好好活着了,这位李医师给您开的药,可以控制住您的病情,小公子,您要长寿了!”
这个消息让柏乘愣怔片刻,他没有悲,也没有喜,只是坐起身披好衣裳,望着自己手腕上带血的伤疤,默默不语。
柏太傅坐在床沿边温和地笑着,与李医师谈话:“您救了我儿性命,便是柏家的恩人,滴水之恩,尚且当涌泉相报,更何况是救命的恩情,京城有许多商铺,都是我儿子的,我们会挑出一处送给您,让您拿去开医馆。”
“这...这万万不可。”
“您医术精湛,不辞辛苦从边塞回京,就不要再走了,我家的孩子从此便由您来把脉开药。”柏太傅对面前的人很满意,她忽然想到些什么,又多问一句:“您可有婚配?”
柏乘眉心微动,缓缓看向自己的母亲,只是柏太傅并没有看向他。
“已有婚配,我夫郎是奴籍,我和他之前一直生活在边塞,打仗了才回来的。”
“你若开医馆,让人知道夫郎是奴,名声总归不好,这样吧,等到两方的战事彻底结束,大家开始议和的时候,陛下定会按例大赦天下,顺带将部分奴提为良民,届时我会将你的夫郎加进去,在此之前,你需隐瞒此事,就以我儿未婚妻的身份留在京中,当然,只是暂时,这婚约是假的。”
柏太傅沉声对李医师说道,李医师听到自己的夫郎将会被升为良民,最终还是犹豫着点头答应下来。
待到李医师走后,柏乘坐起身,盯着母亲看了会,平静地问道:“娘,这样做有什么意思。”
“你不愿意和别人成亲,还寻死觅活的,娘便也不逼你,但娘是太傅,你是柏家的公子,该要的面子还是要的,我要让大家看见,我的儿子身体要好了,身边还有一位医术高明,人品极佳的未婚妻,生活幸福。”
“...你不是想让大家看见,你是想让吴清荷看见。”
柏乘直截了当地说出来,柏太傅扫他一眼:“不错,是想让她看见,没有她,我的孩子也可以很幸福,再者...你为她自戕,娘已经看不下去,娘觉得你连一个公子该有的自尊都丢掉了,娘只好给你做出一个假婚约,支撑住你的面子和尊严,让人不对你的病和伤议论纷纷。”
没有尊严...柏乘抿了下嘴角,笑容苦涩,他知道,娘虽然让他放下,但是娘自己都没放下,一定要撑出个样子来,找一个假未婚妻气一气吴清荷。
可她还会在乎,还会在意吗?
“你这回伤害自己,让娘非常的失望和伤心,你在作贱自己。”
柏乘正愣神,听到柏太傅的话,抬眸看她一眼,和她道歉:“对不起,娘。”
“和我发誓,你再也不与吴清荷有任何瓜葛,你也再不会为她做任何伤害自己的事。”
良久,柏乘认命似的闭上眼,缓声道:“我向您发誓,再不与她有任何瓜葛,也不会为她伤害我自己...”
柏太傅便和吴家彻底绝交了,期间吴相也曾写信给她,旁敲侧击地问柏乘的身体,这样的信全部被柏太傅撕毁,而柏乘也没有再去要过家书,身体稍微好一些后,便开始继续做生意,甚至开始去寺庙祈福,默默为一个不值得的人祈求一份平安。
三年弹指一瞬间,只要没有人提起,柏乘就当那个伤不存在,但他比所有人都清楚,他的伤永远不能够愈合,除非...
“胡族要与我们议和了,我们将军真是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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